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女蘭稚,見過各位貴人。”
蘭稚獨自站在亭外的日頭下,貴人們則坐在飄著縷縷熏香的涼亭內(nèi),倚著軟凳,挨著屏風(fēng),像瞧見了什么新鮮的玩意兒物件一般,毫不避諱地依次打量著她,有嘲笑,輕蔑,厭嫌,還有幾分妒忌......
“怎么還把臉給遮上了?”景國公家那位兒媳聶氏,好奇詢問。
“爛了臉了,怕嚇著人?!?/p>
蘭錦慧斜倚在主位的貴妃榻上,撥弄著面前碩大葡萄,搶著替她答了話。
聽蘭錦慧這樣一說,周圍這幾個還松了口氣。
聶氏虛情假意地同情:“誒,可惜了這么好的身段。”
“蘭家妹子,你別站在那啊,咱們尋個樂子玩一玩,也好熟悉熟悉?!庇腥颂嶙h。
“投壺,投壺如何?”
聶氏一拍扇子,詢問著身邊人。
“投壺好啊?!?/p>
蘭錦慧笑著坐正身子,給孫姑姑使了個眼色:“讓蘭稚舉著箭筒,站遠些,上下都瞧著,不然豈非白搭了這樣一身衣裳?!?/p>
聶氏是有意想借為難蘭稚,來打壓蘭錦慧,蘭錦慧心中慪氣,索性主動以羞辱蘭稚來抬高自己的身份,故意揚聲道:“這人啊,生來就是命,有人天生高貴,有人生來下賤,可不是攀附了誰,就能改了這身份的。”
蘭錦慧指桑罵槐的意思,聶氏不是聽不出來,可面上總得過去,只能作了糊涂,忍了這口氣。
蘭稚知道,隔著自己背后的山石上面,就是男人們相聚之所,那里地界高,無論飲酒作賦,還是談資論調(diào),皆不會被人擾,最重要的,是隨時能看到下方的女子們......
“蘭家妹子,你站遠些?!?/p>
“誒誒誒,不行,近點近點!”
“蘭稚是吧,你把那些軟箭撿過來,快著些?!?/p>
在所有人眼里,蘭稚不過是個比自家丫鬟還不如的指使下人,是用來取樂,羞辱蘭錦慧的工具。
蘭錦慧最是要面子的,蘭稚被人指來指去,丟的也是她的臉,可她又實在不想護著蘭稚,心中火氣越壓越多,投壺時更是每丟一下,都狠狠往蘭稚的頭上砸,根本不瞄她舉在頭頂?shù)募病?/p>
有人笑蘭錦慧一次不中,蘭錦慧越急著想證明,就越是瞄不準(zhǔn),氣得她直接將一把箭都丟了蘭稚滿身:“你怎么舉筒的!”
“長姐恕罪,都是蘭稚不好!”
蘭稚雙手舉得久了,雙臂酸脹,手跟著身子一起發(fā)抖,一點也看不出是故意躲她箭的樣子。
見她嚇得跪在了地上,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可憐相,幾個女眷與她本沒過節(jié),也有人生了同情:“算了算了,人家站了這許久,許是累了,咱們換個旁的玩吧。”
蘭錦慧投壺一向厲害,今日中了邪,竟一發(fā)不中,反倒讓平日里不起眼的幾個蹄子占了上風(fēng),后宅女子最愛爭這些,失意被嘲的她,豈能甘心?
“算了,你既累了,就換個別的吧?!?/p>
蘭錦慧冷著臉,露出一抹不懷好意地笑:“姐妹們還不知道吧,我這妹妹的娘可厲害著呢......”
蘭稚雖早有準(zhǔn)備,可心里還是兀然緊了下。
“聽說從前是做伶人的,模樣好,身段妙,不僅能唱曲兒,還會雜耍,迷得方圓三五里的爺們兒神魂顛倒,就連我那老實的爹,也沒逃得過人家的手段?!?/p>
蘭錦慧也是氣極了,這般把自己的家丑往外擺,旁邊人聽了,喝茶的喝茶,扶髻的扶髻,誰也沒多置喙。
“我瞧著,不如就叫她給姐妹們扮上一段兒,咱們也遙顧一下當(dāng)年男人們的曲坊之樂?”
