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姍姍先行出發(fā),這個地方是個死胡同,少有人經過,小孩也不愛在這塊玩。
她靠著一座石像,等了約莫10分鐘。
張敏疾跑而來,扶著墻喘了好一會氣。
吳姍姍站在角落里,身形半隱在昏黃的光影之中,只露出小半張臉,光線在她的眉眼間跳躍,勾勒出一片明暗交錯的溝壑。
“有什么要緊事嗎?”
她的眼睛微微瞇起,目光悄無聲息地在小敏身上游走,試圖從對方的動作、神情里剖析出一絲虛偽。
“姐你還記得暑假那天嗎?”
吳建國和張阿妹爭論著吳姍姍的命運時,一墻之后,虛偽的父愛被兩個人窺得。
“姐,你信我,我真的沒有不想讓你考大學?!?/p>
小敏猛地抓住姍姍的手臂,臉上的肌肉因為焦急而微微抽搐。
吳姍姍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掌:“小敏,沒關系,媽沒有把我當做親女兒,我不怪你,也不怪她?!?/p>
藏在眼睫陰影下的雙眸,像是暗夜里覓食的狐貍,悄無聲息地算計著什么。
“可是我把你當做親姐姐?!?/p>
小敏用力回握住吳姍姍溫熱的雙手,十指絞纏。
吳姍姍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轉瞬即逝卻又飽含深意。
“小敏,為什么呢?比起媽媽你更喜歡姐姐嗎?”
她的話語不緊不慢,裝著整個宇宙的耐心,耐心背后,是一場精心布局的等待。
被引誘的獵物,毫無防備地傾訴那些絕口不提的情緒。
曾經顧影自憐都來不及的吳姍姍,現在甚至有情致同情張敏。
作為唯一的外來者,張敏從來沒有真正融入進棉紡廠的這群孩子里。
二十歲的張敏可以用“面子情”輕易地接受多年的孤寂,但兒時的失落仍然真切。
當然,莊圖南為首的這群小孩并沒有孤立張敏的想法,他們只是一時無法同對方親近。
這一世,張敏與他們的關系加深更加緩慢,除了吳姍姍在的場合,張敏甚至和其他人沒有交流。
身為聯結孩子們和張敏的樞紐,吳姍姍“從中作梗”。
尚且單純的張敏認為這是來自群體的排斥,而吳姍姍的主動破冰則被視為是唯一的接納。
吳姍姍近乎圣母般對張敏照顧,這份看似無條件的善意對于張敏來說,如同沉入水中時,拋出的救生圈。
如果不擁有,她會學會“游泳”;一旦給予,就會控制不住地依賴。
所以,張敏不愿承認,她們兩個人的命運是同一道單選題中的兩個選項,只有一個能成為括號里的答案。
吳姍姍站在角落里,身形半隱在昏黃的光影之中,只露出小半張臉,光線在她的眉眼間跳躍,勾勒出一片明暗交錯的溝壑。
[我不能參加高考,當然是因為你。]
她莫名地伸手拂去張敏眼邊的淚花。
“真的不怪你?!?/p>
計劃的PUA話術到嘴邊,又被她咽回去。
小敏雙眼亮晶晶的,抬手慌忙地擦干眼淚:“真的嗎?”
她怯生生地看著姐姐,相握地手加上幾分力道。
一瞬間,吳姍姍突然清晰地明白了什么。
人在成熟之后,會變成擅長計算事物價值的生物。
有人只計算具象的東西,比如貨架上的商品、早市的新鮮蔬菜。
有人計算一切,然后當這些事物的價值發(fā)生沖突時,再做取舍。
當孩子的價值在父母眼里低于其他,他們就會成為“孤兒”。
吳建國和張阿妹是因愛而在一起嗎?
他們只是互相看中對方的價值。
張阿妹喜歡吳建國的房子和他名下的指標;吳建國需要張阿妹承擔家庭內的生產性與非生產性勞動。
顯然,吳建國短視的目光,讓他認為,張阿妹帶給他的價值遠遠高于一個讀書的女兒。
當妻子與女兒產生矛盾時,吳建國理所當然地放棄了價值更“低”的女兒。
父母的“言傳身教”讓吳姍姍同樣不停地從“有價值”的感情中汲取利益。
可是這次,她不要再辜負愿意為自己流眼淚的人。
“好了,再哭就成花貓了?!?/p>
收回思緒,吳姍姍捏了捏張敏兩腮的嬰兒肥,笑意在臉中流轉。
“當初爸媽還不同意我考一中,現在我不也好好地在一中上學?”
小敏眼尾還泛著紅,臉上揚起生硬的笑,“我知道......”
“你別和爸媽說我知道這事,我會好好處理好的。”
“嗯......”
“不相信???跟我走。”
她們在狹窄的街巷里穿梭,腳步凌亂,踢起一路的塵土。
“我們去哪?!”
“去一中,帶你看看姐在學校過得多好!”
狂奔到了公路邊,搭上去一中的公車,一路顛簸,小敏始終緊緊抓住吳姍姍的手腕。
不知過了多久,車終于到站。
保安眼熟吳姍姍,她借著作業(yè)落在學校的理由帶小敏進了一中。
夕陽像是一個熟透了的橙子,沉甸甸地掛在校園西邊的樹梢上,把最后那抹光,一股腦兒地傾倒在校園里。
教學樓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是一幅巨大的、斜躺著的水墨畫,橫亙在空曠的操場上。
走廊里空落落的,除了吳姍姍,沒有其他的學生。
經過教師辦公室時還有幾個留下批改作業(yè)、修改教案的老師。
空蕩的走廊上突然出現一道身影十分突兀,所以他們總是很快就能發(fā)現門外經過的吳姍姍,然后熱切地招呼一聲,然后總在聊天的最后附上一句“誒,這位同學你是哪個班的”。
吳姍姍讓小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的座位靠窗。
坐在這,能夠感受風的流動。
樹枝的影子搖曳在課桌上,偶爾會有落葉打著旋飄進她的視線。
小敏望著窗外,錯愕占據了她的腦海。
“一中好漂亮?!?/p>
“大學會更漂亮?!?/p>
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飄蕩。
風輕易托起紗簾,掠過張敏的肩頭,帶亂她的發(fā)梢。
此刻,在這能看見的,不止一年四季;暗自變化的,不止天邊的斜陽。
漫步校園,直到天邊的光亮逐漸被抽離。
二人搭上回家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