雍正三年的春夜格外濕冷,碎玉軒后殿的素白帷幔被穿堂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
我躺在紫檀木棺槨里,聽著外間紙錢燃燒的畢剝聲,喉間還殘留著假死藥的苦味。
"小主...眉姐姐..."溫實初的聲音裹著夜露的寒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掀開棺蓋。
他官服下擺沾著泥漬,想來是翻墻時蹭的。我望著他發(fā)間銀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個暴雨傾盆的黃昏。那時我攥著染血的錦帕,看他在我腕間系上紅繩。
金針在燭火下淬過毒,刺入穴位時像被蜂蟄。"這藥服下后三個時辰脈息全無,
但千萬記得..."他頓了頓,白玉似的耳尖泛起薄紅,"莫要真睡過去。
"此刻他指尖搭在我腕上,青竹般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我故意將手往他掌心蹭了蹭,
果然見他慌忙撤手,官帽險些撞到棺槨。"溫大人這般慌張,倒像是頭回見死人。
"我支起身子,錦被滑落時帶起一陣檀香。他急急來扶,
廣袖拂過我肩頭時帶起藥香:"當(dāng)心寒氣。"話音未落,靈堂外傳來腳步聲。
溫實初將我按回棺中,自己閃身躲進幔帳后。"沈貴人真是福薄。"安陵容的聲音甜得發(fā)膩,
鎏金護甲劃過棺木,"姐姐你說是不是?"甄嬛的沉香木底鞋停在階前,
我聽見珠翠輕碰的聲響。"眉姐姐最愛白梅,明日下葬時...""娘娘慎言。
"溫實初突然現(xiàn)身,驚得安陵容倒退半步,"微臣方才想起,沈小主生前最忌白梅香氣。
"我險些笑出聲來。這個呆子,連扯謊都不會。甄嬛的嘆息散在夜風(fēng)里,她們走后,
溫實初的掌心全是冷汗。"第七日寅時三刻。"他在我枕邊放下個油紙包,酥油混著桂花香,
"守靈太監(jiān)換值時,臣在密道接應(yīng)。"停靈第七夜,雷聲在云層里翻滾。我數(shù)著更漏,
將油紙包里的芙蓉酥塞進袖袋——這呆子總怕我餓著。棺木底部的暗格硌著后背,
換氣孔透進一絲松油味。轟??!驚雷劈開夜幕的剎那,靈堂突然喧嘩起來。"走水了!
"有人尖叫。濃煙順著換氣孔涌入,我劇烈咳嗽,眼前浮現(xiàn)溫實初昨日偷偷改裝棺木的樣子。
他跪在蒲團上假裝誦經(jīng),實則用金錯刀在底板刻出氣孔,還墊了軟枕。"砰"的一聲,
棺蓋被掀開。溫實初滿臉煙灰,官服下擺燃著火苗。"得罪了。"他攔腰將我抱起,
我聞到他衣襟間熟悉的艾草香。火舌舔舐著帷幔,我們跌進密道時,
頭頂傳來梁柱坍塌的巨響。密道盡頭是護城河的支流。烏篷船在蘆葦叢中搖晃,
船娘揭開斗笠,竟是采月。"小姐!"她撲上來時,
我摸到她掌心的繭——這丫頭定是連夜學(xué)了劃船。溫實初正在煎藥,陶罐咕嘟冒著泡。
忽聽得岸上馬蹄聲急,他一把將我按在艙底。官兵舉著火把掠過河面,火光透過葦葉縫隙,
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大人,沈貴人的尸身...""燒成焦炭了。
"溫實初聲音發(fā)顫,"皇上追封惠妃,以貴妃之禮下葬。"我握緊他冰涼的手,
想起那具從亂葬崗找來的女尸。采月說那姑娘與我身量相仿,
咽氣前求我們照顧她失明的老母。江南的梅雨纏纏綿綿下了半月,
濟世堂前的青石板沁出水痕。我數(shù)著銅錢串藥包,看溫實初給農(nóng)婦把脈。他如今蓄了須,
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通身藥香。"當(dāng)歸三錢,白芍..."我提筆寫方子,
腕間翡翠鐲子磕在硯臺上。這是那日離京前,溫實初用全部積蓄買的。
"總要有個聘禮的樣子。"他紅著臉不敢看我,卻在渡口緊緊攥著我的手。
后院忽傳來嬰兒啼哭。采月抱著個襁褓沖進來:"娘子快瞧瞧!
"接生時沾的血跡還留在她袖口。三天前那個暴雨夜,我們被拍門聲驚醒。
穩(wěn)婆滿手是血地說產(chǎn)婦血崩,溫實初抓起藥箱就往外跑。此刻他正在煎固元湯,
藥吊子咕嘟作響。我接過哭鬧的嬰孩,
手法嫻熟地裹上艾絨襁褓——這手藝還是當(dāng)年跟芳若姑姑學(xué)的。
產(chǎn)婦的婆婆突然盯著我的手:"娘子這纏絲金鐲..."我心頭一跳。
離京時雖換了民間服飾,這鐲子卻是太后賞的。溫實初適時端藥進來:"阿眉,
給王嬸盛碗姜湯。"他總這樣,慌亂時就喚我閨名。夜深人靜時,
他摩挲著我腕間金鐲:"明日去銀樓改個樣式可好?"我故意逗他:"溫大夫是嫌聘禮寒酸?
