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從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厲害,頭暈?zāi)垦?,四肢發(fā)麻,
喉嚨處隱約有血腥味彌漫開來,引得她不禁干咳了幾下。
身上薄透的藕絲衫子已經(jīng)被香汗浸染,黛玉以手捂胸緩了好一會兒才逐漸平靜下來,
這個夢做得太真實(shí)逼仄了,仿佛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她草草掃了一眼昏暗的床幃,
抬手挑開一角旁側(cè)那繡有金線海棠蕾絲鑲邊的厚重紅簾,但見屋內(nèi)油燈明滅,靜悄無人,
軒窗外黑漆一片,天色還尚未亮起。黛玉輕輕嘆了口氣,又蜷身躺了回去,
這才發(fā)現(xiàn)睡榻之上的芙蓉繡絲枕不知何時被淚水打濕,現(xiàn)在臉頰貼上去冰冰涼涼的,
仿佛剛剛夢里那個于火中椎心泣血、肝腸寸斷般與世訣別的自己,身心一俱如墜冰窟。
她雖然合了眼,卻如何也睡不著了,雖然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做這般怪誕的夢,
但她心底定然是不想就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深園枷鎖,情緣凄愴,
好像行走在轟鳴不絕的漫長隧道,有如巨石壓頂般沉重難堪。許是因為母親仙逝,
自己哀痛過傷,情難自持,又或是這段時日以來于母塌下侍湯奉藥,旦夜未息,精神衰弱,
故方生此幻象,黛玉在心中暗自揣度著,并不曾確信,
直到聽到那日晚飯后吃茶時父親大人的話?!叭旮改陮氚?,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
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
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那言語神情竟與夢境的情節(jié)出奇的一致,
聽得黛玉當(dāng)下一時愣了神。見女兒這般猶豫情形,父親便沒忍心再力勸威逼,
只是覆手緩緩近前,輕輕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沉聲留了一句“盼汝此事可靜想深思”就離開了。父親一直如此,雖身居蘭臺寺大夫,
今又為巡鹽御史,在家卻總是慈父面貌,教她詩與理,愛她如珍寶。按理本該遂父之愿,
但黛玉一想到夢里的場景,心就揪緊了,衣角也揪緊了,母親已然逝去,
若父親也在年后離她而去,那自己真真成了孤女之身,便如飄萍飛絮再無根蒂。
無眠的她披衣?lián)峋?,讀了一夜的詩篇,她讀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yáng)州”,
再讀張祜的“人生只合揚(yáng)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又讀半山的“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漸漸地堅定了心念?!拔矣袔拙湓捪胝f與父親聽,
”第二日近午黛玉攔住了剛剛回府的父親,“講罷,”父親很和善的站定,“父常教我孝道,
今母駕鶴,父膝下無子,我為獨(dú)女,生養(yǎng)之恩未報,本應(yīng)銜環(huán)結(jié)草侍奉在前,
豈有棄父而去之理?”“……”“再者父親知我性情,我自小生在揚(yáng)州,故土鄉(xiāng)音近心頭,
遠(yuǎn)居在外終是客,總不及家中自在,我雖病弱,尚可自持,況近日研讀諸多草經(jīng)藥經(jīng),
明萬物陰陽有平衡,待假以時日,疾病會可愈,還望父親成全?!备赣H定定的看著黛玉,
沉吟片刻未曾答話,女兒雖一副弱柳扶風(fēng)之態(tài),一番言辭卻說得堅定有力不容辯駁,
他心下暗暗吃了一驚,她還尚是個豆蔻未及的孩子,竟有如此這般言談見識,叫人不俗。
也罷,既如此,也不便再難為她,雖無親母教養(yǎng),然祖母尚在,亦可解母孤悶,
既無姊妹兄弟扶持,擇其一二學(xué)伴在側(cè)也尚無不可,他固然為自己的女兒周全催其前往妻家,
其實(shí)自己又何嘗放得下舍得了呢?看父親無奈又憐愛的表情便知他算是默許了自己的請求,
但此時黛玉還是心弦緊繃,在她的想法里,一年時間并不久,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
忽然而已。眼下需要盡早弄清楚一家人的身體狀況為何皆如此薄弱,
畢竟父親最講究惜福養(yǎng)生,母親和自己亦始終堅持著規(guī)律起居和清淡飲食。拜別父親,
