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北莨城以北六千多里外，有一座堅不可摧的巨大冰獄，一個披頭散發(fā)皮包骨頭的脫相年輕人，被關(guān)押在甲一三九號牢房。
他的四肢，被四條黑精鐵打造的鐵鏈鎖住，另一條稍細的鐵鏈自上而下，連接鎖在他脖子上的黑精鐵環(huán)。
五條黑精鐵鏈，把他拉扯成一個“大”字。
干癟如枯樹的身體，套著一件單薄粗麻布長罩衫，里面再無一件內(nèi)襯，方便他的屎尿順著大腿自然流下，盡管他全身肌肉萎縮，早已導(dǎo)致功能性便秘。
如同干柴枯枝的赤裸雙腳，站在寒氣刺骨的冰地上，全身皮膚肌肉，凍得青紫黑紅，顏色駁雜。
這是北莨冰獄最殘酷的定縛刑罰，瘦削脫相年輕人，站著一動不動，承受錐心刺骨的冰寒侵襲，長達五年之久。
男為優(yōu)，女為伶。
這個不成人形的年輕人，叫無明，有名無姓，是個戲子，也叫小丑、或者愚者，或者優(yōu)伶。昔日官帽加身，他還有一個宮廷弄臣的官家身份，從四品中散大夫。
十六歲名滿天下，被世人贊譽為愚神再世。
這是對一個戲子的至高贊譽。
因為愚神，是弄臣愚者小丑戲子，一切演藝優(yōu)伶的統(tǒng)領(lǐng)之神，是掌管天上地下文娛藝術(shù)的最高神明。
十八歲，他被掌權(quán)者陷害入獄。
“咕?！旬?dāng)……”
“咔嚓……叮當(dāng)……”
四個高大兇惡獄卒，兩前兩后，押送一輛用靈石驅(qū)動的黑精鐵囚箱，穿過筆直幽長的冰廊，車轱轆和鐵鏈叮鈴哐當(dāng)作響。
一塊厚重冰門徐徐上升，黑精鐵囚箱自行轉(zhuǎn)入門內(nèi)，冰門又緩緩下降，最終與地縫嚴(yán)合。
形似干尸的無明坐在囚箱中，身體被禁錮在黑鐵疙瘩里，只留出腦袋露在上面。
審訊室寬敞幽暗，在無明面前，一丈距離左右，坐著三個人，身形隱約。
坐在中間的黑衣人，戴著一個灰黑色面具，遮住嘴巴以上的大半張臉。
黑衣人說，“介紹一下，坐在我左邊的，是監(jiān)天司監(jiān)丞陌離，坐在我右邊的，是監(jiān)察院少監(jiān)張一弦?！?/p>
黑衣人說完，嘴型似有微笑，安靜地看著無明。
無明體乏無力，突兀的眼球鼓在凹陷眼窩之中，目光渙散，淡淡掃視他們一眼，便閉上眼睛。
神情孤傲的筑基境后期仙子陌離，見無明身為囚犯，竟是這般傲慢，眼角微微抽搐，心里大為不爽。
黑衣人嘴角一翹，悠悠地說：“無明，你被關(guān)在這里五年，不允許任何人探望，每天連送飯的獄卒都見不到?，F(xiàn)在突然見到三個人，你不應(yīng)該很高興嗎？”
黑衣人突然輕拍大腿，“哦，對了，我剛想起來，你不能每天進食，你只能每七日注射一點營養(yǎng)液，以便吊住你的性命，不讓你死去。”
黑衣人說著無明日日夜夜承受的酷刑，語氣淡然，像在聊家常。
“你是不是太久沒跟人說話，忘記怎么說話了？聽說，每隔七日給你注射營養(yǎng)液的庖人，是個沒有舌頭的啞巴，你不會連說話的能力都失去了吧？”
“哈……”
無明張大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瘦削的臉龐，皮骨扭曲變形，擠了一滴罕有的眼淚出來。
他覺得眼睛酸澀，思維遲鈍，滿腦子像是長滿腐銹，干脆仰起脖子，任由只剩下皮包頸椎骨，干瘦如枯枝的脖子，支棱著腦袋輕輕搖晃。
他太久沒有坐著，真想就這么坐著好好睡一覺，比起每天在冰牢里只能站著睡覺，簡直不能再舒服。
至于眼前嘰嘰呱呱的人，他懶得搭理，反正也不影響他睡覺。
黑衣人懶得再說廢話，側(cè)過臉看了監(jiān)察院少監(jiān)張一弦一眼。
張一弦會意，緩緩說道：“最近五個月，西靈城發(fā)生了五起兇殺案?！?/p>
“第一起，發(fā)生在年中六月，死者是鎮(zhèn)西軍大帥常雍的小兒子常玶，一境打胚境武士，西靈金童榜排名第七?！?/p>
“當(dāng)時，常玶與友人飲酒作樂，突然執(zhí)筆蘸墨，寫下兩句詩?！?/p>
“詩曰：辰星隱月愁難寐，軒牖臨風(fēng)寒透幃?！?/p>
“寫罷，常玶突然七竅流血暴斃，并非中毒，無任何外傷，死因不明，事發(fā)蹊蹺。”
