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jié)前一天，天氣預(yù)報說有雨。到了傍晚，天色果然變了，霧灰色的濃云翻滾，陰沉沉好似晚上七八點鐘，空氣中的燥熱卻沒有消退半分。
下了班，遲瀅從律所離開時，順手拿上辦公桌抽屜里的折疊傘，裝進(jìn)包里。
手機(jī)傳來消息提示音，遲瀅掏出來，打開微信。
孫見微：【大律師，忙完沒，我到啦?！?/p>
遲瀅回了個“馬上”，進(jìn)了電梯，摁下一樓的鍵。
隔著玻璃門，遲瀅看見在外面等待的孫見微，打扮得像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點看不出來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孫見微目光不帶收斂，從上至下，夸張地打量著穿西裝的遲瀅，那表情仿佛是萬分無語：“我的大小姐，我知道你長得漂亮，但也沒必要穿這樣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吧？同學(xué)們多年不見，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哪個不是鉚足了勁兒捯飭自己?！?/p>
遲瀅低眼，端詳自己的穿著，白色西裝，牛仔褲，裸色細(xì)高跟，沒有哪里不妥。
“同學(xué)聚會而已，又沒有我在乎的人?！边t瀅不在意地?fù)芘藘上屡⒌念^發(fā)，扯開話題，“車還沒來嗎？”
孫見微服了：“你怕不是去開拓案源的?！?/p>
遲瀅：“……”
上了網(wǎng)約車以后，孫見微不再關(guān)注遲瀅的裝扮，迫不及待地跟她打聽八卦：“姐妹兒，你們律所最近出圈了啊。聽說一女律師在給客戶辦離婚案時，婚還沒離完，人就跟客戶勾搭上了?？蛻舻脑渑艿侥銈兟伤蟪炒篝[，還搞了現(xiàn)場直播，成功當(dāng)上網(wǎng)紅了，現(xiàn)在都開始帶貨了?！?/p>
遲瀅知道這事兒。
孫見微興致盎然，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催促道：“快給我講講細(xì)節(jié)！”
“我那幾天去外地出差了，做一個并購案的盡職調(diào)查，不在律所?！边t瀅聳肩，附贈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我也是聽別人說才知道的?！?/p>
“啊……”孫見微拖著尾音，表情略有失望。
這時，班級群里的消息不停往外冒，手機(jī)叮叮咚咚響起來，跟一串音樂似的，一下轉(zhuǎn)移了孫見微的注意力。她不再執(zhí)著挖掘別人的八卦，從包里翻出手機(jī)。
幾秒后，孫見微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嘴巴張成了O形，側(cè)過頭來，眼神頗為復(fù)雜地注視遲瀅。
遲瀅有所察覺，回視她：“有事說事，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風(fēng)格?！?/p>
從初中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交情，孫見微跟她講話向來是直來直去，葷素不忌。什么時候見她這樣糾結(jié)、犯難。
孫見微嘴唇抿住又張開：“據(jù)可靠消息……”
遲瀅越發(fā)困惑：“什么？”
孫見微索性豁出去了，語速飛快地說：“許為然要來參加今晚的同學(xué)聚會，不知道誰邀請他的?！鳖D了下，她觀察著遲瀅的臉色，語氣遲緩了不少，“你……沒問題吧？”
冷不防聽到這個名字，遲瀅神情滯了一下，有種“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安靜了幾秒，她滿不在乎地彎起唇角：“我能有什么問題？四舍五入，都十年沒見了，我連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子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再見面，那就相當(dāng)于陌生人?！?/p>
不想把氣氛弄得太沉重，孫見微扯了下嘴角，語調(diào)輕松地調(diào)侃：“你這四舍五入得也太多了，哪有十年，也就九年多一點點?！?/p>
她的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微小的距離。
