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黛玉新婚那一日,榮國(guó)府里紅綢高掛,喜樂喧天,鑼鼓聲從清晨響到黃昏,
府中上下忙得腳不沾地。林黛玉站在新房前,披著一身她從未奢望過的嫁衣,紅得刺眼,
像極了她素日最怕見的顏色。她低頭瞧著手中的紅帕子,帕角被她無意識(shí)地絞得皺了,
指尖微微顫抖,心中五味雜陳。她原是個(gè)不信命的人,可這婚事來得太突然,
連她自己都未回過神來。賈寶玉站在她身旁,著一身喜袍,
眉目間雖少了往日那股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氣,卻多了一分鄭重。他轉(zhuǎn)頭看她,眼里帶著笑,
低聲道:“林妹妹,你今日可真美。”聲音輕柔,似從前在園子里逗她時(shí)那般模樣。
黛玉抬頭,撞進(jìn)他那雙依舊清亮的眼眸,心下卻泛起一陣酸楚。她想回一句俏皮話,
像從前那樣刺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只擠出一個(gè)淺淺的笑,喉頭似被什么堵住了,
說不下去。這婚事來得蹊蹺,連她自己都覺不真。原以為寶玉與寶姐姐薛寶釵已是板上釘釘,
誰知天意弄人,薛家因一樁海外生意折了本,虧得血本無歸,竟推了這門親事。
賈母憐她孤苦,又見寶玉執(zhí)意不肯另娶,便一力促成了她與寶玉的姻緣。黛玉雖喜,
卻也隱隱不安——賈府的日子,早已不似從前那般光鮮了。賬房里的銀子日漸見底,
丫頭們私下嚼舌,說連廚房的柴米都開始掐著分量用。她嫁進(jìn)來,
像是踏進(jìn)了一場(chǎng)不知結(jié)局的戲,心中總覺不安穩(wěn)?;槎Y過后,黛玉搬進(jìn)了寶玉的怡紅院。
屋子雖收拾得整齊,窗欞上新糊了紙,案幾上擺了花,可那股熱鬧勁兒卻沒了。
丫頭們來來往往,腳步匆匆,連襲人也不似從前那般細(xì)致周到。她迎上來,
淡淡道了聲“奶奶安好”,便低頭忙著去張羅別的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黛玉瞧在眼里,
心中暗想:這府里的人心,莫不是也散了?她倚在窗邊,望著院子里那株海棠樹。
樹上的花早謝了,只剩幾片殘葉在風(fēng)中搖晃。她想起從前大觀園里的光景,
那時(shí)丫頭們圍著她和寶玉,鶯鶯燕燕地說笑,如今卻冷清得像個(gè)空殼。她嘆了口氣,
轉(zhuǎn)身坐下,拿起針線,想給寶玉縫個(gè)荷包,可剛起了幾針,便覺胸口一陣悶痛,只得放下。
夜里,寶玉擁著她,絮絮地說著從前大觀園里的趣事。他講到那年花蔭下,
她為了一句詩與他爭(zhēng)執(zhí),氣得摔了扇子,他卻笑著哄她;又講到她病中,他偷偷給她送藥,
被紫鵑撞見,鬧了個(gè)大紅臉。黛玉聽著聽著,眼眶卻濕了。她想起那年花蔭下,他為她拭淚,
笑言“我的淚都為你流盡了”,如今卻不知為何,總覺那份柔情里摻了些別的東西。
她低聲問:“寶玉,你可后悔娶了我?”寶玉一愣,隨即握緊她的手,急道:“林妹妹,
你怎的說這話?我若不娶你,這輩子還有什么意思?”他語氣急切,眼里滿是認(rèn)真。
黛玉聽了這話,心下稍安,可那股不安卻像根刺,扎在心底拔不出來。
她病弱的身子倚在他懷里,鼻息間是他熟悉的松香味,她閉上眼,只盼這幸福能長(zhǎng)久些,
別像那海棠花,開了就謝。日子過了幾日,黛玉漸漸察覺府里的光景不如從前。
賬房里來人催債,聲音雖壓得低,卻透著股不耐煩。她路過賈母房前,
聽見里頭傳來幾聲嘆息,隱約夾著“入不敷出”四個(gè)字。連王夫人也常皺著眉,
說是府里的開銷撐不了多久,語氣里滿是疲憊。寶玉雖不提這些,卻也少了往日的閑情逸致,
整日里皺著眉,有時(shí)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有時(shí)翻著舊書,卻半頁也看不下去。這一日,
黛玉身子略好,覺著精神比前幾日強(qiáng)些,便想著為寶玉熬一碗粥。她扶著丫頭紫鵑,
慢慢走到小廚房。灶上火苗跳躍,鍋里米湯咕嘟作響,熱氣撲在她臉上,
她卻覺心頭空落落的。她一邊攪著粥,一邊想著這幾日的瑣事。前幾日,寶玉從外頭回來,
身上帶了股風(fēng)塵味,說是去見了蔣玉菡。她本不愿多問,可紫鵑卻悄悄告訴她,
寶玉把她早年間繡的香囊送了出去,說是還了蔣玉菡一個(gè)人情。黛玉手一顫,
勺子險(xiǎn)些掉進(jìn)鍋里。那香囊是她病中一針一線繡成的,花了她整整三夜,針腳細(xì)密,
里頭還縫了她的幾根頭發(fā),原是想留給寶玉做個(gè)念想。她嘴上不說,心中卻如針扎般難受。
那香囊如今落在旁人手里,她卻連問一句的立場(chǎng)都沒有。她盯著鍋里的粥,
忽覺一股氣堵在胸口,抬手便將那鍋粥潑了出去。白花花的米湯潑在地上,濺了紫鵑一裙角,
她卻像沒瞧見,只怔怔地站著。“奶奶!”紫鵑驚呼一聲,忙扶住她,“您這是怎么了?
