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邊塞的風(fēng)吹的人骨頭縫都是冷的，年幼的戚英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去城樓找自己的父親。
守樓人見是一名女童闖入，細(xì)細(xì)一瞧，認(rèn)出是參將的女兒，逗弄道“小英又來給你爹爹送吃食呀？”
小女童停下腳步，揚(yáng)起頭，露出被凍得通紅的臉蛋，一臉認(rèn)真回答“嗯，嬸嬸做了醬牛肉，讓我給爹爹送些來。”
“呦，好東西呀，給叔叔嘗一塊好不好呀？”那人彎下腰湊了過來。
戚英卻有些猶豫，爹爹平日與士兵都是同吃同住，有時甚至一瓜共食，分他一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只是她也沒有幾塊呢，給他吃了。爹爹就不夠了。
如今百姓生活艱難，一年到頭也吃不了一回肉，這還是鄰居家耕地的老黃牛死了，鄰居送了一塊肉來，嬸嬸給燉了，她都沒舍得吃，就急急包了送來。
可看眼前這叔叔，如此天氣，她都穿上襖裙了，可這叔叔仍是單薄夏衣，她看得都替他冷，實(shí)是可憐。
戚英終是慢吞吞從懷里拿出個油紙包，將要打開之時，那人卻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戚英頭，說道“叔叔逗你玩呢，叔叔不吃，快給你爹送去吧?！?/p>
戚英聞言暗暗松了口氣，又抬眼覷著他，小心翼翼說道“你真不吃嗎？我可以給你幾塊，只是不能吃多了，要不然爹爹的沒了?！?/p>
“真不吃，快去吧?！闭f著起身向后挪了幾步，讓開道。
戚英從他面前走過，又小心回頭道。“那我走了？”
就連戚英都看出了，他分明想吃。
那人卻驅(qū)趕她，“快去吧?！?/p>
說著背過身，看向前方去了，戚英見此一溜小跑登上瞭望樓去找爹爹了。
待上到樓頂，見自己爹爹正眉頭緊鎖，眺望遠(yuǎn)方。
“爹爹，”戚英低聲喊道。
聽到聲音，戚定邊轉(zhuǎn)頭看向她，露出個笑道“小英給爹爹帶什么來了？”
“醬牛肉?！逼萦g快道，隨即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取出來，遞過去，雙眼亮晶晶道“爹爹快嘗嘗?！?/p>
“哪里來的牛肉了？”戚定邊接過打開，邊疑惑道。
“李伯伯家老牛死了，就將牛肉給鄰里分了，咱們也分到一塊呢?！?/p>
戚定邊靜靜看著紙里包的十多塊牛肉，靜默許久，又垂眸問戚英“你吃了嗎？”
戚英將視線從牛肉上挪開，咽了咽口水，小聲說道“吃了的。”
戚定邊長嘆一口氣，用手拾起一塊，放在嘴里嚼了半天才梗著脖子咽了下去。
他蹲下身來，往戚英嘴里塞了一塊道“爹爹牙口不好，咬不動，你吃吧。吃不完的，回去的時候給守樓叔叔們分了去吧。”
戚英將牛肉在嘴里咀嚼了許久，她也咬不動，可又舍不得吐出來，只一直含在嘴里抿著味道。
戚定邊彎腰將戚英抱了起來，尋到個避風(fēng)處，席地而坐，看著戚英“小英，如果爹爹走了，你也可以與嬸嬸堅(jiān)強(qiáng)的生活下去吧？”
戚英頓時宛若驚弓之鳥，“爹爹你要去哪里？你帶著小英一起好不好？小英也會打拳了，小英很厲害的。”
戚定邊聞言笑了起來，牽起眼角細(xì)細(xì)紋路說道“哦，多厲害，讓爹爹瞧瞧?！?/p>
戚英為表示自己很強(qiáng)，當(dāng)下擺開架勢，扎起馬步，以手成掌，用盡全身力氣向著自己爹爹胸口擊去。
確有幾分蠻力，戚定邊被她打的直咳嗽，笑道“果然厲害了。爹爹給都指揮使去信一封，讓他收小英當(dāng)女將軍好不好？”
戚英卻不信他“哪有我這么小的將軍，爹爹莫要哄我?！?/p>
“那…小英想不想認(rèn)識個新哥哥呀，他射箭可厲害呢，小英去和他比試比試？”戚定邊想了想接著說道。
“好，不過我可只去一日，比試完就回。”戚英眨著眼看戚定邊，她還記得他爹爹說要走的事呢，可別丟下她自己走了。
“好，爹爹約個時間，把小英送去。”說完戚定邊站起身拉著戚英向城墻下走去，“回家嘍”。
路過那守樓人身邊時，戚英從懷里拿出醬牛肉遞到他手上，道“叔叔你拿去與其他叔叔分著吃吧，我與爹爹牙口都不好，吃不了這肉?！?/p>