2014年那個悶熱的夏天，高中畢業(yè)。
遲瀅跟暗戀了兩年的男生、也就是許為然，表白了，許為然那么決然地拒絕了她。這也就算了，好巧不巧，那一塊剛好有記者做街頭采訪，隨機(jī)抓取從考場出來的考生進(jìn)行簡短的訪問，遲瀅表白被拒的一幕，誤打誤撞作為背景板完整地錄了下來。
那一屆南江的考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甚至后面幾屆都對此事有所討論。
因而學(xué)生時代最寶貴也最輕松的那個暑假，遲瀅過得一塌糊涂。
遲瀅“嘁”了聲，辯駁：“九年十年有什么區(qū)別?！?/p>
聽她這么說，孫見微的情緒卻沒法松懈。別人不了解情況，她作為遲瀅的好朋友還能不知道嗎？這么多年，遲瀅都沒有談過男朋友。
不知道是真沒遇見一個令她心動的男生，還是對當(dāng)年表白失敗一事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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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隱隱有風(fēng)聲，遲瀅嫌車?yán)飷灒瑢④嚧敖迪乱粭l兩指寬的縫，還以為能收獲一絲絲涼爽，卷進(jìn)來的全是熱浪，堪比蒸籠里的蒸汽。
一秒都忍受不了，車窗又被升了上去。遲瀅拎起包，擰開搭扣，找出鏡子和化妝品，開始補(bǔ)妝。
眼尾拉了細(xì)細(xì)的眼線，那一對略圓潤的杏眼頓時添了幾分嫵媚，眼神依舊清澈沉靜，像春日里被暖陽照耀的天然湖泊。
遲瀅挑了支提氣色的口紅，旋開蓋子，細(xì)致地涂抹在嘴唇上，上下兩片唇瓣抿了抿，又用指腹來回蹭了幾下，才涂抹均勻。
短短一會兒工夫，遲瀅就從冷冷清清、帶點嚴(yán)肅感的律師，變成清絕明艷的大明星。
孫見微支著下頜，將她所有的動作收進(jìn)眼底，似笑非笑，佯裝不解：“這是干嗎？”
遲瀅哼了聲，瞥過去一眼：“輸人不輸陣。”
孫見微當(dāng)然是毫不遲疑地站在她這邊，抨擊那個眼高于頂?shù)脑S為然：“說什么呢，甭管是人還是陣，咱都不會輸。小瀅，你沒聽說過嗎？歲月是把殺豬刀。要我說，說不定許為然早就變成一頭發(fā)福的豬了?！?/p>
“我覺得你說得對?！?/p>
遲瀅淡定地檢查一遍妝容，鏡子里的人膚色白皙，眼瞳如點漆，鼻梁秀挺，唇色嫣紅，亮眼而不俗，春三月里最艷麗的桃花也不能媲美。
孫見微眼珠一轉(zhuǎn)，腦中冒出一個主意：“教你一招?！?/p>
遲瀅把一堆東西塞回包里，撇頭，眨眨眼，表示出了興趣：“說來聽聽。”
二話沒說，孫見微直接取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拽過遲瀅的手，給她戴上：“致勝法寶，靠這個你就贏了，懂？”
*
剛過六點而已，因這昏昏暗暗的破天氣，像是末日來臨，霓虹燈提前亮起，紅的綠的黃的藍(lán)的，縱橫交錯，不甚清晰，恍若裝進(jìn)酒瓶子里，勉強(qiáng)成為這座黑壓壓的城市的裝飾物，聊勝于無。
聚會的地方在南江三中附近的大酒店。班長在群里說，吃完飯還能回母校逛逛，憶往昔，他都跟學(xué)校那邊打好招呼了。
遲瀅覺得大可不必。
高中三年苦過來的，腦海中所有深刻的記憶都與許為然有關(guān)，其余的不過是繁重又枯燥的課業(yè)。背上壓著“高考”這座大山，做什么心中都有顧慮。
偏偏與許為然有關(guān)的，最終也黯然收場。
“好像是在八樓？”孫見微邊看手機(jī)邊嘀咕。
遲瀅飄走的思緒被她的聲音拉回，目光掃了一圈金碧輝煌的大廳，隨口應(yīng)道：“應(yīng)該是吧?！?/p>
兩人坐電梯上去，順著群里提供的消息找過去，停在一間雙開門的豪華包廂外。孫見微左看右看，整條走廊安靜得過分，沒瞥見一個眼熟的同學(xué)，不知道她們兩個是來早了，還是來晚了。
或者，找錯地方了？
為避免誤闖打擾到別人，遲瀅先敲了敲門。
下一秒，面前的兩扇門被人從里拉開，遲瀅抬眼，猝不及防又不偏不倚地與許為然打了個照面。
遲瀅沒想到，意料之中的重逢是如此的平淡、平靜。沒有八個機(jī)位的慢鏡頭回放，只是淡淡對視一眼，自然地滑開視線，空氣里連一絲漣漪都沒激起。
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交點過后，錯開得越來越遠(yuǎn)，再不會產(chǎn)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