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62年10月12日夜
北京西堂子胡同 公安部招待所
散會已是傍晚,郭、陳二人坐車回公安部招待所。長安街已是華燈初放,兩人一路默默無語,各自沉思,街燈光影一明一暗地掠過面龐。
汽車從長安街一路向東,到王府井路口向左一轉(zhuǎn),穿過王府井大街,停在王府井北面西堂子胡同的公安部招待所門口。
郭曼國臨下車前說:“小張,去找些吃的東西晚上當宵夜,我跟陳處長恐怕要一夜無眠了;老陳,咱們先去食堂吃飯,吃完了到我房間慢慢聊”。
這里是一幢帶獨立院子的三層西式小樓,以前是一位國民黨軍政大員的官邸,現(xiàn)在作為公安部接待外地來出差的處級以上公安干部招待所,仍不失往日的氣派。一樓的大會客廳里清一色柚木地板和護墻,還有個近一人高的大壁爐,顯得富麗堂皇,只是原來的家具、陳設(shè)都沒了,現(xiàn)在放了些餐桌,改作招待所餐廳。
郭、陳兩人這頓晚飯吃得毫無滋味,匆忙且相對無言,只偶爾碰到同樣來部里開會住在這兒的熟人時才抬頭打個招呼。
兩人吃完飯一同回到郭曼國的房間,陳振忠終于按捺不住:“郭廳長,您怎么想?”
郭曼國不緊不慢關(guān)好房門,又泡好了兩杯茶,坐到茶幾邊上的沙發(fā)上,把右拳有力地平伸打出去,又把右拳張開五指,慢慢地收了回來,一邊說道:“其實還是當年周公在中央特科時制定的策略……”
陳振忠說:“您是說:鉆進去,拉出來?”
郭曼國斬釘截鐵答道“對!今天凌局長交待的幾項任務,件件重大且艱巨,不管是粉碎敵人所謂獻禮圖謀,還是與陳明遠建立聯(lián)系,或是肅清潛伏內(nèi)鬼,關(guān)鍵都是提前充分掌握敵人的動向及計劃,而要達成這個關(guān)鍵,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孫悟空鉆進去?!?/p>
陳振忠:“確實,其他的辦法只是敲邊鼓,敵人走一步,我們跟一步,疲于防范,工作容易陷于被動。其實,很久以來我就有個想法,而且在心里物色了兩個比較適當?shù)娜诉x,只是沒有好的機會,下不了決心,所以也沒向您及廳黨委詳細匯報”
郭曼國頗有興趣地說:“你說說看?!?/p>
陳振忠卻話音一轉(zhuǎn):“您記得上個星期我向您匯報的一件事嗎?我們處偵察科的副科長田之雄有個叫莫正恒的表哥國慶節(jié)期間從香港來廣州看他,正是這件事讓我覺得機會終于來了,田之雄就是執(zhí)行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
郭曼國:“你跟我說過,你說的那個港商莫正恒是不是就是莫之英?”
陳振忠:“正是!根據(jù)田之雄對他相貌的描述以及我們從羅湖出入境管理站留底的照片與廳里的敵偽檔案照片對照,他就是臺灣國防部情報局香港站行動組少校副組長莫之英!”。
郭曼國搖了搖頭:“田之雄我很了解,他歷史很清白,不可能與敵特有聯(lián)系。40年代我一直在粵港澳做地下工作,先在八路軍香港辦事處,后來又做過東江縱隊的領(lǐng)導工作。小田十來歲就加入東江縱隊港九大隊做交通員,是很機靈的紅小鬼,建國后一直在公安部門工作,他不可能與軍統(tǒng)方面有關(guān)系?!?/p>
陳振忠忙檢討:“郭廳長,因為花了點時間去核實情況,所以有些情況還沒來得及向您匯報,就來北京開會了。田之雄見過莫后,隨后就向我匯報了,他也十多年沒見過這個人了,莫也只說現(xiàn)在在香港做土特產(chǎn)生意。根據(jù)保密要求,還對他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停職調(diào)查。期間,田之雄把他們兩家的淵源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了。您聽我從頭慢慢說。”
陳振忠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整理了一下思緒,又接著說:“莫之英與田之雄其實沒有親戚關(guān)系,但他們的父親確實親如兄弟,他們自幼習武,是拜在當時南粵有名的“南拳王”黃亞梅門下的師兄弟,后來又分別娶了同門師妹為妻,兩家還毗鄰而居,前后生下了莫之英和田之雄,莫比田大三歲,兩人的名字合起來正是英雄二字,寄托了他們父母的殷切希望。日軍打到廣東后,兩位父親毅然加入了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42年因漢奸告密,莫父和田父被捕。日軍先將二人游街示眾,然后當街砍頭,并將兩顆人頭懸掛在城門上達十余天之久。同時,日軍還一把火燒掉了兩家的房子,把兩位母親關(guān)在屋里活活燒死!那一年,莫之英十五歲,田之雄十二歲。莫之英帶著阿雄以乞討為生。到了44年,日本鬼子敗象已露,當年告密的漢奸唯恐日后被清算,便想斬草除根,殺害莫、田兩兄弟,幸得鄉(xiāng)親相救,兩兄弟逃走??商油雎飞希瑑扇耸?,田之雄遇見港九大隊的同志,自此加入革命隊伍;莫之英則流落到廣州打工,因為有文化基礎(chǔ),上了軍校,畢業(yè)后加入保密局,49年撤往臺灣。這些情況我們做過外調(diào)核實,莫在廣州的情況是在敵偽檔案里查到的,記載只到49年8月?!?/p>