”黛玉喘著氣,眼前一陣發(fā)黑,才猛地想起,這粥用的米,竟是家里最后一碗。
她原想著省些用,能多撐幾日,誰知自己一氣之下,竟全毀了。她怔怔地站在那兒,
悲憤、自責(zé)、委屈一齊涌上心頭,身子一軟,又病倒在了床上。紫鵑忙去端水給她擦臉,
她卻揮了揮手,啞聲道:“別管我,讓我靜靜。”寶玉這一日擺了個(gè)風(fēng)箏攤子回來,
滿臉疲憊。他原想著賣幾個(gè)風(fēng)箏,換些碎銀子補(bǔ)貼家用,誰知半日下來,連半個(gè)也沒賣出去。
街上的行人匆匆,連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他推門進(jìn)來,見黛玉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
桌上卻空空如也,不由得嘆了口氣。“林妹妹,你又病了?”他走過去,
聲音里帶了幾分無奈。黛玉睜開眼,見他那副落魄模樣,心中一痛。她瞧著他那身舊袍子,
袖口磨得起了毛邊,臉上還有幾道風(fēng)吹的紅痕,往日的公子哥模樣早已沒了蹤影。
可一想到那香囊,她心里的氣又上來了,賭氣轉(zhuǎn)過臉去,不肯說話。寶玉見她生悶氣,
愣了愣,隨即在她床邊坐下,苦笑道:“你若不高興,我下回不去了便是。
那香囊……是我欠了蔣玉菡一個(gè)人情,沒法子才送出去的。”他聲音低下去,帶著幾分自責(zé)。
黛玉聽了這話,心下稍軟,可嘴上卻不肯松口,冷冷道:“你既欠了人情,送什么不好,
偏送我的東西?”寶玉一怔,張了張嘴想解釋,卻見黛玉眼圈紅了,只得嘆氣道:“罷了,
是我不好?!闭f罷,他起身走了出去,背影里滿是失落。黛玉瞧著他離去的模樣,
心下又是一酸,淚水止不住地淌下來。她捂著胸口,
輕聲呢喃:“你還是當(dāng)初我愛的那個(gè)人嗎?”屋外風(fēng)起,吹得窗欞吱吱作響,
院子里的海棠樹葉子落了一地。賈府的衰落,像這風(fēng)一樣,無聲無息地逼近,
而她與寶玉的婚姻,也在這風(fēng)中搖搖欲墜。她躺在床上,耳邊是紫鵑低低的勸慰聲,
可她只覺心頭空空,像是丟了什么,再也找不回來。第二章:風(fēng)箏未斷那一日,天色陰沉,
烏云壓得低低的,風(fēng)雖大,卻帶著股潮濕的寒意。賈寶玉站在街角,
手里攥著幾只扎得歪歪扭扭的風(fēng)箏,衣衫被風(fēng)吹得貼在身上,露出幾分瘦削。
他原想著這幾日風(fēng)好,能賣幾個(gè)風(fēng)箏換些碎銀子,誰知街上行人稀疏,
連個(gè)駐足瞧一眼的都沒有。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只畫著鴛鴦的風(fēng)箏,線頭松散,
紙面已被風(fēng)撕開一道口子,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傲T了,這風(fēng)箏怕是飛不起來。
”他自言自語,聲音被風(fēng)吹散,顯得格外落寞??伤S即又想起從前在園子里放風(fēng)箏的日子,
林妹妹倚在樹下看他,笑他扎得不好,他卻偏要逞強(qiáng),非要放得比誰都高。
那時(shí)她嗔他一句“笨手笨腳”,他便故意把風(fēng)箏線纏在她手上,逗得她紅了臉。如今,
他雖落魄,卻還想著回家后給她瞧瞧這風(fēng)箏,說不定能換她一笑。他攥緊了那破風(fēng)箏,
心下生出幾分暖意,腳步也輕快了些。怡紅院里,林黛玉倚在床上,
臉色蒼白得像窗外那片殘雪。她自那日倒了粥后,身子越發(fā)虛弱,咳嗽了一夜,
