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戰(zhàn)死沙場后，同去的大伯哥帶回兩件血衣和十兩撫恤銀。兩年來，
我起早貪黑賣豆腐養(yǎng)活兩個女兒，直到暈倒在街角才得知，那筆撫恤銀本該是五十兩。
我跌跌撞撞跑回家中想要問個究竟，卻無意間聽到：“大嫂性子軟，沒男人活不下去，
蘇婉比她強多了，沒我也能活?！薄胺判陌赡?，等過上幾年我再告訴她真相，
她知道我沒死一定歡喜的很，不會怨我。”我這才明白，
原來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大伯哥”，正是我那“戰(zhàn)死”的夫君。第二日，
對我一向關(guān)照有加的鄰家大哥上門提親。看著他緊張又笨拙的模樣，我接過提親貼，
笑著點點頭：“好，我嫁?！?.我挑著豆腐擔(dān)子走在街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二丫輕輕搖搖我的手，小聲說：“娘，我餓。”我從懷里摸出半塊雜糧窩窩給她，
輕聲哄著：“乖，等娘賣完豆腐，給你買糖糕。”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啞了，
筐里的豆腐也還剩下大半沒賣出去。幾個地痞圍過來，嬉皮笑臉地想要碰我的臉：“小娘子，
陪爺幾個喝一杯，爺包了你的豆腐！”我護著二丫往后躲，忽然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再醒來時，我躺在醫(yī)館的床上，二丫趴在我懷里，眼睛哭得通紅?！靶蚜?？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端了碗溫水遞過來，“你這身子骨，再這么熬下去，怕是要垮。
”我勉強撐起身子，啞著嗓子道謝。婦人嘆了口氣：“你男人呢？
怎么就你一個婦道人家?guī)е⒆映鰜碣u豆腐？”我垂下眼：“他……兩年前戰(zhàn)死了。
”“戰(zhàn)死的？”婦人眉頭一皺，“朝廷不是給陣亡將士的家屬發(fā)了五十兩銀子，
夠你們娘倆過好一陣子了，何必這么拼命？”我猛地抬頭：“五十兩？
”婦人一愣：“你不知道？”我渾身上下一陣寒意。謝懷山戰(zhàn)死后，
是同去參軍的大伯哥謝懷遠帶著撫恤銀子回來的。他說，朝廷只給了十兩。
那余下的四十兩呢？我咬著牙，抱起二丫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想要問個究竟。
院子里靜悄悄的，我放輕腳步，來到婆母的屋外?！皟喊?，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蘇氏真相？
難道你真要一輩子都頂著你大哥的名字活？”屋里傳來婆母李氏的聲音。我的心頭一緊，
一時間沒有消化這句話?！澳?，大哥咽氣前求我照顧大嫂和東兒，我答應(yīng)過他，
不能辜負(fù)了他。”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屋里的男人不是大伯哥謝懷遠，而是我的夫君謝懷山。
“再說了，大嫂性子軟，沒男人活不下去，蘇婉比她強多了，
沒了我也能活……你看她這不是挺能耐的，給她十兩銀子都能撐兩年?！币娎钍喜豢月?，
謝懷山繼續(xù)補充道，“東兒是謝家唯一的香火，我不得替大哥好好照看。蘇婉帶著兩個丫頭，
將來能頂什么用？”李氏似乎是被他說動了，長嘆了一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以后蘇氏發(fā)現(xiàn)你騙她，怕是要大鬧一場，你還是當(dāng)心些吧。
”謝懷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放心吧娘，等過上幾年我再告訴她真相，
她知道我活著一定歡喜的很，不會怨我?！蔽艺驹陂T外，渾身發(fā)抖。原來，
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大伯哥”，正是我那“戰(zhàn)死”的夫君。兩年了，
他為了照顧寡嫂和侄子，寧愿讓我和兩個女兒自生自滅。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的二丫，
她正懵懂地眨著眼睛，小手攥著我的衣襟。我輕輕捂住她的耳朵，轉(zhuǎn)身離開。2.晚上，
油燈的光暈在墻上搖曳，我望著兩個熟睡的女兒，手指輕輕撫過她們瘦削的小臉，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這兩年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磨豆子、煮漿、壓豆腐，
從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肩膀上的皮磨破了又結(jié)痂，結(jié)痂了又磨破，
最后留下一道道暗紅色的疤。最冷的那幾個月，我的手上全是凍瘡，裂開的口子里滲著血絲，
碰到?jīng)鏊豌@心地疼?？晌也桓彝?。謝家兩兄弟雖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但早已分灶吃飯，
各過各的日子。家中除了那十兩撫恤銀子，便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能指望我賣豆腐養(yǎng)家。
兩個女兒總是填不飽肚子，二丫七歲了，個頭還不如人家五歲的孩子高。寒冬臘月更是難熬，
沒有火盆，屋里冷得像冰窖。最難熬的時候，我們娘仨擠在一床薄被里，
