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的北風卷著雪粒子，抽得人臉生疼。我緊了緊板兒腕子上快散架的棉繩，
那截露出來的小胳膊紫紅發(fā)亮，活像灶膛里沒烤透的番薯。
榮國府西角門的兩尊石獅子頂著雪冠，
琉璃眼珠子睨著臺階下這對凍僵的鵪鶉——老的那只裹著補丁摞補丁的靛藍粗布襖，
小的正把鼻涕偷偷抹在褪色門墩上。"姥姥，咱回吧..."板兒第五回扯我衣角時，
周瑞家的踩著羊皮小靴出來了。那婆子眼神跟錐子似的，先戳我露出棉絮的袖口，
再刮過板兒豁口的虎頭帽，最后定在我凍裂的指甲蓋上："這位嬤嬤倒是面生？
"我膝蓋早僵得彎不下，卻硬擰出個笑紋："給周姐姐拜個早年，您老當年陪嫁到王家時，
老婆子還幫著抬過妝奩匣子哩！
"這話半真半假——其實那年我只在送親隊伍里蹭過兩個肉包子。果然見她眉頭跳了跳，
鼻尖那粒褐痣跟著一動："倒是難為您記著。"門房里炭盆噼啪響，
小丫鬟捧著纏絲白銅手爐經過，甜香熏得板兒直打噴嚏。我忙用袖子捂住他口鼻，
袖籠里去年收的霉谷子味卻沖得自己眼眶發(fā)酸。昨夜狗兒蹲在炕沿抽完三袋旱煙，
火星子明明滅滅映著他塌陷的腮幫："橫豎餓死凍死都是死，
您就舍了這張老臉走一遭...""勞駕姐姐遞個話。"我佝著腰把粗麻布包袱往上提了提，
里頭兩串干茄條簌簌作響，"就說王家屯的老親家來給姑太太請安。
"包袱皮上"積善之家"四個字還是狗兒他爹中秀才那年寫的，
如今墨跡淡得像是被日子搓洗過。穿過夾道時，雪粒子突然密起來。板兒踩著我影子走，
忽然指著飛檐驚呼："姥姥看！"只見金絲楠木檐角下竟懸著個冰凌結成的老鴰窩，
七八只黑羽鴉雀正撲棱棱震落碎雪。我心頭猛地揪緊——這富貴窩里連野鳥都活得比人暖和。
待見到鳳丫頭那刻，我總算明白什么叫"神仙托生的"。她歪在錦繡堆里，
指甲上鳳仙花染的蔻丹比我院里死過崽的母雞冠還艷，
腕子上的翡翠鐲子水頭足得能照見人影。我剛要跪，
早被個穿金綾襖的姑娘架住——后來才知那是平兒。"難為您大雪天過來。
"鳳丫頭眼風掃過我的包袱，嘴角笑紋像用尺子量過，
"只是如今府里親戚多得像灶王爺畫的馬，倒不知..."我趕忙截住話頭："不敢攀親，
原是想求姑奶奶賞幾畝薄田的租子！"話一出口就悔青了腸子——哪有什么田，
分明是狗兒把祖產典給了賭坊。平兒端來的建蓮紅棗湯騰著熱氣，板兒伸手就要抓，
被我狠掐一把大腿。那聲憋回去的嗚咽混著瓷勺碰盞的脆響，
驚得梁上鸚鵡撲簌簌甩下一根翠羽。鳳丫頭忽然笑了："倒是個實誠人。
"平兒攙我的力道輕得像托片羽毛，可我這老膝蓋硌在波斯毯的萬字紋上，
倒比跪田壟里的碎石子還疼。鳳丫頭腕間的蝦須鐲叮咚一響，滿屋子丫鬟便退潮似的靜了。
她蔥管似的指甲掀開琺瑯手爐蓋，火星子"噼啪"炸開，驚得我袖口里的板兒又往身后縮。
"姥姥嘗嘗這楓露茶。"纏枝蓮紋盞遞到跟前，琥珀色的茶湯浮著兩瓣梅花。我舌尖剛沾濕，