連紫鵑端來的藥都喝不下去。她裹著薄被,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光禿禿的海棠樹上,
心中翻騰著前幾日的種種。那香囊的事雖刺得她心痛,可她想著寶玉這些日子對(duì)她的好,
又覺自己或許小題大做了。前夜,寶玉回來時(shí),見她病著,忙從懷里掏出一朵干枯的絹花,
說是路上撿的,模樣雖不好,卻像極了她從前簪在頭上的那朵。他笨拙地給她別在發(fā)間,
笑道:“林妹妹,你病著也比旁人好看?!彼?dāng)時(shí)嗔了他一眼,可心底卻甜得像吃了蜜。
她想,他既還有這份心,那香囊的事,或許真如他所說,只是還個(gè)人情罷了。
紫鵑端了碗熱茶進(jìn)來,見她神色柔和了些,忙勸道:“奶奶,您別多想了,
二爺這些日子待您可沒話說?!摈煊衤犃诉@話,抿了抿唇,低聲道:“他待我自然是好的,
只是那香囊……”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覺胸口那股氣還沒散盡。紫鵑見她如此,
嘆道:“二爺若知道您為這事病成這樣,怕是要心疼死了?!摈煊衤犃诉@話,眼眶一熱,
想起寶玉從前在瀟湘館哄她的模樣。她病中,他總守在床邊,念詩給她聽,
有時(shí)還偷偷拿胭脂給她抹臉,說是怕她氣色不好。如今他雖忙著營(yíng)生,可每每回來,
總不忘帶些小玩意兒哄她。她想著這些,心下稍安,可那香囊的影子,卻像風(fēng)中的云,
散不去也抓不住。正這時(shí),院外傳來一陣笑聲,清脆如鈴,打破了屋里的沉悶。黛玉一怔,
抬頭望去,只見史湘云一身鵝黃衫子,提著個(gè)小籃子走了進(jìn)來。她眉眼彎彎,滿臉笑意,
一進(jìn)門便嚷道:“寶兄弟呢?我聽說他擺攤子去了,特意帶了些點(diǎn)心來瞧瞧你們!
”黛玉瞧著她那副活潑模樣,心下不由得一暖。史湘云與她和寶玉自小親厚,
園子里時(shí)常一起作詩飲酒,她喜歡湘云的爽朗,也愛她那股子天真勁兒。她勉強(qiáng)撐起身子,
笑道:“云妹妹來得正好,寶玉不在,你且坐坐吧。”湘云放下籃子,挨著她坐下,
打開一看,里頭是幾塊松軟的桂花糕,香氣撲鼻。她笑嘻嘻道:“這是我自己做的,
原想著給寶兄弟嘗嘗,他如今落魄,我瞧著怪心疼的?!彼@話說得隨意,
語氣里卻帶著幾分關(guān)切。黛玉低頭瞧著那桂花糕,想起從前園子里,湘云也常帶些吃食來,
三人圍著石桌說笑,那時(shí)她還笑湘云手藝不如自己。如今見她為寶玉操心,心下雖感動(dòng),
卻也泛起一絲酸意。她笑了笑,柔聲道:“他如今忙著糊口,怕是沒福消受你這好意。
”湘云沒聽出她話里的意味,只顧著絮叨:“我聽人說,府里如今艱難,
我還想著尋個(gè)法子幫幫你們。寶兄弟那性子,哪里做得慣這些營(yíng)生?”她說到這兒,
眼里閃過一絲柔情,黛玉瞧在眼里,心頭微微一震。她想,湘云與寶玉自小親近,
如今他落魄,她這番好意雖是姐妹情誼,可瞧著總有些刺眼。她低聲道:“他既娶了我,
自有我管著,不勞妹妹費(fèi)心?!边@話雖輕,卻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涼意。湘云一愣,
隨即笑道:“林姐姐說得是,我不過是多嘴罷了?!彼m笑著,可眼底閃過一絲尷尬。
湘云正要再說,晴雯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jìn)來。她一見湘云,笑著打趣道:“喲,云姑娘來了?
