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興高采烈雄心壯志,結(jié)果別說是摸魚了,谷衛(wèi)盈連河都沒有下。反倒是兜里的水果糖全都揮霍一空,跟人換了不少泥鰍、王八和雜魚仔。
這時候孩子抓魚都不用木桶,就拿個葫蘆瓢來裝自己的收獲。谷衛(wèi)盈滿滿兩兜糖,換來了兩瓢雜魚水產(chǎn)。
說來有些虧,但又不算太虧,畢竟小孩口袋淺,兩個兜加一起估計也就十顆糖。
谷老五心里納悶,不知道外甥女要這些小雜魚有什么用。但他向來不會為難自己,想不通就不去想。雙手插兜,百無聊賴的仰頭望天。反正不過是費些糖塊,問題不大,就當是給孩子們甜甜嘴。
谷衛(wèi)盈這一趟算是滿載而歸,心滿意足的笑瞇了眼。小手背在身后,一蹦一顛的往家走,小舅舅端葫蘆瓢跟在她身后,甥舅倆開開心心的回了家。
谷衛(wèi)盈作勢要拿魚去喂雞,把小舅舅手里的瓢搶過來,就往雞圈跑。實則偷偷將其中一多半魚苗都收進了空間。只把瓢里余下的水潑到地上,里面混著幾條已經(jīng)蔫吧的小魚裝裝樣子。
谷老五跟過來時,一群雞正圍在濕漉漉的地上賣力的啄著。
他也沒怎么仔細看,只是不放心的對外甥女叮囑道:“你可離那公雞遠點,別把手伸進去,小心再被它叨著。”
畢竟谷衛(wèi)盈的手欠兒,和谷衛(wèi)民的嘴欠兒一樣,那都是出了名的。
而且這丫頭還曾有過,揮著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掃帚,滿院子追雞的壯舉。
真的,就得虧這是雞而不是鵝,要不然她不光得被擰哭,還得聽鵝在旁邊喊上幾句“該呀!”
真是想想都鬧挺。
廚房里燉雞的砂鍋被掀開蓋子,撒上一小把蔥花,下面的爐火一催,這香味就四處亂飛,一直飄到大饞丫頭的鼻子里。
這個時期,除了資本家,其他人甭管條件好不好,都沒有能頓頓吃肉的。哪像后世,肉和細糧都吃膩了,偏挑那粗糧野菜來養(yǎng)生。
谷翠玲摟著閨女,母女兩個在主位下首排排坐,目光追隨著端進來的砂鍋,一直到它終于落桌放定,這才把目光轉(zhuǎn)移到谷老爹身上。
對上三雙期待的眼睛,谷老爹也不客氣,撈出一個雞腿盛到碗里遞給谷衛(wèi)盈,又撈出另一個雞腿盛到碗里遞給一旁眼巴巴看著的谷衛(wèi)民,最后又撈出兩個雞翅膀放到碗里遞給自己的大閨女。
這才坐下對眾人道:“開飯吧。”
幾個兒媳早就見怪不怪,每次大姑姐回娘家都是這么一出,就好像閨女是親生的,兒子都是撿來的似的。
剛進門的時候她們還鬧過,現(xiàn)在連鬧都懶得鬧了。不管她們有什么意見,反正公爹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依舊是我行我素,沒有半點變化,那還鬧個什么勁兒。
有心想給自家孩子爭取,可孩子都還是吃奶的年紀,他不爭氣啊!
見一只雞身上這點精華都已經(jīng)被瓜分,衛(wèi)明理也不客氣,率先動手把翅根夾到自己碗里。畢竟他是客人,再沒規(guī)矩也不會有人跟他爭搶。
幾個妯娌氣得眼睛都快要噴火,可姑娘回娘家是嬌客,若是為點吃食吵吵巴火,這要是說出去她們臉上也無光。
但是吧,別人出去做客,都會象征性的意思意思客氣客氣。偏偏衛(wèi)明理不按套路出牌,直接省略其中客套的步驟,痛快把愛吃的都夾到自己碗里。
畢竟小時候做過乞兒,護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谷衛(wèi)盈才不管大人之間那些眉眼官司,只專心埋頭干飯。
“嗯~香!”小嘴上油乎乎的,一邊嚼一邊贊嘆:“姥姥是天底下最好的姥姥,我最喜歡吃姥姥燉的雞了?!焙唵我痪湓?,就把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
不住的往她碗里夾菜,皺紋舒展笑容和藹道:“乖寶愛吃,下次來姥還給你做。”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都遵循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對著桌上豐盛的飯菜揮舞著手里的筷子。
再不快點,好吃的全進那小丫頭碗里了,他們總不能在孩子碗里奪食吧。
特別是三個兒媳婦,心里責怪婆婆偏心,那是生怕自家吃了虧,筷子都要捂出殘影來。不光給自己夾,還要往自家丈夫碗里放。
谷老爹看著眼前的一幕,既欣慰又心累。欣慰于她們知道護著自家兒子,心累于兒媳的眼界狹隘,只知道爭搶眼前這點雞毛蒜皮的東西。
果然,這個家沒他不行!