郭曼國站起身,背著手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抬起頭盯著陳振忠,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陳振忠:“我之所以說機會來了,是想借這層關(guān)系讓田之雄打入對方內(nèi)部。首先,我判斷對方已經(jīng)知道田之雄現(xiàn)在在公安廳工作,因此借國慶之際派莫來找田之雄,一來,兩兄弟從小感情深厚,有一次田溺水,莫還救過他的命,即使田之雄知道了莫的真實身份,田也定不會揭發(fā)他;二來,莫與田十幾年沒見面,莫又有掩護身份,田在一天之內(nèi)也不可能識破他的身份,因為他們見面的第二天,莫之英就從羅湖出境返回香港了;三來,敵人會認為,如能用兄弟之情把田之雄拉過去,那他們可就有了強有力的內(nèi)應,向所謂“九全大會”獻禮的活動就有了成功的保障。因此,我判斷,在近期內(nèi),莫之英肯定還會再來找田之雄,進一步說服他,畢竟還有一年時間國民黨“九全大會”就要開幕了,他們的活動在十月份之前要有大的成效才趕得上獻禮。對手著急了,立功心切,破綻就會出現(xiàn),我們的機會就來了?!?/p>
郭曼國站在陳振忠面前,雙臂環(huán)繞在胸前,眼鏡片后面的眼睛微微瞇縫著,突然說了句:“說說你的具體計劃!”
陳振忠接著說:“我有個大膽的想法。我想借這次莫之英來的機會,讓田之雄跟他‘叛逃’回港,借機打入敵人內(nèi)部!我仔細分析了利弊,認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第一、香港站爭取了一個共產(chǎn)黨的公安干部反正,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值得他們在獻禮活動中大肆宣傳;第二、莫、田兩兄弟感情深厚,使田的叛逃有了充分的理由和動機;第三、我們給小田準備一些內(nèi)部情況。田過去后,臺灣方面一定會對他嚴加審查,并通過各種方式來驗證田提供的情況。一旦這些情況被坐實,田之雄的生命安全就有了保障。但是,我們的計劃目的是讓田之雄能順利地打入情報局,最好能進入香港站,從而在敵人的橋頭堡里釘入一顆我們的釘子,對這一點,我反復進行了推斷。郭廳長,我說說分析推斷的幾種可能性。”
正在這時,房門輕輕響起敲門聲,郭曼國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打開房門,司機小張捧著一個紙口袋站在門口。小張說:“郭廳長,我轉(zhuǎn)了好幾家副食店,買到一斤桃酥,還是稻香村的呢,用全國糧票才賣給我,給你們做宵夜?!?/p>
郭曼國對小張說:“你也拿幾塊去吃,年輕人餓得快。吃完你先睡,我們不用車了”
小張高興地“哎”了一聲,從紙袋里拿了兩塊轉(zhuǎn)身走了。
郭曼國把門掩好,把紙袋放在茶幾上:“老陳,你接著說”。
陳振忠接著剛才的話繼續(xù)說道:“我推斷了幾種小田跑過去之后的可能性,這里的關(guān)鍵是小田能否通過臺灣情報局對他的嚴苛審查,從以往與國民黨特務機關(guān)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上看,除了我剛才說的驗證小田帶過去情報的真?zhèn)?,還很可能會把他送到臺灣情報局本部對他進行嚴酷的審訊和審查,不排除在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但即使在審訊中發(fā)現(xiàn)破綻,小田也應該生命無虞。我分析有這么幾種可能性:
第一、在審訊中發(fā)現(xiàn)疑點甚至破綻,就不會再讓小田進入情報局系統(tǒng),但還不至于對他下毒手,而會把他作為共產(chǎn)黨情報干部‘投奔自由’的典型大肆宣傳,詆毀我黨形象,把他作為情報局向國民黨‘九全大會’獻禮的工作成績,但隨后就棄之不用。這樣,小田不至于有生命之憂,而且等局勢平靜了我們也能設(shè)法將他營救回來;
第二、我方出現(xiàn)重大疏漏,導致小田真實目的和意圖完全曝光,敵人將其處決或終身監(jiān)禁;
以上兩種情況發(fā)生意味著我們的計劃任務失?。?/p>
第三、小田通過審查,贏得信任,被委以重用,留在臺灣,進入情報局甚至中二組;
第四、小田通過審查,經(jīng)訓練后派往港澳站作為對陸工作干員。
以上幾種情況,如能順利通過審查,我認為第四種可能性極大。原因在于,臺灣情報局極其缺乏熟悉我方公安情報保衛(wèi)系統(tǒng)內(nèi)部工作的情工人員,需要具備田這樣工作能力的人幫助,以配合完成其獻禮活動。此外,葉翔之這個人生性多疑而又好大喜功,對大陸投臺人員從內(nèi)心里并不放心,除非今后的工作表現(xiàn)完全打消他的疑慮,一開始定會外派控制使用,而不是留在臺灣總部。加之明年十一月就要開國民黨“九全大會”,時間緊迫,他迫切需要拿出工作成績,因此他一定會加強港澳站的力量?!?/p>
郭曼國仔細聽著陳振忠的縝密分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判斷,說:“因此,完成任務的關(guān)鍵在于確保小田能順利應對并通過對方的審查?!?/p>
陳振忠:“是的,郭廳長”。
郭曼國沉吟了一小會兒,問了一句:“你認為這件事的最大風險是什么?”