二爺今兒可沒在家,您這點(diǎn)心怕是白送了?!彼畔屡枳?,又瞥了黛玉一眼,見她臉色不好,
便走過去道:“奶奶,您別老躺著,我給您擦擦手,暖暖身子。
”黛玉瞧著晴雯那副伶俐模樣,心下生出幾分復(fù)雜。晴雯是寶玉身邊的大丫頭,模樣俊俏,
性子潑辣,從前園子里時(shí),她便常聽人說晴雯與寶玉親近。她病著這些日子,
晴雯日日圍著寶玉轉(zhuǎn),前日還見她給他縫補(bǔ)衣裳,那股親熱勁兒,
瞧著就不像個(gè)丫頭該有的模樣??伤灿浀?,寶玉曾說晴雯心直口快,是個(gè)可信的人,
她便沒多想??山袢找娗琏┰谒媲懊η懊?,她忽覺有些刺眼。她咳了一聲,
冷聲道:“晴雯,你既伺候二爺,怎不跟著他出去,偏在這兒多嘴?”晴雯一愣,
隨即撇了撇嘴,嘀咕道:“我不過是怕奶奶病著沒人照應(yīng),哪知道還落了不是?!闭f罷,
她扭頭走了出去,腳步聲里帶了幾分不忿。湘云見狀,忙打圓場(chǎng)道:“林姐姐,
你別跟她計(jì)較,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摈煊駴]應(yīng)聲,只覺心頭堵得更厲害。
她瞧著湘云那籃子點(diǎn)心,又想起晴雯方才的神情,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她想,寶玉待她雖好,
可身邊這些人,個(gè)個(gè)與他親近,她這病弱的身子,又能留住他幾分心呢?天色漸暗,
寶玉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院子。他手里攥著那只破風(fēng)箏,進(jìn)門便見湘云在,愣了一下,
隨即笑道:“云丫頭,你怎的來了?”湘云起身迎上去,把籃子遞給他:“瞧你瘦成這樣,
我給你帶了點(diǎn)心,快吃些吧!”寶玉接過籃子,謝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到黛玉床邊,蹲下身來。
他從懷里掏出那只破風(fēng)箏,遞給她看,笑道:“林妹妹,你瞧瞧,我今兒扎的,雖賣不出去,
可模樣還像從前吧?”黛玉瞧著他那副討好的模樣,心下一軟,接過風(fēng)箏,
低聲道:“你這手藝,還是笨得緊?!睂氂衤犓@話,笑得更歡,挨著她坐下,
拿起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又掰了一小塊喂到她嘴邊:“云丫頭手藝好,你也嘗嘗。
”黛玉張嘴吃了,甜香在舌尖散開,她瞧著他眼里的溫柔,心頭那股酸意漸漸淡了些。她想,
他既還有這份心,她又何必為那香囊的事耿耿于懷?可湘云在一旁笑道:“寶兄弟,
你如今落魄,林姐姐可得好好管著你,別再亂送東西了。”這話本是玩笑,可黛玉聽在耳里,
卻像被戳了一下。她抬頭瞧了寶玉一眼,見他神色微僵,隨即笑道:“云丫頭說得是,
我下回不敢了。”黛玉聽了這話,心下又是一動(dòng)。她低聲道:“你既知道不敢,為何還要送?
”聲音雖輕,卻帶了幾分試探。寶玉一怔,忙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林妹妹,
那不過是件小事,你別放在心上?!笨慎煊駞s抽出手,轉(zhuǎn)過臉去,低聲道:“小事?
我瞧著卻不小?!毕嬖埔姞睿ζ鹕砀孓o:“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好好說話。
”她走得匆忙,留下寶玉與黛玉相對(duì)無言。寶玉瞧著她那副模樣,嘆了口氣,放下風(fēng)箏,
默默坐在床邊。他想說些什么,可見她眼圈紅了,只得輕聲道:“林妹妹,你若不高興,
我明日把那香囊要回來便是。”黛玉聽了這話,眼淚終于掉下來,
她哽咽道:“要回來又如何?送出去的東西,還能是我的嗎?”寶玉見她哭了,心疼得不行,
忙摟住她,低聲道:“是我不好,你別哭了?!蔽萃怙L(fēng)聲漸緊,
吹得那只破風(fēng)箏在地上滾了幾滾。黛玉靠在他懷里,心頭酸楚難平。她想,這婚姻才幾日,
他待她雖甜,可那裂痕已悄悄生出,若府里再敗下去,這情意還能撐多久呢?