那人看著戚定邊，一陣感動道“參將！”
戚定邊拍拍他肩膀嘆道“你們都辛苦了，棉服我會盡快想辦法給你們弄來。讓你們少受些凍?！?/p>
那人卻艱難道“棉服不急，大家都能扛一扛，只是兵器實(shí)在磨損的厲害，到時別說砍人了，就連劈柴都難。何時能換些新的來？”
戚定邊聽得心中愁緒萬千，連年征戰(zhàn)，如今國庫空虛，莫說軍備了，軍餉都還是他自己補(bǔ)的。
可這些話不能說，說了就是動搖軍心，面上卻仍說撫慰話道“圣上已知曉此事，一應(yīng)軍備都已派人籌措完畢，正在押送的路上。不日即到，大家暫且忍耐下。”
那人聽得激動，抱拳道“是，參將?！?/p>
話說出去了，可去哪里弄東西去，想想都愁，此事光他自己急也沒用，還需上面的人出主意。
戚定邊思緒萬千的牽著戚英回到府邸，說是府邸，與尋常百姓家的院子也沒什么大區(qū)別了，這幾年俸祿全貼補(bǔ)軍隊(duì)了，奴仆也只剩一個了，這還是戚英實(shí)在太小，需要人照顧才留下的。
堂堂三品武將，活到這份上，早已成為帝都權(quán)貴的笑談，戚英聽過幾回，可除了干生氣還能怎么著。
父女倆剛推開院門，李嬸就迎了出來。為戚定邊撣去身上塵土，打了水來。
戚定邊見戚英已回廂房，轉(zhuǎn)頭對李嬸道“塔坦往年常來尋釁，今年卻毫無動靜，恐有異常，朝廷的增兵也始終未來，這也是一大麻煩。塔坦若一旦大舉用兵，靠著那幾把劈柴都不夠的刀恐不成事。我近來也是心慌難安，思來想去還是將小英送走為好?！?/p>
李嬸嬸應(yīng)聲，“小英年齡尚小，為保險起見，確是離開此地為好。”
“你與她一起走，蘭馨去得早，她是你一手帶大的，素日她亦將你當(dāng)親娘般依賴，有你跟著她我心里也踏實(shí)?！逼荻ㄟ呥吽剂窟叺?。
“老爺，奴婢和小姐都走了，您自己怎么辦呀？”李嬸卻是不放心。
“我這么大個人了有手有腳的，還能有什么事不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還有這事不要告訴小英，只說帶她出去玩幾天。”
李嬸也有些躑躅猶豫，戚英將她當(dāng)娘親，她又何嘗不將戚英當(dāng)親女疼愛，可丟下老爺一人在這里她又有些不忍，但是讓小姐自己走，她也不放心，她這邊左右為難之際，另一邊戚定邊已回屋凈完手，躺下閉目睡去了。
李嬸知他疲累。也不再多話，將水倒了，一面想著，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到廂房卻見戚英還沒睡，只坐在榻上擺弄自己的小弓箭。
這還是戚定邊閑暇時給她做的，全當(dāng)個玩具了。
戚英見她回來，放下東西，自己將被子搭在身上乖乖躺下，側(cè)頭睜著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看李嬸。
李嬸看著那雙眼，心中暗嘆：到底是幼童，不知愁滋味。走過去摸摸戚英的額頭輕聲道“睡吧?！?/p>
隨即吹滅蠟燭，翻身上榻，在戚英身邊躺下，直至深夜，卻始終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
聽著身旁漸沉的呼吸聲。李嬸睜眼盯著從窗外照進(jìn)的月光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拍門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異常突兀。
李嬸聽得心慌，連忙汲鞋披衣，出去開門，到的院中卻正好撞到正屋出來的戚定邊，他看李嬸樣子道“你回屋休息吧，我去開門?！?/p>
李嬸到底云英未嫁，如此形狀于她也名聲不好。那李嬸卻不肯回去，她只覺心頭慌亂不已，如此夜半敲門，必是有緊急軍務(wù)，結(jié)合戚定邊回來時說的話，只怕與塔坦有關(guān)。
可她又不好張嘴詢問，只干巴巴等著。
看戚定邊打開院門，在門邊與那衛(wèi)兵說了幾句話，就面色大變，轉(zhuǎn)身離去，連件披風(fēng)都顧不得拿。
李嬸盯著大開的院門不知空站了多久，還是屋內(nèi)戚英的呼聲將她喚回了神，回首輕應(yīng)了聲，走去將院門關(guān)好。
回屋重躺下。黑暗中見戚英小聲問道“嬸嬸，怎么了？”