板兒突然"哇"地吐出茶沫——他哪嘗過這般澀中帶苦的滋味。滿屋低笑像滾油濺在皮膚上，
我慌忙用袖口去擦他前襟，卻把去年補的補丁又扯開線頭。鳳丫頭忽然支起身子，
石榴紅緙絲對襟襖滑落半幅，
露出里頭月白中衣上金線繡的并蒂蓮："聽說貴親在戶部掛過名？"我捏著茶盞的手一抖，
潑濕了膝頭補丁——狗兒他爹那九品倉大使的缺，還是老太爺在世時使了二十兩雪花銀捐的。
賬房先生捧著描金匣子進來時，我正數(shù)著窗欞上嵌的琉璃片。陽光透過茜紗窗，
把算盤珠子映成血瑪瑙似的紅。鳳丫頭染著鳳仙花的指尖撥過三顆算珠，
那聲"喀嗒"響得我心頭一跳："寒門小戶過冬不易，
這些許銀子..."二十兩官銀砸進掌心時，沉得我手腕往下一墜。
元寶底鏨著的"內府"二字硌著手紋，涼氣順著掌心肌膚往骨頭縫里鉆。板兒突然伸手要抓，
我慌忙捂住他眼睛——這孩子哪見過整錠銀子，平日里連銅錢都要數(shù)著米缸見底才舍得花。
角門外的青石板路化了一半雪，板兒踩著冰碴子蹦跳："要糖葫蘆！要虎頭鞋！
"我攥著銀錠子的手直發(fā)顫，城西張員外家的佃租是八錢一畝，
三九天的陳米賣九分一斗...算到后頭竟蹲在墻根哭起來。淚珠子砸在雪地里，
燙出個黑黝黝的窟窿。"姥姥且慢！"平兒追出來塞給我個油紙包，
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個梅花香餅。她蔥綠比甲上銀鼠毛領子隨風顫，
聲音壓得極低："我們奶奶說，開春若有好倭瓜..."話沒說完就被門內笑聲打斷，
朱漆大門"吱呀"合攏時，我瞥見回廊下幾個小廝正拿銀錁子打雀兒玩。
板兒舉著糖葫蘆在雪地里畫圈，糖衣映著日頭晃出七彩光暈。我摸著懷中硬疙瘩，
忽想起那年狗兒成親，親家母塞給我的陪嫁銀鐲——第二日就被當鋪掌柜咬出個牙印，
說是摻了鉛的假貨。如今這錠真金白銀，倒比烙鐵還燙心窩。路過城隍廟時，
老乞丐扯著我衣角討錢。破碗里三枚銅錢叮當響，我摸著銀錠邊緣快走幾步，
卻聽他在身后嗤笑："朱門里淌出來的銀子，可沾著人油味兒呢！
"板兒忽然把糖葫蘆戳進雪堆，鮮紅的山楂滾落污泥，像誰嘔出的一灘血。暮色爬上肩頭時，
我把銀錠分作三份縫進褲腰。狗兒媳婦咳血的帕子還在灶臺邊掛著，
明兒該去仁濟堂抓兩錢川貝母。板兒在驢背上睡得打晃，口水洇濕我后襟補丁。
遠處榮國府的燈籠次第亮起，恍若幽冥河上飄蕩的引魂燈。秋分那日露水最重，
我天蒙蒙亮就蹲在倭瓜地里挑揀。拳頭大的金瓜還裹著夜氣，
手指一碰便滾下串水珠子——這可比去年那兩串干茄條鮮亮多了。
板兒往筐里塞了只草編蟈蟈："給寶玉哥哥玩！"我笑著掐他屁股蛋，
心尖卻突突直跳：上回周瑞家的捎信說"府里老太太念著新鮮瓜菜"，這話聽著像鉤子，
可欠下的人情債總得還吶。榮國府角門這回倒敞著，
守門小廝啃著糟鵝掌直樂："姥姥可算來了，老太太昨兒還念叨'那個會講古的村嫗'！
"話沒落地，忽聽遠處笙簫驟起，朱紅儀門里涌出隊穿金戴銀的仙人。
