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外，秋蟬扯著嗓子嘶鳴。沈青黛跪在滾燙的青石板上，
七重錦繡裙裾下的膝蓋早已失去知覺。賢妃宮里新供的蘇合香從雕花窗欞里滲出來，
混著正午驕陽，在她眼前織成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沈采女好大的架子。
"掌事宮女翡翠的聲音裹著冰碴，"賢妃娘娘傳召三次，倒要我們主子親自來請不成？
"青黛垂首盯著青磚縫隙里掙扎的螞蟻，金累絲護(hù)甲輕輕劃過地面："青黛不敢。
只是前日淑妃娘娘咳血之癥未愈，皇上特命臣妾...""啪！"翡翠揚(yáng)手便是一記耳光。
青黛耳邊嗡鳴，舌尖嘗到腥甜。抬眼時正見賢妃倚著檀木椅，蔥指捏著青瓷茶盞，
盞中君山銀針浮沉如她眸中暗色。"本宮竟不知，太醫(yī)院八十余位太醫(yī)，
偏要個末等采女侍疾。"賢妃輕笑，腕間翡翠鐲子碰出泠泠聲響，"莫不是借著診脈，
行那狐媚惑主之事？"階下忽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淑妃扶著宮女款款而來，
云錦裙擺掃過青黛滲血的手背："姐姐這話說的，沈采女可是太后親封的杏林圣手。
前兒皇上還說，要給她遷居景陽宮呢。"青黛瞳孔微縮。景陽宮住的可都是正三品貴嬪。
"妹妹來得正好。"賢妃指尖叩著案幾，瑪瑙護(hù)甲在日光下泛著血色，
"昨兒尚宮局說丟了三斛南海明珠，偏有人瞧見沈采女的侍女..."話音未落，
外頭突然傳來喧嘩。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撲進(jìn)來："稟娘娘，太醫(yī)院走水了！
皇上...皇上正在里頭！"青黛猛地起身，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記得今晨皇帝說要查閱前朝醫(yī)案，此刻怕是困在藏書閣——那里存著百斤硝石！
賢妃的茶盞摔在地上："還不快...沈采女呢？"朱紅宮墻在身側(cè)飛速倒退，
青黛扯斷瓔珞拋卻累贅。太醫(yī)院濃煙沖天，火舌正舔舐著烏木匾額。
侍衛(wèi)們拎著水桶亂作一團(tuán)，卻無人敢闖火海。"皇上還在西廂！"不知誰喊了句。
青黛奪過桶水澆透衣衫，蒙住口鼻便往里沖。熱浪灼得皮肉生疼，梁柱倒塌聲里，
她望見那道明黃身影伏在案上，手邊是翻倒的燭臺。"陛下！"她撲過去搖晃，
男人卻毫無反應(yīng)。房梁轟然墜落，火星四濺中，青黛扯出金針直刺他后頸要穴。
蕭景明嗆咳著醒來，入目是女子焦枯的鬢發(fā)與灼傷的掌心。未及開口，
已被拽著跌進(jìn)院中水缸。冷水激得他渾身戰(zhàn)栗，
抬眼只見那襲殘破的宮裝跪在面前："臣妾死罪。"火場外響起此起彼伏的"護(hù)駕"，
賢妃的鮫綃帕子捂不住驚惶。蕭景明卻盯著青黛血肉模糊的膝蓋，想起月前太后頭風(fēng)發(fā)作，
正是這雙素手施針鎮(zhèn)痛。"沈采女救駕有功。"他嗓音沙啞，"傳旨，晉正五品才人，
賜居...景陽宮東殿。"淑妃染著蔻丹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賢妃看著帝王將披風(fēng)裹住那抹纖影，突然輕笑出聲："妹妹瞧，本宮方才說什么來著？
"景陽宮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青灰，沈青黛望著匾額上金漆剝落的"東"字，
腕間太后新賜的伽楠香珠微微發(fā)燙。那串十八子念珠此刻正硌著她包扎白絹的掌心，
像極了慈寧宮里老太后枯槁的手指。"才人當(dāng)心門檻。"引路的小太監(jiān)突然出聲，
青黛收勢不及，繡鞋踩在墨綠宮裝上。低頭才見賢妃的貼身侍女跪在階前，額頭抵著青磚，
臂彎里抱著鎏金暖爐。西殿傳來瓷器碎裂聲，淑妃嬌叱刺破暮色："本宮倒要看看，