筷子一撂,拍桌子站起身,厲聲道:“有那手段都往外頭使去,擱家里耍什么心眼子,這一桌子飯菜還喂不飽你們?怎么著,這是嫌棄我們當老的偏心?”
看著幾個兒子低頭不說話,谷老爹眼皮子往下耷拉著,遮住了眼底的晦暗 ,不復之前的笑模樣。正了正神色,淡淡說道:“你們要是心有不滿,那咱們就分家?!?/p>
幾個媳婦心虛惶恐,吶吶著不敢嗆聲反駁,原本伸出去的筷子也收回到碗里,一時間房里鴉雀無聲。
嫁進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老爺子發(fā)脾氣,還怪嚇人的嘞。
幾人彼此對視一眼,又都打怵的低下頭悶不吭聲。說什么呢?說分家嗎?
不分家的話吃住都是老兩口的,他們自己賺的錢自己攢著自己花。這要是分了家,那他們一年到頭除開吃喝還能剩下幾個錢呀?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小賬,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自知理虧哪敢吱聲。
這年頭都講究個父母在不分家,若是真分家了別人指定要揣測他們不和,難道傳出窩里斗的名聲很光彩嗎?
見大家都不說話,谷衛(wèi)盈舉著雞腿躍躍欲試,可還沒張開嘴,便被親娘一巴掌拍在后背上打斷。
“嗝~”愣是被親娘拍出長長一個飽嗝。
甭管長輩說什么,小輩頂嘴都是沒規(guī)矩。這事兒在一旁看看熱鬧也就罷了,谷翠玲自己都沒打算開口,又怎么能讓閨女插手進去。
畢竟她是出嫁女,嫁出去的大姑姐回來插手娘家事,這說出去都不好聽。
至于換位思考?抱歉,思考不了一點兒!畢竟她爹是在向著她說話,她又不能主動拆臺給親爹沒臉。
至于弟媳婦會不會因此生怨?那只能說該來的總會來,縱使自己委屈退讓也未必能落下個好,那又何必為難自己。
谷翠玲低頭用手攏了攏閨女披散的頭發(fā),不走的的編著編辮子,假裝自己很忙碌的樣子。
谷老爹見沒人搭腔,咳嗽一聲,又叼起了煙袋桿子。果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得隔三差五給他們緊緊皮,免得一個個不著四六不知所謂。
大家都很會演,假裝各忙各的,只是動作比原來斯文秀氣許多。
沉默著吃完飯,你洗碗來我刷鍋,沒有爭搶推讓,氣氛莫名和諧起來。
看著眼前這一大家子,谷老爹只覺得心累。一群扶不上墻的爛泥,不知道什么叫貪小便宜吃大虧。說幾句好話哄哄自家大閨女,那好處不就來了?偏要出來說酸話討人嫌!
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個家沒我得散!