第三章:風(fēng)雪壓枝那一日,天色愈發(fā)陰沉,烏云低垂如墨,到了午后,竟飄起了細(xì)雪。
風(fēng)夾著雪花,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怡紅院里冷得像個(gè)冰窖,連屋角那只舊銅爐燒得再旺,
也暖不了這滿室的寒意。賈寶玉裹著一件舊棉襖,蹲在院子里修補(bǔ)那只破風(fēng)箏,
手指凍得通紅,指尖裂了幾道小口子,滲著血絲。他笨拙地纏著線,嘴里呵著白氣,
抬頭瞧了瞧天,低聲嘆道:“這雪來得真不是時(shí)候。”他原想著再擺幾日攤子,
賣些風(fēng)箏換點(diǎn)碎銀子,好給黛玉買藥,或至少添些柴米??蛇@天氣,街上連個(gè)影子都見不著,
風(fēng)雪一卷,連他扎的那只鴛鴦風(fēng)箏都被吹得歪了架子。他低頭瞧著那破風(fēng)箏,
紙面上的鴛鴦已模糊不清,線頭松散地垂著,像斷了線的牽掛。他苦笑了一聲,
想起從前在園子里,林妹妹總笑他手拙,如今這手藝倒成了糊口的指望。他拍了拍手上的雪,
攥緊風(fēng)箏,心下卻生出一絲暖意——無論如何,他得撐下去,為了她。屋外雪花飄落,
院子里那株海棠樹枝頭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風(fēng)一吹,枝條顫顫巍巍,像在呻吟。
寶玉抬頭看了一眼,心頭一沉,喃喃道:“這樹怕是熬不過這冬了?!扁t院內(nèi),
林黛玉倚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像窗外那片殘雪,眉眼間籠著一層倦意。她自那日倒了粥后,
身子越發(fā)虛弱,夜里咳嗽不斷,連紫鵑端來的藥都喝不下一口。她裹著兩層薄被,
仍覺冷得刺骨,手腳冰涼,連指尖都麻了。她瞧著窗外那株海棠樹,枝頭被雪壓得彎了腰,
心下不由得一陣酸楚。她想,這府里的光景,也像這樹,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前幾日,
寶玉待她極好,每日回來總帶些小玩意兒哄她。那日他帶回一朵干枯的絹花,別在她發(fā)間,
笑說像她從前的模樣;昨夜他喂她吃蜜餞,手指在她唇邊輕輕一碰,
她嗔他一句“笨手笨腳”,他卻笑得像個(gè)孩子。她雖嘴上不饒人,心里卻甜得像吃了蜜。
可自從史湘云來過,提了那香囊的事,她心里的結(jié)便再也解不開。她瞧著寶玉時(shí),
總覺他眼底藏了些什么,她問不出口,他也不說。那份甜蜜,像雪地里的炭火,暖了一會(huì)兒,
便漸漸涼了。這一日,她強(qiáng)撐著起身,想為寶玉熬一碗粥。她扶著紫鵑,慢慢走到小廚房,
步子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鍋里剛放了米,火苗舔著鍋底,她卻覺胸口一陣悶痛。
紫鵑在一旁低聲道:“奶奶,這米是昨日從老太太那兒借來的,如今府里連這點(diǎn)存糧都沒了。
”黛玉聽了這話,手一抖,險(xiǎn)些摔了勺子。她想起那日倒掉的粥,心下又是一陣自責(zé),
眼眶一熱,低聲道:“是我不好,那日若不倒了,如今也不至于……”紫鵑忙勸道:“奶奶,
您別這么說,誰知道這日子會(huì)緊成這樣?”黛玉咬了咬唇,強(qiáng)撐著把粥熬好,
端著碗回到屋里。可一進(jìn)門,卻見屋里空空,寶玉不在。紫鵑說,他一早出去,
說是找個(gè)法子弄些銀子回來。她坐在床邊,瞧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粥,粥面上浮著幾粒米,
稀得像水。她心頭涼了半截,想著:他既忙著營(yíng)生,怎不跟我說一聲?