什么狐媚子配住這前朝端慧皇后的寢殿！"青黛退后半步，恰撞進(jìn)帶著龍涎香的懷抱。
蕭景明單手扶住她腰肢，玄色常服袖口掠過她頸側(cè)："沈才人是要在風(fēng)口站到天明？
"語氣里帶著御書房批折子后的倦意，卻驚得滿院宮人伏地顫抖。賢妃從抄手游廊轉(zhuǎn)出來時，
鬢邊金鳳銜珠步搖分毫未亂："臣妾管教無方，讓這起子奴才沖撞了圣駕。
"眼風(fēng)掃過侍女懷中暖爐，"還不快給沈妹妹送去？地龍燒了三日，仔細(xì)寒氣入骨。
"青黛指尖剛觸到爐耳，忽覺異樣。爐內(nèi)銀霜炭爆出細(xì)微噼啪，混著絲若有似無的苦杏味。
她猛地掀翻暖爐，炭火滾落處，青磚竟泛起詭異的靛藍(lán)。"閉氣！"她旋身將皇帝推向廊柱，
金針已沒入賢妃曲池穴。滿院驚呼聲中，淑妃的織金裙擺如毒蝶撲來："護(hù)駕！
沈青黛謀害..."話音戛然而止。賢妃軟倒在蕭景明腳邊，唇角滲出黑血，
翡翠鐲子碎成數(shù)段。青黛扯斷香珠擲入炭堆，伽楠木遇火騰起紫煙，
將那靛藍(lán)毒霧裹挾著沖上云霄。"西域鬼面蛾的鱗粉，遇熱即毒。"她抹去鼻血，
看見皇帝眼底映著火光，"暖爐夾層用蜂蠟封著蠱蟲卵，此刻..."話未說完，
喉頭腥甜翻涌。蕭景明攬住她后腰的手驟然收緊。禁軍統(tǒng)領(lǐng)呈上銅匣殘片時，
他正用帕子拭去青黛耳后血漬："查。三日內(nèi)朕要看到司制坊所有匠人的舌頭。
"四更梆子響時，青黛在景陽宮聞見了熟悉的藥香。皇帝竟將御書房奏折搬來東暖閣，
朱筆批注的沙沙聲里，她望著鎏金纏枝燭臺上凝結(jié)的蠟淚，想起三日前火場中他昏迷的側(cè)臉。
"沈才人可知，你毀了兩樁好姻緣。"蕭景明突然開口，
狼毫筆尖懸在刑部關(guān)于嶺南刺史案的奏章上，"景陽宮西殿住著淑妃，
北殿空置七年——正是端慧皇后產(chǎn)下死胎后懸梁之處。
"青黛捏緊銀針："皇上是說..."窗欞突然震顫，數(shù)十黑影掠過月華。
箭矢破空聲響起瞬間，青黛被帝王撲倒在織錦榻上。溫?zé)嵫闉R上她眼睫時，
她看清那支穿透龍袍的箭鏃，淬著與暖爐毒霧相同的靛藍(lán)幽光。"別動。
"蕭景明喘息著壓住她欲起的肩，指尖沾血在她掌心寫字。檐角鐵馬叮咚亂響，
蓋不住他喉間氣音："裝暈。"當(dāng)值太醫(yī)趕來時，只見帝王心口插著斷箭昏厥在榻，
沈才人鬢發(fā)散亂地握著染血金針。賢妃的翡翠鐲子碎片不知何時少了兩枚，而慈寧宮方向，
老太后正捻著佛珠聽更漏。冷宮的青苔爬上漢白玉階時，沈青黛正碾碎第十三種毒菇。
月光從漏風(fēng)的窗紙鉆進(jìn)藥廬，照見琉璃杵上蜿蜒的暗紅紋路——三日前皇帝心口取出的斷箭，
此刻正泡在虎骨酒壇中泛著幽藍(lán)。"才人萬安。"枯啞嗓音驚得藥杵落地，
老嬤嬤提著氣死風(fēng)燈，褶皺里嵌著經(jīng)年的藥渣，"太后娘娘傳您去瞧瞧新來的。
"穿過荒草叢生的月洞門，青黛腕間伽楠珠突然滾燙。破敗殿宇中，
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正抓著把枯枝往嘴里塞，錦緞中衣上赫然繡著五爪團(tuán)龍紋。
"端慧皇后瘋了七年，倒是記得每日這個時辰發(fā)病。"太后攆著翡翠佛珠從陰影中走出，
龍頭拐杖點過青黛的繡鞋，"沈太醫(yī)令之女，可看出她中的什么毒？"青黛指尖發(fā)顫。
父親當(dāng)年因誤診端慧皇后被凌遲處死，此刻瘋婦腕間紫斑卻與醫(yī)案記載完全不同。
她掰開女人齒關(guān)，舌苔上竟凝著層冰霜。"不是毒。"冷香襲來，
蕭景明玄色大氅挾著夜露氣息，"是蠱。南疆王庭的冰蠶蠱，中者子時渾身結(jié)霜，
需飲人血取暖。"他扳過青黛下頜，拇指抹去她鼻尖血珠，"愛妃在藥廬鼓搗三日，
可試出解法？"太后拐杖重重頓地："皇帝倒是慣會裝神弄鬼。
七年前你親手...""母后慎言。"蕭景明突然輕笑，抽出青黛發(fā)間銀簪劃過掌心。
血珠墜入端慧皇后口中時，瘋女人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瞳孔縮成兩道豎線。