打頭的老祖宗滿頭銀絲晃著翡翠抹額，我膝蓋還沒沾地，早被她攙?。?老親家這手繭子，
摸著比她們孝敬的抹額還暖和！"大觀園的景致晃得人眼暈，
蘅蕪苑的奇石活像閻羅殿里的刀山，藕香榭的竹橋九曲十八彎。
我故意把黃楊木舟說成"松木棺材板"，惹得探春噴了茶，史湘云笑得金麒麟直顫。
待見到那碟鴿子蛋，我嗓門扯得比戲臺鑼鼓還響："哎喲喲，這雞兒定是下蛋時讓雷劈了腚！
"滿屋子笑浪掀翻梁上灰塵，連黛玉都拿帕子捂著心口喘氣。
老太太擦著淚花花往我懷里塞個荷包，里頭金瓜子硌著倭瓜上的泥星子。
忽見鳳丫頭抱著個粉團兒過來，那姐兒頸間瓔珞項圈鑲著拇指大的東珠，
可小臉煞白似糊窗紙。"昨兒又發(fā)熱說胡話，"鳳丫頭丹蔻掐進我粗布衫，
"姥姥給起個賤名壓壓福氣。"我摸著姐兒滾燙的額頭，
想起村頭土地廟前摔瓦罐的舊俗："就叫巧姐兒罷，以毒攻毒。"話音剛落，
平兒捧來個鏨花銀鎖片，鎖芯里竟嵌著顆紅豆大的舍利子。我給巧姐兒戴鎖時，
她小手突然抓住我皴裂的拇指，抓得那樣緊，像溺水人攥著根浮草。黃楊木舟吃水三寸，
櫓槳劃開菱葉時驚起兩只翠鳧。我攥著船幫子不敢喘大氣，滿池殘荷支棱著焦邊，
倒比村口老光棍的破襖還寒酸。探春偏說這叫"留得殘荷聽雨聲"，話音未落，
板兒已揪了片荷葉蓋在頭上嚷著要當龍王。"姥姥仔細腳下！"琥珀扶我上沁芳亭時，
琉璃地磚滑得似抹了豬油。湘云早笑得滾進黛玉懷里，
那姑娘咳著帕子上的血點子還打趣："待會兒把姥姥嵌進窗欞子，
倒成幅活生生的《風雪歸樵圖》。"待見到鵪鶉蛋盛在掐絲琺瑯碗里，
我嗓子眼直發(fā)癢——這夠換三石麥子的金貴東西，竟被她們當石子耍。
心一橫拍腿嚷道："定是那鴿子下蛋時閃了腰，才滾得這般小巧！"寶玉正喝著楓露茶，
"噗"地噴濕了茜紗帳，鳳丫頭笑得金釵斜墜，連守門的婆子都憋出兩聲豬哼。
黃酒是裝在翡翠荷葉杯里遞來的，我仰脖喝得急，酒液順著皺紋溝壑淌進衣領。
暖閣里地龍燒得太旺，恍惚見巧姐兒的銀鎖在眼前晃——那鎖片當給城西當鋪，
換的錢夠買頭驢。再睜眼時滿屋子人都在晃，平兒的杏紅比甲化成三月桃花雨，
寶玉項圈上的通靈玉忽大忽小，活像閻王爺?shù)呐泄俟P。"姥姥醉啦！"不知誰在笑，
檀香味混著酒氣往腦仁里鉆。腳底踩著云似的綿軟，七拐八拐竟跌進錦帳堆。
被面繡的百蝶穿花刺得臉疼，我翻身壓住個硬物——竟是寶玉平日枕的玉如意。
外間傳來丫頭們壓低的嗤笑："可仔細別尿了這金絲楠木床！"夜半被尿憋醒時，
月亮正卡在飛檐戧獸嘴里。我摸黑撞倒個汝窯花瓶，碎瓷聲驚起值夜的婆子。
蹲在太湖石后頭解手時，冷風卷著殘菊瓣往褲腿里鉆，
嘀咕："庫房里的御賜貂皮...璉二爺讓拿去典當..."回房路上撞見平兒抱著團錦被，
月光照見被角一抹污穢。"姥姥莫慌，"她笑得眼睛彎彎，"那床褥子早該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