李嬸滿腹心事與擔(dān)憂也不好對小孩講，只簡短回道“你爹爹臨時有事，回營了?！?/p>
“哦?！逼萦⒋饝?yīng)一句又睡熟了去，李嬸卻再睡不著了。生生挨到天亮，戚定邊卻始終沒有回來。
她心中憂慮無法排遣，又不好在孩子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好仍作尋常姿態(tài)，為戚英準(zhǔn)備一日三餐。
只偶爾趁著戚英午睡時空暇時間，出門尋街坊打探消息，卻見外面到處都是亂哄哄的，糧價幾乎漲到天邊，百姓許多都攜家?guī)Э冢嚑垦虻耐线吪?，街道店鋪關(guān)了一大半。
這般景象李嬸看得心慌，她抓住一名過路人詢問情況。那人只囫圇吞說是塔坦打過來了，好像此次用的兵甚多，都打了三天了，這里恐怕是要保不住了，讓李嬸也快些逃吧。
李嬸聽得心慌意亂，戚定邊始終沒有回來，她怎么逃。正出神間，又想起戚英還自己在府中，怕出了事，又連忙返回宅內(nèi)。
她現(xiàn)在也不敢放戚英出去玩了。哄騙她說爹爹回來考教她功課，讓她呆屋內(nèi)認(rèn)真學(xué)習(xí)。
如此過去五日，戚定邊始終未歸，她日日懸心亦熬得雙目干澀，眼窩凹陷。
戚英雖為幼童，卻也機(jī)敏，坐在庭院的木凳上問道：“我爹爹怎么還不回？”
李嬸面上強(qiáng)扯出笑道“興許是有事拌住了，暫時脫不開身。”
戚英卻不信“是不是出大事了？”這話說的李嬸眼睛一跳，趕緊轉(zhuǎn)身拿起掃把掃著庭院，邊掃邊說“莫要說不吉利的話，好端端地怎么會出事，小英別多想，以往老爺十天半月不會也是有的。”
“以往爹爹走會和我打招呼的。這次卻沒有打招呼?！逼萦⑧僮煺f道。
又看李嬸眼下的烏青說道“你都睡不好覺了，肯定有事?！?/p>
李嬸一時找不出話駁，只手上用力掃著灰塵，假裝沒聽到。
戚英見李嬸不理自己，起身跳下木凳就往院門方向跑去，邊跑邊道“我去尋我爹爹去?！?/p>
哎呦，這小祖宗，現(xiàn)在這世道還往外跑。
李嬸扔下掃把伸手扯住，勸阻道“小姐可不敢亂跑，老爺不是答應(yīng)你領(lǐng)你出去玩嗎？你跑出去老爺恰巧回來，這不是錯過了嗎？你就乖乖在家等著吧。”
戚英卻不聽她，轉(zhuǎn)著手腕往外抽手。
二人這里正拉扯著，只聽吱扭一聲，院門打開，戚定邊滿身風(fēng)塵的走了進(jìn)來，兩人同時松了手。
李嬸也顧不得戚英在了，焦急問道“戰(zhàn)事怎樣？可打完了？”
“爹爹你這次走怎么不和我打招呼？”戚英撅起嘴，不樂意道。
戚定邊卻是面色凝重，雙眉緊蹙，他顧不得理睬戚英與李嬸，只大步流星走向自己房間。
來到案后，見戚英與李嬸亦跟了進(jìn)來，蹙眉對李嬸道“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回房收拾你與小英的東西，一會就走?！?/p>
李嬸聞言雙目隱含擔(dān)憂道“老爺…”
卻被戚定邊的凌厲視線所阻。
“走去哪里，是去和新哥哥比試嗎？”戚英出聲詢問道。
“是，由李嬸帶著你去，爹爹再派一隊(duì)護(hù)衛(wèi)跟著。”戚定邊緩了語氣，盡量做尋常神色。
“爹爹不去嗎？”戚英仍是喋喋不休道。
“爹爹今天有要務(wù)在身就不去了，你先走，過幾日爹爹去接你。”
戚定邊說著，見李嬸還在旁邊站著，眼睛瞥向李嬸道“快去，收拾完東西再過來拿信。還有，東西撿要緊的帶些就好。務(wù)必輕裝簡行?！?/p>
李嬸聽此即便心中有一萬個不舍，也得領(lǐng)命退下。戚英卻有些不大樂意，蹭到戚定邊身邊，見他筆走龍蛇的寫完一封信，裝進(jìn)信封封好。
戚英字認(rèn)不全，不知他爹爹寫的什么，只扯著戚定邊衣袖道“爹爹你一定要過來接我啊?！?/p>
“好，你也別在這里站著了，看看自己有什么要帶的，也學(xué)著收拾一下。”戚定邊目中含著眷戀道“出門在外要聽李嬸的話啊，去吧?！?/p>
戚英聽話走至門邊，忽回頭看了眼，見爹爹一直盯著她背影，眼中似有光澤閃動，神色有著戚英看不懂的深意，他見戚英回頭，慈愛一笑道“去吧。”
說完就背過身去。戚英直感到自己爹爹今天很是奇怪，可其中意味卻是她這個年紀(jì)理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