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震怒的聲音穿透三十三重天,震得織云殿的琉璃瓦簌簌作響。
我跪在凌霄殿冰寒的玉階上,云錦廣袖滲出血跡,那是方才被捆仙索勒出的傷痕。
"織云仙子擅改朝霞色譜,致下界江南三月不見晨光。"司禮天官的聲音像淬了寒冰,
"當貶入凡塵百日,尋回遺失的鮫綃紗方可歸位。"我仰頭望著云海中浮沉的十二旒冕,
玉帝的面容隱在祥光里看不真切。腰間的流蘇佩突然斷裂,三十六顆珍珠滾落云階,
在白玉磚上敲出清泠的碎響。這串南海鮫人淚凝成的佩飾,原是王母賜予的及笄禮。
姑蘇城的暮色浸著杏花微雨,我提著竹籃走過石橋,粗布襦裙掩不住腕間隱約的仙紋。
橋頭賣畫的少年忽然抬頭,狼毫筆尖的朱砂滴落宣紙,洇開一朵紅梅。"姑娘留步。
"他的聲音似春溪破冰,"可否為在下執(zhí)傘半刻?這幅《煙雨行舟圖》還差最后幾筆。
"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羊脂玉玦,那上面浮動著凡人看不見的青色光暈。正要拒絕,
卻見玉玦表面閃過熟悉的云紋——正是我丟失的鮫綃紗印記。油紙傘在春雨中綻開青蓮,
少年執(zhí)筆的手腕沉穩(wěn)如松。墨色在宣紙上流淌出遠山輪廓時,我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龍涎香。
這味道...像是三十年前在瑤池畔聞過的。"在下陸離,家住閶門外柳浪巷。
"他收起畫卷時,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手背。一道細微的電流竄入經(jīng)脈,驚得我險些捏碎傘柄。
這凡人身上,竟帶著破除仙障的靈氣。更深露重時,我化作流光潛入陸宅。雕花窗欞內(nèi),
少年正對月研墨,案頭鎮(zhèn)紙是半枚殘缺的玉璋。當月光掠過璋身夔紋時,
我分明看見鮫綃紗的幻影在虛空中一閃而逝。瓦當上的露水突然凝結(jié)成冰,
遠處傳來司命星君坐騎的鸞鳴。我慌忙捏訣隱去仙氣,卻不慎碰翻了窗外的玉蘭枝。
陸離推窗的瞬間,我與他四目相對,他眸中倒映的星輝竟比天河更璀璨。"夜寒露重,
姑娘可要進來飲杯姜茶?"他笑著推開竹扉,仿佛早知我會夜訪。茶煙裊裊中,
我看見他脖頸處浮現(xiàn)淡金色的龍鱗紋,又在轉(zhuǎn)瞬間隱入肌膚。姑蘇城的更鼓敲過三聲時,
陸宅書房仍亮著昏黃的燭光。我隱在月洞門后的陰影里,看著陸離將半枚殘璋浸入青瓷碗中。
月光穿過雕花窗欞,在碗中清水里折出詭異的星圖。"云娘還要看多久?"他突然轉(zhuǎn)身,
羊脂玉玦在腰間晃出泠泠清響,"子時的露水最宜調(diào)墨,姑娘可愿為我掌燈?
"我捏著隱身訣的手指一顫,琉璃宮燈已經(jīng)遞到面前。陸離的袖口沾染著朱砂與石青,
腕骨處淡金色的鱗片紋路時隱時現(xiàn)。他研墨的姿勢很特別,拇指抵著硯臺邊緣,
像是握著某種兵器的起手式。"陸公子相信鬼神之說么?"我故意讓宮燈映出墻上的仙影。
畫屏上的飛天突然眨了眨眼,琵琶弦無風(fēng)自鳴。陸離蘸滿金粉的狼毫懸在半空,
一滴墨汁墜在《洛神賦圖》的裙裾上,暈開成并蒂蓮的形狀。"幼時常見祖父對月祭拜殘璋,
"他忽然掀開左袖,露出小臂猙獰的龍形胎記,"七歲那年高熱不退,
有位游方道士說...說我活不過桃李之年。"窗外的玉蘭樹突然劇烈搖晃,
我嗅到司命星君坐騎獨有的沉水香。袖中藏著的鮫綃紗碎片突然發(fā)燙,
這是天庭追兵逼近的征兆。陸離卻在這時握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溫度灼得仙紋泛起漣漪。
"云娘的手好涼。"他的呼吸拂過我耳畔的碎發(fā),"就像...就像那年我在雪山見的冰魄。
"我掙開時帶翻了硯臺,墨汁潑在《千里江山圖》上。
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墨色竟自發(fā)游走成新紋路,勾勒出東海波濤間沉浮的龍宮輪廓。
陸離頸側(cè)的鱗片紋路驟然清晰,殘璋在案頭震動如活物。"別看!