青黛忽覺腕間佛珠劇震。十八顆伽楠子接連爆裂，露出內(nèi)里鎏金符咒。
太后拄著拐杖疾退三步，殿外驟然響起羽林衛(wèi)鐵甲錚鳴。"哀家倒是小瞧了你。
"太后盯著皇帝滴血的掌心，佛珠碾碎在蟠龍柱上，"連梵天咒都敢破，
就不怕反噬..."蕭景明攬住幾欲跌倒的青黛："母后當(dāng)年用冰蠶蠱換走朕的嫡長子時，
可想過反噬？"他拾起滾落腳邊的翡翠佛頭，"就像這串珠子，母后當(dāng)真以為，
少了一顆朕就數(shù)不清？"更漏聲撕破死寂。端慧皇后突然咯咯笑起來，
枯枝在地上劃出歪斜血字："癸酉年冬，藥渣藏紅花二錢，麝香..."字跡未盡，
七竅突然涌出冰碴。青黛撲過去施針時，
嗅到女人發(fā)間熟悉的蘇合香——與那日賢妃宮中的熏香一模一樣。金針沒入風(fēng)池穴的剎那，
冷宮各處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像極了幼時父親藥廬里試毒的囚犯。"游戲開始了。
"蕭景明將染血銀簪插回青黛鬢間，指尖撫過她頸側(cè)蠱蟲咬痕，"愛妃猜猜，
明日太陽升起時，這宮里會少幾副碗筷？"五更梆子響時，
青黛在冷宮墻角發(fā)現(xiàn)了焙干的藥渣。本該是安神湯的殘漬里，
混著西域鬼面蛾的翅粉與冰蠶蛻殼。晨霧漫過宮墻時，她聽見新入宮的美人在景陽宮外哭喊，
說昨夜侍寢的姐妹突然渾身結(jié)冰，碎在了龍榻上。慈寧宮的晨鐘恰好在此刻敲響。
御藥房的銅稱突然傾覆時，沈青黛正盯著那三錢冰蠶蛻殼。藥童尖叫著跌坐在地，
秤盤里滾出的南海珍珠沾著猩紅，在地上拼出半枚殘缺的鳳印。"未時三刻，
該給太后請脈了。"掌事姑姑的影子蝙蝠般貼在格柵窗上，手中漆盤托著碗琥珀色湯藥。
青黛嗅到熟悉的蘇合香里混著曼陀羅籽味道，腕間重新串好的伽楠珠發(fā)出細(xì)碎爆響。
慈寧宮的暖閣熱得反常。老太后閉目捻著新佛珠，九重紗帳后傳來冰棱碎裂聲。
青黛銀針剛觸到枯黃指甲，帳內(nèi)突然飛出團(tuán)雪色物件，正撞碎在鎏金狻猊香爐上。"瞧瞧，
哀家的波斯貓貪玩。"太后眼皮未抬，任由青黛拾起沾血的冰碴——那分明是截凍僵的小指，
指甲染著鳳仙花汁。朱漆藥箱突然震顫。青黛強(qiáng)壓驚惶打開暗格，
父親遺留的《毒經(jīng)》嘩啦啦自動翻頁，停在"血蠱共生"篇。
泛黃紙頁上赫然畫著與端慧皇后腕間相同的紫斑，注解卻是她熟悉的簪花小楷："癸酉年冬，
帝命制牽機(jī)散，另呈冰蠶三對于景仁宮。"帳后傳來瓷器輕碰聲，
太后腕間佛珠不知何時少了一顆："沈太醫(yī)令若活著，看見女兒用他教的剖蠱術(shù)救皇帝，
該多欣慰。"龍頭拐杖突然挑起青黛下顎，"就像哀家此刻看著你，
倒比七年前那丫頭有趣得多。"地龍轟然爆響，熱浪掀翻藥箱。青黛滾地躲開飛濺的炭火，
見太后佛珠墜入火盆騰起青煙，煙霧中竟凝出蕭景明的虛影。那影子正俯身在御案前，
朱筆懸在邊關(guān)急報上方三寸處。"哀家教你個道理。"太后笑聲混著骨裂聲，
"冰蠶蠱宿主死后，最后見到的畫面會凍在瞳孔里。"她踢開腳下冰坨，
端慧皇后碎裂的眼珠中，赫然映著年輕帝王將襁褓遞給黑衣人的場景。更鼓驟亂。
青黛攥著冰蠶蛻奪門而出，卻在漢白玉階上踩到綿軟之物。新晉的趙美人躺在雪地里，
桃紅襦裙綻開成血色冰花，掌心緊攥的半枚玉佩刻著嶺南刺史徽記。
"朕的才人怎的這般狼狽？"蕭景明玄氅掠過尸身，抬手接住檐角墜落的冰錐。
那冰晶里凍著只通體幽藍(lán)的鬼面蛾，翅脈竟拼成南疆文字。
他捏碎冰錐任血水淌過青黛衣襟："愛妃不妨猜猜，太后為何獨獨留你看到這些？
"子夜驚雷炸響太廟方向時，青黛在皇帝袞服內(nèi)襟摸到硬物。錯金銅符刻著"癸酉"字樣，
背面藥渣壓成的紋路，與她懷里那包冰蠶蛻殼分毫不差。
蕭景明扣住她欲抽離的手按在心口箭疤上："現(xiàn)在怕了？當(dāng)初剖蠱的膽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