莫不是又去見了什么人?她低頭抿了一口粥,燙得舌尖一麻,可心里的寒意卻散不去。
她想起那香囊,想起寶玉那句“不過是還個(gè)人情”,越想越覺不對(duì)。她想問,
可又怕問了傷了那點(diǎn)甜蜜,只得把話咽回去,攥著被角,默默等著他回來。正這時(shí),
門簾一掀,晴雯走了進(jìn)來。她身上裹著件舊披風(fēng),風(fēng)雪染白了她的發(fā)梢,臉上凍得紅撲撲的,
手里卻提著個(gè)小布包。她一見黛玉,抖了抖身上的雪,笑道:“奶奶,
我今兒跟二爺出去了一趟,弄了點(diǎn)碎銀子回來?!闭f罷,她把布包放在桌上,打開一看,
里頭是幾塊散銀子,約莫值半兩,邊角磨得發(fā)亮,顯然是被人用過的舊錢。
黛玉瞧著她那副得意模樣,心下不由得一緊。她低聲道:“你既跟著他出去,可知他見了誰?
”聲音雖輕,卻帶了幾分試探。晴雯一愣,隨即撇嘴道:“還能見誰?不過是幾個(gè)舊相識(shí),
求他們幫襯一把?!彼D了頓,又笑嘻嘻道:“二爺說了,這些銀子給奶奶買藥,
可不能再病著了。他還讓我先回來瞧瞧您,說您病著,他不放心?!边@話聽著暖心,
可黛玉卻覺刺耳。她想起從前園子里,晴雯與寶玉親近,常在他身邊說笑,
丫頭們私下都說她有幾分像寶玉的影子。如今他落魄,她卻還是這般貼心,
連出去討銀子都帶著她。她瞧著晴雯那張俊俏的臉,眉眼間滿是活力,
和自己這病態(tài)模樣比起來,像是兩個(gè)世界。她心頭一陣酸澀,冷聲道:“他既讓你跟著,
怎不自己回來說?還是說,我這妻子,連他去了哪兒都不配知道?”晴雯聽了這話,
臉色微變,嘀咕道:“二爺忙著呢,我先回來瞧瞧您,不好么?”她語氣里帶了幾分不忿,
眼底閃過一絲委屈。黛玉瞧著她那模樣,忽覺一股氣堵在胸口,咳了兩聲,低聲道:“罷了,
你下去吧,我乏了?!鼻琏]再多說,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腳步聲在雪地上踩得吱吱響。
紫鵑忙端了杯熱水過來,勸道:“奶奶,您別多心,晴雯不過是丫頭,她哪敢有什么念頭?
”可黛玉卻搖搖頭,苦笑道:“她不敢,可他呢?他如今落魄,身邊卻還有人貼著,
我這病身子,又能算什么?”她說到這兒,眼圈一紅,手指攥緊了被角,指節(jié)發(fā)白。
她想起那香囊,想起晴雯方才的神情,又想起從前園子里,寶玉總說晴雯心直口快,
是個(gè)可信的人??扇缃袂浦齾s覺那份“可信”里,藏了些別的意味。她想問,
可又怕問了撕破了這層薄紙,只得把疑云壓在心底,像吞了塊冰,涼得她喘不過氣。
天色將暗,雪下得更大了些,院子里已積了薄薄一層白。寶玉終于回了院子,
他身上落滿了雪,眉毛上結(jié)了霜,嘴唇凍得發(fā)紫,手里卻攥著個(gè)小紙包。他一進(jìn)門,
見黛玉坐在床邊,忙抖了抖身上的雪,走到她跟前,笑道:“林妹妹,我今兒弄了些銀子,
還買了點(diǎn)蜜餞給你。”他打開紙包,里頭是幾塊琥珀色的蜜餞,散發(fā)著淡淡甜香,
紙角被雪水浸得濕了些。黛玉瞧著他那副討好的模樣,心下稍軟。她接過蜜餞,
低聲道:“你跑這一趟,冷成這樣,何苦呢?”寶玉聽她這話,笑得更歡,挨著她坐下,
呵著手道:“冷些算什么?只要你高興,我跑十趟都愿意?!彼闷鹨粔K蜜餞,
遞到她嘴邊:“嘗嘗,比昨兒的還甜?!摈煊駨堊斐粤?,甜味在舌尖散開,
她瞧著他眼里的溫柔,那股酸意漸漸淡了些??梢幌氲角琏睦锏幕鹩譄似饋?。
她放下蜜餞,低聲道:“你既出去,怎不跟我說一聲?還是說,有什么不愿讓我知道?
”聲音雖輕,卻帶了幾分顫意。寶玉一怔,隨即笑道:“我不過是怕你擔(dān)心,才沒多說。
今日不過是求了幾個(gè)舊友,弄了點(diǎn)銀子回來。”可黛玉卻不依,低聲道:“怕我擔(dān)心?