陳振忠答道:“我考慮過,應當是政治風險,也就是敵人拿我方情報干部叛逃一事大做文章?!?/p>
郭曼國斟酌著說:“那就不是你我能下決心的事了,要向部領(lǐng)導匯報。”
隨即他又接著果斷地說:“如果計劃能獲批準,那咱們就做戲做全套!首先,等莫之英再入境時,讓小田去抓捕,制造出一個莫面臨生死考驗的危險,小田出于兄弟情誼不得已在緊急關(guān)頭救下莫,隨后一同與莫偷渡越境逃港,這樣田的叛逃就有了站得住腳的理由,莫也會成為他最有利的證明人;
其次,田出逃后,公安廳內(nèi)部要搞一場整頓,相關(guān)人員包括你我都要為此受到處分,小田同志的家屬可能也要受些委屈,這也是為小田的安全著想,臺灣方面肯定會從多方面調(diào)查真?zhèn)?。我們動靜越大,處理越嚴厲,小田的境遇就越安全;
第三、要盡快與小田開誠布公地談清楚這個任務的緊迫性、重要性和長期性,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如果他不愿承擔,哪怕有一絲猶豫,都不要勉強。還要跟他講清楚,接受這個任務,意味著他要長期背負叛徒、特務的黑鍋,他的家人可能長期受委屈,另眼相待;而且這些委屈和痛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無法言語、無處申訴、無人受理!”一向冷靜平和的郭曼國越說語速越快,越說越激昂,二人此刻神色異常凝重。
過了好一會兒,陳振忠輕聲說到:“周總理當年對情工人員提出“十六字”要求:有苦不說,有氣不叫,顧全大局,任勞任怨。小田從事公安政保工作也十多年了,我想,他能理解。”
郭曼國又說:“還有一點,小田一直在公安機關(guān)內(nèi)部做政保偵察工作,要應對審查、刑訊乃至今后長期的潛伏工作,還要完善他的工作技能,上級一旦批準這一計劃,就要對他進行封閉突擊培訓,尤其是心理方面。敵人很有可能運用美國提供的測謊儀對他進行測謊。另外,諸如化妝、密寫、聯(lián)絡(luò)、密碼等等技術(shù),要盡可能地讓他熟悉或掌握。他一旦抵達港澳,你要負責安排好接頭人員和策應人員,最大限度地保障情報的順利傳遞和他本人的生命安全?!?/p>
陳振忠答:“是!”
郭曼國又問:“田之雄的妻子在哪里工作?她家里還有什么人?”
陳振忠答道:“小田的妻子叫歐淑芬,廣州郊區(qū)人,58年省公安學校畢業(yè),現(xiàn)在在廣州市公安局檔案室工作,半年前剛生了個兒子,父親早亡,她母親現(xiàn)在和他們兩口子生活在一起。”
郭曼國聽到這里,本來嚴峻的神情露出一絲復雜的眼神。
“有家有孩子,這份情感他割舍的下嗎?這可是個不利因素?!?/p>
“但是,沒有其他人選具備他這么好的條件了?!标愓裰吟鋈淮鸬馈?/p>
二人竟夜長談,直到厚實的窗簾縫隙里透出朦朧的光線。
郭曼國說:“天都快亮了,我們抓緊時間打個盹,上午還要去開會。你馬上給處里去個電話,讓值班員通知小田,今天就坐飛機到北京來,注意,讓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去哪里,如有人問起,就說你讓他出個短差。讓他直接去找民航廣州公安局何局長,就說我說的,讓他確保小田今天就來京。讓小張去把小田接到這兒來,來了后你給他交待任務。一會兒開會我去找凌祥云局長,約個時間,帶上小田把我們的計劃方案匯報給凌局長乃至奇清部長。至于培訓的事,我請凌局長幫忙?!?/p>
陳振忠應了一聲,起身去給處里打電話。
郭曼國半倚在沙發(fā)上,摘下眼鏡,瞇著眼卻毫無困意,他細細地梳理著計劃的每一個細節(jié),推斷著每一個可能性,設(shè)想著每一種應對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