"我想捂住他的眼睛卻已來不及。畫卷中的珊瑚突然伸出觸須,纏住陸離的手腕往畫里拖拽。
他胸口迸發(fā)龍吟般的清嘯,震得滿室燭火盡數(shù)熄滅。黑暗中我捏起引雷訣,
卻在電光石火間看清他瞳孔變成豎立的金線。
三十年前瑤池畔的景象突然重現(xiàn)——被斬斷龍角的少年龍王也是這般望著我,
血染的銀發(fā)鋪滿昆侖玉階。"敖離!"我脫口而出的真名讓時空仿佛靜止。
纏著他的珊瑚觸須寸寸斷裂,畫卷騰空燃燒,灰燼里浮出半片龍鱗。
陸離踉蹌著跌進我懷里時,屋檐上的鎮(zhèn)魂鈴齊齊炸裂。他心口浮現(xiàn)的逆鱗紋燙得我仙骨生疼,
而更可怕的是殘璋表面正在龜裂,封印數(shù)千年的龍氣即將破土。"公子!
"老仆舉著藥盞推門而入的瞬間,我揮袖凝出幻境。在凡人眼中,
我們?nèi)允窍鄬ρ心膶こD?,案上鋪著未完成的《寒山夜雨圖》。但幻境之下,
陸離的皮膚正在滲出金色血珠。那些血珠落地即生紅蓮,花心處睜開密密麻麻的龍目。
我咬破指尖在他眉心畫下禁制,仙血與龍血相觸的剎那,整座姑蘇城的地脈都在震顫。
"云娘在發(fā)抖。"陸離忽然抬手撫上我的臉頰,他指尖殘留的朱砂像情人的胭脂,"別怕,
祖父說過...陸家人都是這樣死的。"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重重雨幕,
我聽見銀河倒灌的轟鳴。懷中的凡人男子輕得像片柳葉,
龍氣反噬正在蠶食他本就脆弱的魂魄。而更讓我驚懼的是,
自己維持仙障的法力正在急速流逝——司命星君的追兵已經(jīng)到了姑蘇地界。"我會救你。
"我扯斷頸間鮫珠鏈,三十六顆明珠懸浮成周天星陣,"以碧海潮生為誓,
以瑤臺月影為憑...""不可!"陸離突然暴起將我推開,他背后展開虛幻的龍翼虛影,
"云娘可知當年東海之禍?"話音未落,他嘔出的金血化作鎖鏈,將我牢牢捆在北斗星位。
屋瓦上的積雪突然燃燒起來,司命星君的聲音自九天垂落:"織云仙子,你還要逆天而行么?
"七寶香車碾碎云層,鸞鳥的利爪撕開我布下的三重結(jié)界。陸離卻在此時笑了。
他拾起掉落在地的狼毫,蘸著自己心口的龍血,在殘璋表面畫出繁復(fù)的符咒。
"祖父說的后半句是..."他的白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若遇眼中映星海之人,
當以魂為筆,以魄為墨。"殘璋爆發(fā)出刺目強光時,我認出那是西王母封印共工氏的古神文。
陸離的肉身在光芒中逐漸透明,而他正在用最后的氣力重繪《九天玄女圖》。
畫中我的衣袂染著他的血,每一筆都帶著龍族禁術(shù)的悲鳴。
"原來是你..."司命星君的誅仙劍停在半空,他望著畫卷上浮現(xiàn)的瑤池舊景,
"三十年前私放敖離的竟是你!"我趁機捏碎本命玉簪,天河之水傾瀉而下。
在巨浪吞沒陸宅的瞬間,我看見陸離化作點點金芒融入畫軸。他的嘆息散在風(fēng)雨里,
像那年瑤池畔飄落的優(yōu)曇花瓣。
"等我...二十五歲前...定會..."血月當空的第七夜,
我在寒山寺的放生池底找到了那幅《九天玄女圖》。浸透龍血的宣紙竟生出細密鱗片,
指尖觸碰的剎那,三十年前的瑤池風(fēng)雪裹著龍吟撲面而來。"阿姐當真要救這妖龍?