心里想著事兒,他又皺著眉頭深深吸了一口煙。
谷老爹曾經(jīng)跟過半吊子的風水先生,雖沒有正式拜師,但跟在對方身后打轉(zhuǎn),總歸是見過些世面學了些皮毛。
要論揣摩人心,風水先生坐頭把交椅,不光會看臉色,嘴皮子還得利索,正反話要說得漂亮,這樣才能討到賞錢。
要說這風水先生也是有意思,當初拜師學的是正統(tǒng)的摸骨相面,后來發(fā)現(xiàn),相由心生,命途會變。
回去怒極摔書,不怨自己學不會,只怪師傅沒教對。果然,將責任推卸給他人之后一身輕松。
索性撂下了祖師爺傳的真本事,改行耍起了嘴皮子。
只要不故意找茬為難自己,生活就能過得很happy。
跟著天橋底下擺攤的學了幾句套路話,再回去自己琢磨著編出一套話術,將自己打扮得仙風道骨,然后出去結(jié)緣。
嗯,不能叫化緣,得拿點小東西出去結(jié)緣,這樣看起來才有排面。
甭管你信的是佛家道家還是保家仙,只要你兜里有閑錢,那你就與我有緣。
就這么一路從南走到北,從少年走到遲暮。風水先生見證了清末民起,最后躲到山村定居。
畢竟歲數(shù)大了,跑不動了。
想著收個小徒弟在身邊伺候,但一般疼孩子的人家都對這些比較忌諱。生怕孩子學會了真本事,泄露了天機以致五弊三缺。
他又不能出去嚷嚷說:“真本事沒那么好學,我這都是糊弄人的本事?!?/p>
他得端著得道高人的架子,得有范兒。
于是當時四處晃悠找食的谷老爹,就成了他的目標。
使出一些小手段,就把沒見過世面的半大少年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這孩子也是不懂規(guī)矩,不明白拜師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就那么跪地上梆梆梆磕了仨響頭,差點把他送走。
所以這徒弟也就變成了跟班,風水先生出去結(jié)緣,谷老爹就在他后邊跟著。聽著兩邊的對話,聽不懂的就記下來細細琢磨,反正問了風水先生也不說,就給他個高深莫測的眼神讓他自己悟。
可惜風水先生走的太急死的太早,不然日子久了,谷老爹說不得能品出來幾分不對勁兒 。
可惜偏偏這師傅死的早,生前不光包吃包住,死后還留下不少財產(chǎn),這高人的形象一下子就立住了。
不光高深莫測的人設穩(wěn)了,還被記憶不斷美化。
肯爆金幣的師傅就是好師傅啊!
谷老爹拿著這些錢,買房置地養(yǎng)活自己。后來又娶了偷逃出來的通房丫鬟為妻,對方包袱里也裝了不少金銀私房。只是這些錢財有些見不得光,只能藏起來偷偷用。
婚后很快迎來了長女谷翠玲的降生,當時他就用師傅說過的話把閨女仔細打量了一圈。
印堂光明主聰明,腦后多旋富貴命!
妥了!這就是我的心肝寶!以后好日子就全靠閨女了。
夫妻倆養(yǎng)活一個閨女還算輕松,可那個年代沒什么避孕手段,天黑了無事可做,只能窩在炕上造小人。
很快又一連串生了五個兒子,這下子本不富裕的日子開始捉襟見肘了。媳婦去鎮(zhèn)子里接了些漿洗的活計,而他就認認真真的揮著鋤頭種地,大女兒則在家?guī)兔φ疹櫟艿堋?/p>
他倒是沒用閨女下地干農(nóng)活,光是這一點,確實比村里其他人家強上不少,畢竟這個年代重男輕女才是主流。
幸福都是對比出來的,沒見過世面的谷翠玲,只覺得不用干農(nóng)活就是父母疼惜,根本想象不到城里有錢人家的小姐,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
后來嫁了人才知道,人家吃著精致的點心,穿著外邦產(chǎn)的洋裝,戴著名貴的珠寶首飾,身邊一應事務都有仆從打理。
而在她的記憶里,饅頭夾肉就是頂好的東西,大人改小的舊衣服照樣穿的美滋滋。嶄新的紅頭繩就能讓她快樂許久,一顆糖就能甜蜜許久。
同時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家務,弟弟的哭嚎聲,也是她年少時揮之不去的記憶。
可她不能怨她爹,畢竟她是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只怨自己沒本事,不能讓爹娘過上好日子。
所以會在家?guī)椭镆黄鹣匆路?,會主動學著做家務帶弟弟,幫他們減輕負擔。
谷翠玲這一生,對爹娘來說她是孝順女兒,對弟弟們來說她是合格的長姐,對小閨女來說她是慈母,但對丈夫來說她是狠毒的黑寡婦。
爹娘給她生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她便用這張臉去爭奪自己想要的命。
也確實應了當初谷老爹的那句預言,活得清醒又聰明,為家里帶來了富貴的好日子。
可偏偏她看得太清,看破了父母疼愛背后的精明,看破了弟弟刻意隱藏的閃躲,可她只能假裝不知,有時自欺欺人也是一種幸福。
只有小女兒是她掛在心尖上的寶貝。會軟軟的叫娘,會樂顛顛的捧著吃食送來給她,哪怕自己已經(jīng)饞得流出口水,卻還傻乎乎的說著給娘吃。
冷漠的人最怕遇到真心,只需輕輕一擊,便能打破心里的堅冰,牢牢盤踞在心底。
無論是什么關系,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縱使有血緣牽絆,也是在相處中決定走向。
對比上頭兩個被婆婆教唆得看低自己的兒女,和被人掉了包的假兒子,還有嘴臭不討喜的小兒子,可不就把這個貼心小閨女給顯出來了。
谷衛(wèi)盈也是走了狗屎運,全靠同行襯托,才能獨得親娘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