心事重重的黛玉剛走過回廊,遠(yuǎn)遠(yuǎn)地見雪雁三步并兩步迎面跑過來,“姑娘,讓我好找,
該服藥了,過了時間怕是要折了療效了?!彼恢狈玫娜藚B(yǎng)容丸,
用的是那補(bǔ)氣固元的圣品靈仙山千年野生人參,
兼配以白術(shù)、茯苓、當(dāng)歸、白芍一干上等藥材精制而成,
可這杏仁大小的丸藥自己夢中吃了一輩子身體也未曾見好。黛玉纖纖玉指絞著素絹,
這也許并非對癥之方,如今只是一味的滋補(bǔ)氣血,自己怕是虛不受補(bǔ),過猶不及,
這藥丸不吃也罷,所謂藥補(bǔ)不如食補(bǔ),黛玉裙擺一揚(yáng)盈盈轉(zhuǎn)身,“不忙,先去灶房瞧瞧。
”誕生美食的地方總讓人心生向往,畢竟人間煙火氣,最撫世人心,杜子美有“鮮鯽銀絲膾,
香芹碧澗羹,陸放翁有“鱸肥菰脆調(diào)羹美,蕎熟油新作餅香,蘇子瞻有“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這里有什么呢,“半夏棋子粥,草烏清燉雞,
藜蘆甘草湯”……黛玉盯著眼前的三餐食譜倒吸一口涼氣,半晌她才移開視線,
顫抖著將手中的紙頁攥緊后放下,等月白裙裾慌亂掠過門檻后,
她低聲對旁邊一臉不解的雪雁吩咐道:“速請王太醫(yī)過府!”暮色四合時,
王太醫(yī)提著藥箱匆匆而來。這位杏林圣手聽過黛玉口中的食單,
白須簌簌顫動著:“此方配伍之兇險,竟似......”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渾濁老眼望向黃花梨書案之上的《雷公炮炙論》,書頁正停在了“十八反”篇。
黛玉此時緩緩從湘妃榻上起身,一步步朝他逼近,眉間一點(diǎn)朱砂痣愈發(fā)殷紅,
她的指尖摩挲著母親留下的羊脂玉鐲:“太醫(yī)可知,若每日食藜蘆甘草湯,佐以半夏棋子粥,
三年五載當(dāng)如何?”“輕則心悸氣短,重則......”老太醫(yī)冷汗涔涔,
“敢問府上竟是何人開此毒……此等藥膳?”窗外忽起驚雷,雨打蕭竹聲中,
黛玉輕輕搖了搖頭,這也許便是母親早逝,自己走后父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的緣故了。
五更鼓響時,黛玉裹著雀金裘踏進(jìn)祠堂,見供桌上母親牌位已蒙著薄灰,她以絲帕輕拭之時,
忽見底座之下似有夾信,黛玉雙手將其小心抽出,借著燭影搖曳間,
她看清了紙箋上的陌生字跡:“七葉一花,百毒可解,重樓伶仃,相煎何急!
”黛玉扶住供桌,怔怔地望著信箋被窗扇漏進(jìn)的雨水打濕,
突然祠堂外的更漏聲被急促腳步踏碎,紫鵑提著燈籠跌撞進(jìn)來:“姑娘快去看看老爺!
方才突然嘔了血,這會子連氣息都弱了……”手中絲帕應(yīng)聲而落,
黛玉提起裙裾匆忙奔向正房,腰間荷包里的七葉重樓沙沙作響。穿過游廊時,
她忽覺廊下新生的曼陀羅開得異常妖異,白日里分明還是青翠枝葉,此刻卻綻放出血紅花朵。
沖進(jìn)父親臥房時,只見榻邊銅盆里暗紅血跡觸目驚心,父親正倚在榻上面色青白如金紙,
唇邊還凝著紫黑血痕?!疤t(yī)可去請了?”黛玉滿眼心疼、氣喘吁吁地問道。
她一邊聽著旁人的回話,一邊指尖搭上寸關(guān)尺,
脈象弦數(shù)如刀刮竹——這是肝木橫逆犯胃之兆,可指下又隱隱透著滑脈里裹澀意,
分明是中毒之相?!八偃∩G豆二兩、生甘草五錢急煎?!闭f話間黛玉已拔下鬢邊銀簪,
在燭火上灼過,對準(zhǔn)父親的中沖穴刺下。暗紫血珠涌出時,王太醫(yī)到了,
與黛玉相對示意旋即入座并無他話。一番診斷之后,
老醫(yī)捋須沉吟:“觀這脈象……似是牽機(jī)之毒!”他顫巍巍地翻開藥箱底層,
取出一枚通透玉板,“姑娘請看老爺舌苔?!庇癜迳嫌吵龅纳嘞簏S膩中透著蛛網(wǎng)狀黑紋,
正是中了馬錢子之兆。黛玉驀然想起父親平日并無甚愛好,唯獨(dú)喜好飲茶品詞,
她疾步至父親素日煎茶的紫砂壺前,指尖探入壺嘴內(nèi)壁,果然觸到未化盡的蠟?zāi)ぁ?/p>
這毒竟是被封在壺嘴,遇熱方緩緩滲出。黛玉將摸過壺嘴的纖指移近鼻下輕嗅,
瞳孔驟然緊縮——這馬錢子竟用曼陀羅花汁炮制過,藥性烈了十倍不止,
這幾乎是要置人于死地,窗欞外曼陀羅的香氣似乎愈發(fā)濃烈,
混著血腥氣在屋內(nèi)織成無形的網(wǎng)??磥硎怯腥税l(fā)現(xiàn)自己有所察覺,
嫌食譜太慢想要加緊動手了。“敢問太醫(yī),可曾聽聞七葉一花,能解百毒之說?
”“你是說解毒圣草七葉重樓?”“正是,
”“可此物生在那深林荒野毒蟲遍生之地極難采摘,
只怕眼下……”王太醫(yī)接過黛玉遞過來的一株七葉重樓時心中暗驚,
他瞇起眼睛細(xì)細(xì)端詳了一會兒,輕嘆道:“七葉一枝花,深山乃吾家,癰疽如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