那香囊的事,你也怕我擔(dān)心么?今兒又是晴雯跟著你,她倒比我這個(gè)妻子還貼心。
”她說到這兒,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寶玉聽了這話,臉色微變,
忙握住她的手道:“林妹妹,你怎的又提那香囊?晴雯不過是幫我跑腿,哪有旁的念頭?
你病著,我不讓她回來瞧你,難道讓她凍在外頭?”他語氣急切,眼底滿是焦急。
黛玉抽出手,冷笑道:“跑腿?她如今跟著你進(jìn)進(jìn)出出,我病在這兒,
卻連你去了哪兒都不知道。你若真疼我,怎舍得讓我胡思亂想?”她說到這兒,咳了兩聲,
眼淚終于掉下來,順著臉頰滑到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寶玉見她哭了,心疼得不行,
忙摟住她,低聲道:“林妹妹,是我不好,我下回一定跟你說。你別哭了,身子要緊。
”他聲音溫柔,像從前在園子里哄她時(shí)那般,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個(gè)孩子。黛玉靠在他懷里,
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她想推開他,可那股熟悉的溫暖卻讓她舍不得。
她哽咽道:“你若真有心,怎不早說清楚?”寶玉嘆了口氣,低聲道:“是我粗心,林妹妹,
你信我,我心里只有你?!彼@話雖輕,卻像根針,刺得她心頭一顫。她想信,
可那香囊、晴雯,還有府里的艱難,像一團(tuán)亂麻,纏得她喘不過氣。她想,這情意雖還在,
可這風(fēng)雪一日重過一日,他們還能撐多久呢?正這時(shí),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紫鵑掀簾進(jìn)來,臉色蒼白道:“奶奶,二爺,賬房里的人又來了,說是前幾年的債還不上,
要老爺去衙門里走一趟?!彼曇舭l(fā)顫,手指攥著簾子,指節(jié)發(fā)白。寶玉聽了這話,
臉色一沉,低聲道:“他們?cè)醯挠謥??這債不是說緩幾日么?
”紫鵑低聲道:“聽說是朝廷查得緊,賈府的幾個(gè)靠山都倒了,如今債主都上門了。
方才老太太房里還傳出話,說是要變賣些東西抵債。”黛玉聽了這話,心頭一震,
她瞧著寶玉,見他眉頭緊鎖,眼底滿是疲憊,甚至帶了幾分茫然。她想起從前賈府的榮光,
如今卻連一碗米都要借,她這病身子,又能幫他什么呢?寶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嘆道:“我去瞧瞧,你好好歇著,別操心?!彼D(zhuǎn)身走了出去,背影被風(fēng)雪模糊,腳步沉重,
像背了座山。黛玉瞧著他離去的身影,心頭一陣空落。她想,這風(fēng)雪壓得樹都彎了腰,
他們這情意,又能撐多久呢?屋外雪越下越大,風(fēng)聲嗚咽,像在訴說這府里的衰敗。
黛玉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塊蜜餞,甜味散盡,只剩一片苦澀。她閉上眼,
耳邊是紫鵑低低的勸慰聲,可她只覺心頭空空,像丟了什么,再也找不回來。
第四章:雪埋舊情那一日,風(fēng)雪愈發(fā)大了,天色昏暗如暮,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雪花如絮,
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怡紅院的屋檐下已積了厚厚一層白,雪堆得像堵矮墻,
連門前的石階都被掩了大半。院子里那株海棠樹不堪重負(fù),一根細(xì)枝在風(fēng)中搖了幾下,
終于“咔嚓”一聲折斷,摔在雪地上,驚得窗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
留下幾聲凄厲的鳴叫。賈寶玉站在院中,手里攥著一把破傘,傘面已被風(fēng)撕開幾道口子,
雪花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落在他的肩頭、發(fā)梢,化成一滴滴冰水。他卻渾然不覺,
只怔怔地瞧著那斷枝,像是瞧著什么逝去的東西,眼底閃過一絲茫然。他昨夜回來后,
便一宿沒睡。賬房里的人走后,他去賈母房中求了半晌,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都磕紅了,
只換來一句“盡力而為”。如今債主逼得緊,賈府的靠山倒了,
連王夫人都在私下盤算著變賣些舊物抵債。他揉了揉凍僵的手,指節(jié)僵硬得幾乎動(dòng)不了,
心頭沉甸甸的,想著黛玉那病弱的身子,又想著這搖搖欲墜的家,嘆道:“這日子,
