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zhí)粱橐龅怯浱幍睦錃忾_得很足,林國強還是不停抹汗。陳阿萍攥著人造革手提包,指甲在"上海"兩個燙金字上來回刮蹭。工作人員第三次抬頭時,她突然用蹩腳粵語喊:"我中意食叉燒!"
這是林國強教她的暗號。
"阿萍姐,民政局不是茶餐廳。"移民署的王主任從檔案堆里抬起頭,鏡片反著電腦屏幕的冷光。他手里那份《跨境婚姻真實性審查指南》已經(jīng)卷了邊,林國強認(rèn)得扉頁那個咖啡漬——上周在美心冰室談判時,陳阿萍的兒子把凍檸茶打翻在上面。
假結(jié)婚協(xié)議簽在浸著油漬的茶餐廳餐單背面。林國強需要陳阿萍兒子支付的二十萬港幣賭債,陳阿萍需要那張粉紅色香港身份證。她的小女兒在東莞制衣廠斷了三根手指,老板說"要是香港人就能走工傷保險"。
"林生,你解釋下這張照片。"王主任推過來一張街拍,暴雨中的彌敦道,林國強正在給陳阿萍撐傘。拍攝日期顯示是今年情人節(jié),實際是臺風(fēng)"山竹"過境那天——當(dāng)時陳阿萍剛學(xué)會用八達(dá)通,把買菜錢全刷進(jìn)了海洋公園門票。
"我們...雨中浪漫。"林國強扯動嘴角,金牙閃過一道光。他當(dāng)過三十年電工,現(xiàn)在靠維修深水埗唐樓的殘舊線路維生。那些纏滿膠布的火線零線,就像他此刻太陽穴跳動的血管。
陳阿萍突然哼起粵劇《帝女花》,跑調(diào)跑到新界。這是他們在重慶大廈15平米劏房里排練的戲碼,墻紙霉斑正好做他們的觀眾。那天她裹著從老家?guī)淼凝堷P被,林國強教她用洗潔精在浴室鏡子畫愛心。"要像真夫妻那樣生活三個月",中介阿坤嚼著檳榔說,紅汁順著金牙往下滴。
移民署突擊檢查那天,陳阿萍正在用湖南話罵偷吃臘肉的蟑螂??匆姶┲品娜擞埃诺冒颜坷细蓩尩惯M(jìn)正在煲的湯里。林國強抓起晾在防盜網(wǎng)上的女士內(nèi)衣往床頭扔,卻不料勾破了阿萍從韶關(guān)帶來的碎花蚊帳——那是她出嫁時唯一的嫁妝。
"林生,你床頭這本《賭馬必勝秘籍》..."王主任翻開內(nèi)頁,2017年的馬經(jīng)剪報紛紛揚揚落下來。陳阿萍突然撲過去撿,后頸露出一塊燙傷疤痕。林國強想起那晚她醉酒說的話:"大煉鋼時我阿爸跳了高爐,我端鋼水時燙的。"
當(dāng)王主任掏出1983年的結(jié)婚登記冊副本時,陳阿萍的假發(fā)套突然滑向一邊。林國強看著泛黃紙頁上"配偶:李秀蘭"的字樣,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油麻地果欄的霓虹燈在水洼里碎成紅綠鱗片,肺癌末期的妻子攥著他的手說:"拿我的死亡證去領(lǐng)綜援吧。"
冷氣嗡嗡聲中,陳阿萍從手提包摸出皺巴巴的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本。封面"韶關(guān)市曲江區(qū)"的燙金字正在剝落,像她老屋墻上那些"只生一個好"的褪色標(biāo)語。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是《東方紅》,她手忙腳亂按掉,卻不小心外放了兒子發(fā)來的語音:"媽,二胎罰款單又來了!"
王主任的圓珠筆在審查表上懸了很久,最后在"婚姻真實性"那欄畫了個問號。這個問號后來變成陳阿萍申請被拒的公章,變成林國強賭債到期的紅色催款單,變成東莞制衣廠宿舍樓頂飄落的病假條。但在那個瞬間,它只是映在茶色玻璃窗上的一個奇異符號,像兩顆彗星在各自的軌道上偶然交錯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