"彼時還是仙童的司命攥著我的披帛,琉璃盞里盛著敖離被斬落的龍角,
"他掀起的東海巨浪,可是淹了九座凡人城池。"冰棺中的少年龍王突然睜開金瞳,
被玄鐵鏈洞穿的掌心淌出銀藍色血液。我鬼使神差地撫上他眉間逆鱗,
三百里瑤池蓮花瞬間綻放,驚得巡守天兵撞翻了誅仙鼓。此刻畫軸中的玄女眼眸流轉(zhuǎn),
與記憶中敖離的眼神重疊。池水突然沸騰,浮起萬千閃著磷光的龍鱗,
影——戴孝作畫的陸離、斷角嘶鳴的敖離、還有在星陣中漸漸透明的..."云姑娘好手段。
"住持的錫杖點在池面,波紋里浮現(xiàn)陸宅廢墟,"竟用佛前青蓮溫養(yǎng)龍魂,
可惜..."他掀開袈裟露出心口鱗狀疤痕,"陸施主前世種下的業(yè)障,
豈是凡人肉身承受得住的?"子時陰風(fēng)驟起,畫中玄女的飄帶纏住我的手腕。
當鎏金指甲掐進血肉時,我終于看清那根本不是顏料——是敖離當年被拔下的龍鬃!
《九天玄女圖》在佛堂燃燒了三天三夜。第七十一顆念珠碎裂時,
我終于在灰燼里尋到半片逆鱗。這枚本該在敖離殞身時就消散的龍鱗,
此刻卻沾著陸離的氣息。"姑娘可聽過畫皮蝕骨?"住持將鱗片投入香爐,
青煙中顯出陸離伏案咳血的景象,"陸家祖?zhèn)鞯囊苹晷g(shù),
是以至親骨血為引..."爐中突然伸出白骨嶙峋的手,攥著塊刻有共工圖騰的龜甲。
我認出這是東海歸墟的占卜器,當年敖離就是握著它向我預(yù)言:"三十載后紅雪漫天時,
會有人為我畫盡八荒淚。"突然有溫熱的血滴在龜甲表面,香爐里的幻象變成寒山寺地宮。
十八尊龍首人身的石像環(huán)繞青銅棺,棺中躺著與陸離面容相同的男子,
心口插著半截斷裂的畫軸。"這是陸家真正的祖墳。"住持的瞳孔變成蛇類豎瞳,
"三百年來,他們不斷用轉(zhuǎn)世之身溫養(yǎng)敖離的龍魂..."他掀開棺內(nèi)襯帛,
露出密密麻麻的命格簽,每支都寫著陸離的生辰八字。地宮劇烈震顫時,
我頸后的仙紋突然灼痛。司命星君的追魂幡刺穿屋頂,
幡上懸掛的正是敖離那對龍角煉化的法器。陸離的咳喘聲卻在此刻從棺內(nèi)傳來,
他蒼白的手指正被青銅棺吞噬。"選吧。"司命的聲音帶著萬年寒冰,
"是要龍族遺孤魂飛魄散,還是用你的云魄補全天庭的誅仙陣?
"我捏碎溫養(yǎng)千年的本命云珠,將最后的神力注入青銅棺。在陸離蘇醒的瞬間,
寒山寺三千臺階同時綻放血色優(yōu)曇,每一朵花蕊中都站著個銀發(fā)金瞳的身影。
"阿云..."陸離的聲音突然染上敖離的腔調(diào),他指尖竄出的龍焰點燃追魂幡,
"這次換我替你受天刑。"姑蘇城的大雪下了七七四十九天。
當?shù)谝欢溲珒?yōu)曇穿透瓦當綻放時,我正在修補陸離心口的龍鱗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