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奔馳，在雨天的傍晚。
車窗玻璃上，蜿蜒流下條條水痕。車廂里，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男女在低聲交談，一個小伙子借著黃黃的燈光在看報紙，一個胖胖的老頭睡得頭一點、一點的，靠窗的一個中年女人，側身而坐的背影上寫滿了孤獨。
梳著兩根齊肩短辮的列車員推著小車在車廂里窄窄的過道上前行，小車輪子發(fā)出輕微的“哐、哐”的聲響。小車上是盒飯。女人轉過臉瞟了一眼，心想，哦，是晚飯時分了。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奇怪的是，肚子一點也不覺得餓。
“不要動來動去的，專心聽講，老師也餓呀，動來動去不是更加餓了嗎？”老師講的是大實話，那年頭人們上街見熟人、朋友碰頭，聊的話題，就是吃的。那年大概上三年級吧，每當?shù)谌?jié)課，同學們大多坐不住了，因為肚子在咕咕叫，一個女同學挺了挺背，坐正了。后排有一根手指頭戳戳她的背，跟著遞過來一小塊棗泥膏。
前排的是菊心，后排的是林蘭，林蘭只比菊心大半歲，可是就像一個大姐姐一樣，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想到菊心。
女人的臉映在車窗上，這是一張不再年輕的臉，但是還留有小時候的影子，特別是想到這里的她笑了，她微笑的眼睛還是小時候的樣子，甜甜的，彎彎的，她是菊心。
“臨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是說的人性的弱點嗎？“富貴不還鄉(xiāng)，好比衣錦夜行”，這是說人的虛榮心嗎？這些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吧，不然這種說法也不會流傳下來。但是當菊心決定不顧自己當初的誓言，硬著頭皮回鄉(xiāng)一行的時候，卻和這些一點關系也沒有，他既非不怕斷腸，也談不上衣錦還鄉(xiāng)，她和富貴兩字還隔山隔水不沾邊，什么叫心血來潮？菊心的此行即是。
今天一早在小區(qū)里散步，一個女人走在她的前面，對面過來一個女人，只聽對面的女人問前面的女人，“你還認得我嗎？”前面的愣了一下，然后大聲說“怎么會不認識？”然后兩人相對大笑。
已經多久沒有大笑了？菊心記不清了。故鄉(xiāng)在她的心中，早已是一張受了潮的老照片。石階路、木板橋、小竹橋、兩岸長著蘆葦?shù)男『?，窄窄的長街上，一間連著一間對面而立的不大的小店，還有一個一個模糊了五官的身影。嚴格說來，那里是菊心五歲那年才和外婆搬去居住的地方，但是因為之后一直在那條小街上住了二十多年，所以，在菊心的心中，那個水鄉(xiāng)就是她的故鄉(xiāng)。
菊心沿著河邊的小路走到一座小亭，進去坐下。河里駛過一條船，馬達轟隆作響，水紋一波一波沖著兩邊的石駁岸。菊心眼望河水，不由得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劃槳小船，撐竹篙的大船，上課時在背后悄悄遞東西給他的林蘭，像哥哥一樣的梅影，酷酷的江松，胖胖的根生，文氣的林青……。他搖搖頭，像是搖走一些不想記起的東西。他站起身，長呼一口氣。心想，外婆該喊我吃早飯了，于是加快腳步，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