"燭火噼啪炸開,他耳尖又泛起熟悉的薄紅。清明時節(jié)的雨絲纏著藥香,我在后院翻曬三七,
忽然聽見前堂傳來碗盞碎裂聲。采月慌張地跑來,發(fā)間木簪都歪了:"娘子快避一避,
來的是...是..."銅鈴輕響,碧色裙裾掃過門檻。
那婦人懷中的嬰孩正抓著枚九連玉環(huán),翡翠質(zhì)地與宮中造辦處的工藝如出一轍。"溫大夫,
小兒夜啼半月不止。"浣碧的聲音比記憶中沙啞許多,鬢邊已有了零星白發(fā)。她轉(zhuǎn)身時,
我慌忙用帕子遮住眼角朱砂痣——那是當(dāng)年侍寢時,皇上用朱筆點的守宮砂。
溫實初的銀針在燭火上淬過,輕聲哄著啼哭的嬰孩:"夫人可試過蟬蛻入藥?
"浣碧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這金絲纏腕的法子,只有太醫(yī)院的人會用。"藥杵砸在青磚上,
驚起檐下春燕。我隔著竹簾望見浣碧顫抖的肩,她懷中孩兒的眉眼,活脫脫是允禮的模樣。
"我家娘子最擅小兒推拿。"溫實初突然朝簾后喚我,目光沉靜如深潭。浣碧轉(zhuǎn)身時,
我故意讓帕子滑落,露出眉間那道舊疤——那是昔年為護甄嬛,被華妃用金釵劃傷的。
"娘子好生面善。"浣碧的護甲掐進檀木桌,她懷中的嬰孩突然止了哭,伸手抓我發(fā)間木簪。
那是溫實初用沉香木雕的,刻著并蒂蓮紋。我捏著孩兒虎口處的合谷穴,哼起支江南小調(diào)。
浣碧猛地站起來,
茶盞滾落在地:"這曲子...這曲子是...""姐姐當(dāng)年最愛在碎玉軒彈《杏花天影》。
"浣碧將翡翠耳墜子浸在藥酒里,那是她認(rèn)出我時摘下的,"槿汐說惠妃棺中焦尸的指骨,
比姐姐短了半寸。"燭花爆開,溫實初正在給孩兒施針的手微微一顫。我望著窗外連綿的雨,
想起三年前那個焚毀靈堂的雨夜。采月說后來皇上追封時,特意命人將焦尸的指骨裹上錦緞。
"允禮走前說,這世上總該有人得個圓滿。"浣碧突然握住我搗藥的手,
她掌心有道新鮮的刀痕,"就像那年木薯粉事件,姐姐替我頂罪時說的。
"溫實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藥爐騰起的白霧模糊了他的面容。我知道他又想起那碗滑胎藥,
想起紫禁城里永遠(yuǎn)散不盡的血腥氣。"前日我去甘露寺進香。"浣碧將孩兒裹進雀金裘,
那是西域進貢的料子,"遇見個瞎眼婆子,說是尋女兒尋了三年。"她留下個褪色的荷包,
上面繡著沈氏族徽。更漏指向子時,溫實初仍在擦拭金針。我伸手替他攏了攏外衫,
發(fā)現(xiàn)他中衣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明日讓采月扯匹新布吧。"我故意說笑,
"省得街坊說濟世堂苛待坐堂大夫。"他突然抓住我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當(dāng)年亂葬崗那具女尸...她母親前日歿了。"藥香混著雨氣漫進來,
我們誰都沒再說話。檐下鐵馬叮咚,像極了碎玉軒前的驚鳥鈴。
荷包里的血書被雨水洇成暗褐色,我借著藥爐的微光辨認(rèn)字跡:"奴婢阿蘿,代主盡孝。
"溫實初的銀刀挑開夾層,掉出半枚鎏金點翠簪——正是我及笄那年丟的舊物。
"那婆子臨終前攥著這荷包,說女兒三年前換了錦繡命。"浣碧的指甲掐進沉香木桌,
在燭光下像個蒼白的鬼魂,"內(nèi)務(wù)府上月查驗皇陵,
發(fā)現(xiàn)惠妃棺中..."轟隆一聲驚雷炸響,藥柜上的青瓷罐簌簌震動。
溫實初突然打翻艾灸條,火星濺在血書上,燒出個焦黑的洞。我望著那個破洞,
忽然想起阿蘿。她是母親從人牙子手里救下的丫頭,總愛偷戴我的珠花。"當(dāng)年火起時,
她穿著我的織金襖。"我摩挲著荷包上的忍冬紋,喉間泛起血腥氣,"母親送我的及笄禮,
原是被她撿去了。"浣碧懷中的嬰孩突然啼哭,聲音尖利得像把刀。溫實初抓藥的手在抖,
燈芯草撒了滿地。我接過哭鬧的孩子,哼起阿蘿常唱的小調(diào)。那孩子竟?jié)u漸止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