怕是過不下去了?!彼皖^瞧了瞧那破傘,傘骨歪斜,布面破得像張蜘蛛網(wǎng)。他苦笑了一聲,
想起從前園子里,他曾撐著傘為黛玉擋雨,她嗔他傘歪了,他卻笑說“歪了才好看”。
如今這傘連風(fēng)雪都擋不住,他又拿什么護(hù)著她呢?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轉(zhuǎn)身回了屋,
腳步沉重,像踩在棉花上。屋里,林黛玉倚在床上,臉色比那窗外的雪還白幾分,
眉眼間籠著一層倦意,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她昨夜咳了大半宿,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連紫鵑端來的姜湯都咽不下去,嗆得她咳了好一陣。她裹著兩層薄被,仍覺冷得刺骨,
手腳冰涼,像浸在冰水里。她瞧著窗外那折斷的海棠枝,心頭一陣刺痛,
想起從前園子里那株海棠開得正艷時(shí),寶玉曾折了一枝給她簪在發(fā)間,笑說她比花還美。
那時(shí)她嗔他一句“油嘴滑舌”,他卻摟著她,低聲道:“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如今花謝樹殘,她的身子也像這樹,怕是熬不過這冬了。她低頭瞧著手里的蜜餞,
那是寶玉昨兒帶回來的,如今已涼透了,甜味散盡,只剩一股澀意。
她想起昨夜他哄她時(shí)的模樣,那句“心里只有你”還在耳邊,像一團(tuán)火,暖過她片刻。
可晴雯跟著他出去的事,卻像根刺,扎得她心頭隱隱作痛。她想信他,
可這府里一日比一日艱難,他身邊的人卻一日比一日多,她這病弱的身子,
又能留住他幾分呢?她瞧著桌上那碗涼透的粥,昨兒她強(qiáng)撐著熬了給他,卻一口沒動(dòng),
如今連熱氣都沒了,碗沿結(jié)了一層薄霜。她苦笑了一聲,低聲道:“連這粥都留不住,
何況是人?”紫鵑在一旁忙著添炭,見她神色不對(duì),忙勸道:“奶奶,您別多想,
二爺昨兒回來時(shí),滿心都是您。他還說,那銀子要給您買藥,可見他多疼您。
”可黛玉卻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像風(fēng)吹過枯枝:“滿心是我的,又能如何?這府里都塌了,
他還能守著我這病秧子過日子?”她說到這兒,眼眶一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卻強(qiáng)忍著不讓它落下。她想起從前在瀟湘館,寶玉總在她病時(shí)守著,念詩給她聽,
有時(shí)還拿胭脂給她抹臉,說是怕她氣色不好。如今他雖忙著營(yíng)生,可每每回來,
總不忘哄她幾句。她想,這份情意還在,可那香囊、晴雯,還有湘云的影子,像一團(tuán)霧,
籠得她看不清他的心。她嘆了口氣,低聲道:“紫鵑,你說,他若真疼我,怎舍得讓我疑他?
”紫鵑愣了一下,低聲道:“二爺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若有旁的心思,
怎會(huì)日日惦著您?”可黛玉沒應(yīng)聲,只攥緊了那塊蜜餞,指尖發(fā)白,
像在抓住什么最后的念想。正這時(shí),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踩著雪地吱吱作響,
伴著一串清脆的笑聲。門簾一掀,史湘云走了進(jìn)來。她著一身厚棉襖,
鵝黃的顏色襯得她氣色紅潤(rùn),臉上凍得紅撲撲的,手里提著個(gè)小包裹,
進(jìn)門便抖了抖身上的雪,笑道:“林姐姐,寶兄弟,我今兒聽說府里艱難,
特意帶了點(diǎn)東西來瞧瞧你們!”她走進(jìn)來,放下包裹,打開一看,
里頭是幾塊干糧和一小包碎銀子,干糧雖粗糙,卻散發(fā)著淡淡的麥香,銀子約莫有二兩,
包得整整齊齊。黛玉瞧著她那副活潑模樣,心下不由得一暖。她與湘云自小親厚,
園子里時(shí)常一起作詩飲酒,湘云那股爽朗勁兒總能讓她忘了病痛??扇缃褚娝齺?,
總覺有幾分刺眼。她強(qiáng)撐著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笑道:“云妹妹有心了,
你自個(gè)兒日子也不寬裕,還惦記著我們。”聲音雖弱,卻帶了幾分真心。湘云挨著她坐下,
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雖不富,可總比你們強(qiáng)些。寶兄弟如今落魄,我瞧著怪心疼的。
”她說到這兒,眼里閃過一絲柔情,轉(zhuǎn)頭瞧了瞧站在院中的寶玉,嘆道:“他從前多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