“常玶死前寫下兩句藏頭詩，開頭第一個字合起來是‘辰軒’，常帥的矛頭，直指儒門西靈學(xué)宮掌教文浩然，因為文浩然的小孫子叫文辰軒，也是西靈金童榜上人，排名第五?！?/p>
“文辰軒一直在西靈學(xué)宮潛心讀書修煉，煉氣五層修士，早前與常玶是摯友關(guān)系，后兩人因同時追求清虛丹坊坊主李逸清的女兒李青蘭，反目成仇，變成情敵。”
“半個多月后，時至七月上旬，文辰軒莫名死于閉關(guān)讀書修煉的書房之中，死時仍然保持靜坐書案之前的姿勢，身體水分盡數(shù)被抽干，變成一具似是已經(jīng)死去千百年的干尸?！?/p>
張一弦說到這里，坐成一排的三人，都特意打量起形同干尸的無明，比起文辰軒那具干尸，眼前這具干尸除了多一口氣活著，就是臉上包裹頭骨的皮膚，顏色斑駁，比死人還難看。
“驗尸官查驗之后，沒有在文辰軒身上發(fā)現(xiàn)任何傷口，也沒有任何遭受術(shù)法攻擊的痕跡，死狀可怖，死因成謎?！?/p>
張一弦停頓一下，眼角微微抽搐。他在介紹案件時，一直盯著無明，可無明始終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
他側(cè)過臉看了黑衣人一眼，黑衣人只是點下頭，示意他繼續(xù)。
張一弦接著說，“文辰軒死前，在案桌上留下‘空谷’二字，空谷幽蘭，指的是蘭花，又把線索指向李青蘭?！?/p>
“文辰軒的爺爺，也就是西靈學(xué)宮掌教文浩然，一口咬定是鎮(zhèn)西軍大帥常雍謀殺了他的孫子?！?/p>
“如果不是西靈王及時出面調(diào)停，元嬰大修士文浩然差點與第四境出竅境武人宗師常雍大打出手。不得已，西靈王的城主府親自介入主導(dǎo)兇案調(diào)查?！?/p>
“八月初，由于受到案情線索的直接牽扯，在山上宗門修煉的李青蘭，接到家族傳訊之后，只得下山一趟，回到西靈城的清虛丹坊，配合城主府的詢問調(diào)查?！?/p>
“意外再次發(fā)生，西靈玉女榜排名第三的李青蘭，煉氣三層修為，回到丹坊家中的次日深夜，忽然在閨房中發(fā)出一聲尖叫，隨即暴斃?！?/p>
聽到這里，無明才緩緩睜開眼睛，別有意味地看了張一弦一眼。
“哈……”
他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干澀的眼睛再次閉上。
這回，神色清冷孤傲的監(jiān)天司監(jiān)丞陌離，見無明仍舊目中無人狂妄傲慢，眼角微微抽搐，眼中閃過一絲厲芒。
“李青蘭死時，赤身裸體，跪在地下，雙目圓睜，看著北面的墻壁，墻壁上掛著一幅字帖?！?/p>
“字帖詩云：蘭生幽谷性孤潔，不與繁花競?cè)菀?。蕙質(zhì)如仙凝秀色，清風(fēng)拂處意搖曳。”
“字帖出自西靈城最負盛名的年輕書畫家顏如畫之手，而顏如畫又是李青蘭愛慕之人，若不是顏如畫沒有靈根，無法修煉，李青蘭早就嫁給顏如畫，結(jié)成雙修道侶?！?/p>
“李青蘭全身無傷，同樣死因不明。李家上下憤怒至極，兇手竟然扒光一個待嫁閨女全身衣裳，連內(nèi)里褻衣都不留一件，這是惡意羞辱歹毒仇殺?！?/p>
“李家認為，極有可能是鎮(zhèn)西軍帥府常家下的毒手，因為常雍此人睚眥必報，以為是李青蘭瞧不起他們常家將門武夫粗俗鄙陋，和學(xué)富五車的醇儒文辰軒合謀害死了他的小兒子。”
“接連死了三個榜上天才，西靈王慕栩坐不住了，一方面要安撫三個家族暫緩怒火，一方面追查真兇又毫無頭緒?！?/p>
“專案組刑探等大小辦案人員，整天忙得焦頭爛額，案情卻沒有絲毫進展?！?/p>
“只是再過一月，到了重陽九月，年輕書畫家顏如畫也死了?！?/p>
“據(jù)說顏如畫人如其名，眉目如畫，抬眼間如眼含星辰，容顏似玉，掩臉間如名山秀水云遮霧繞，仿若藏有迤邐風(fēng)光?！?/p>
“雖是一介凡人，顏如畫硬是以凡人之畫筆，俊美之容顏，躋身西靈金童榜排名第九?！?/p>
“他的死法，最是離奇。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明顯異常，只是死時安坐于鏡子前，長發(fā)如墨，目光淺淡，似在清幽雅淡地欣賞鏡中自己?！?/p>
“所以有人猜測說，他是被自己美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