蘭錦慧輕搖著扇子,看著跪在地上的蘭稚笑:“隨便來點什么,唱唱曲兒,跳個舞,對了,你娘不是會雜耍嗎,女承母業(yè),你也定學(xué)了不少,都是自家姐妹,沒有外人,你給咱們來上一段瞧瞧,演得好了,大家伙可都有賞賜呢。”
聶氏沒說話,而是手肘暗碰了下身邊人,兩人相視,意味深長地笑了。
叫姑娘當(dāng)眾唱曲起舞,這是妓館里最下賤的歌舞妓才會應(yīng)的事,但凡是有點身份的使喚丫頭,都不會被人這般要求。
“遵命?!?/p>
蘭稚埋著頭,深深吸了口氣,憋著鼻腔里的酸澀,不準(zhǔn)眼淚往外掉,不重要,這都不重要,她只要結(jié)果!
山石上,聽到下面隱有笑聲,飲了幾杯酒的齊宴清被人拉著出來透氣,幾個男子說話間,無意中往下瞧了兩眼,有人意外:“你們瞧,下面有個姑娘在當(dāng)靶子。”
齊宴清本未介意,誰知往下一看,瞳仁就時顫縮了下。
是蘭稚。
下面女眷笑得開心,玩得盡興,而那傻丫頭正被人呼來喝去,使喚在太陽底下捧壺,由著軟箭一根接一根往臉上砸,也乖乖站在那不反抗......
這一刻,齊宴清好像忽然明白了,蘭稚為何怎么也不肯承認先前的事,因為一旦事發(fā),侯府問責(zé),蘭家拋棄,她是被人破了身的姑娘,不容于世,無人庇護,便只有死路一條。
“想什么呢?”
有人拍了一把正滿面嚴(yán)肅,莫名出神的齊宴清:“你家?guī)讜r有這樣好看的姑娘,瞧瞧那小腰,嘖嘖嘖......”
“只可惜蒙著臉,瞧不清樣貌。”
“這有什么,熄了燈,嘿嘿,還不是......”
“當(dāng)著我的面,談?wù)撐液罡墓媚?,我看二位是真醉了?!饼R宴清打斷了那兩人的話,語氣陰沉不悅。
齊宴清眼下正得圣眷,今日又是他家大宴,被這樣一說,也都清醒了不少,連連拱手賠不是:“隨口一談,齊兄莫怪,我等并無冒犯之意。”
“以后這些齷齪的話,別拿到我跟前來說?!饼R宴清沒怪,但也沒給什么好臉色。
身后兩人吃了癟,匆匆尋個借口回了,唯有齊宴清站在憑臺處,遲遲未動。
假山下,日漸西斜。
蘭稚倘裝好性子,不僅應(yīng)了要以舞取樂眾人,還別出心裁,想了個新花樣——
拿著寬口高足酒盞在地上擺成整齊的一排,里面分別倒入不同高度水,再將腳踝系上鈴鐺,盞上起舞,風(fēng)吹鈴動,以不同的力度踩踏,便會有不同的音律樂聲,或歡快,或悠揚,皆如撫琴吹笛般動聽悅耳,一人足以邊舞邊奏樂。
亭內(nèi)女子看得呆住了,是要多厲害的功底,多輕盈的身姿,才能在盛水的盞上作舞,既不能把瓷踩碎,還要控制鼓點,邊踩出樂聲,邊展示舞姿?
但蘭稚做到了。
斜陽垂落時,她那絕美輕盈的舞姿,被金黃的日影灑在壁上,踩擊的樂聲伴著清脆的銀鈴,隨著漸漸起勢的風(fēng)飄忽直上,傳入假山頂?shù)膹d閣。
一個,兩個,三個......到后來,里面所有的男子,都被這若有若無的樂聲引了出來,紛紛圍在上方,向下投去詫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