小桃和二丫凍得直往我懷里鉆。兩年來，謝懷山從不主動與兩個孩子親近。
他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把幾個孩子一起叫到跟前，講幾個戰(zhàn)場上的故事。
有一次二丫晃了神，望著他的臉，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爹”。
他皺起眉頭強調(diào)：“我不是你們的爹，我是大伯，不要叫錯了！”上個月的那個雨天，
二丫發(fā)著高燒，渾身滾燙。我冒雨去請郎中，回來時卻看見他撐著傘，
小心翼翼地護著陳氏母子從集市回來。陳氏身上穿了一身新裁的緞面衣裳，
她的小兒子手里拿著新買的糖人，那畫面幸福得刺眼。其實剛開始那段時間，
我也曾有過疑心。雖然謝懷山和大哥謝懷遠是雙生子，樣貌有八分相像，但對于自家男人，
我還是很熟悉的?？墒俏曳置饔浀?，他回來那天，把大嫂陳氏緊緊擁入懷中，
只丟給我兩件血衣和十兩撫恤銀子，淡淡道：“弟妹，
懷山他戰(zhàn)死了……你節(jié)哀……”后來我?guī)状我娝搓愂系难凵袢崆樗扑?，兩個人出雙入對，
恩愛的緊。而對我和兩個孩子，卻是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我便沒再多想，
只當(dāng)是自己思君心切生了妄念?？墒乾F(xiàn)在現(xiàn)實卻告訴我，他就是謝懷山，我的夫君，
兩個孩子的父親。多么諷刺。3.窗外傳來腳步聲，我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打濕了衣襟，
我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臉?！疤K娘子，是我?！绷珠L風(fēng)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低沉又溫和。
我打開門，看見他站在月光下，手里提著一個竹籃?！奥犝f你暈倒了，我?guī)Я诵┟酌鎭怼?/p>
”他的目光落在我紅腫的眼睛上，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你這是……”“沒事……”我低下頭，側(cè)身讓他進屋。林長風(fēng)是隔壁成衣鋪的掌柜，
早年也曾婚配，后來他的妻子死于一場疾病。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所以我一直刻意疏遠他，
可他總是不聲不響地關(guān)照著我。不得不承認(rèn)，最近一年里，有了他明里暗里的幫襯，
我們娘仨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他手腳麻利地生起火：“孩子們都睡了吧？我給你熬點粥。
”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我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那個暴雨天，
他渾身濕透地跑來幫我收攤，我說不用，他卻執(zhí)意脫下外衫罩在我身上。
那天他臨走時說：“蘇娘子，你要是愿意……我愿意照顧你們母女。
”彼時我的心還掛在謝懷山身上，只是回了句：“林大哥，
我是個寡婦……”他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憨厚地沖我笑：“我知道你這是在拒絕我，
但是沒關(guān)系，我愿意等你……”“粥好了?！绷珠L風(fēng)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
他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米粥遞給我。“謝謝。”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似乎想說些什么，
最后卻只是嘆了口氣：“你太要強了?！边@句話像一把刀，突然剖開了我所有的偽裝。
我死死咬著嘴唇，生怕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疤K娘子……”他猶豫了一下，
“我上次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娘！”二丫的囈語打斷了他的話。
我慌忙起身去看孩子，卻聽見院門“吱呀”一聲響。“這么晚了，誰??？
”林長風(fēng)警覺地站起來。我透過窗縫看去，是謝懷山正摟著陳氏的腰從外面回來了。
兩人有說有笑，陳氏發(fā)間還簪著一支嶄新的銀簪。我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在掌心里劃出一道血痕：“林大哥，不早了，你回去吧?！绷珠L風(fēng)望了望外面，
又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他走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第二天一大早，
林長風(fēng)又來了。他緊張地絞著衣袖，硬逼著自己直視著我的眼睛：“蘇娘子，
昨夜我一宿沒睡……我還是想問你，你愿意嫁給我嗎？我嘴笨，
不會說什么漂亮話……但是我保證，以后我一定會對你們母女好，
不會叫你們餓著凍著……”說完，他雙手顫抖著遞上一張?zhí)嵊H帖，
上面燙金的“聘”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粗o張又笨拙的模樣，我的心里卻一陣暖意。
我接過帖子，笑著點點頭：“好，我嫁。”4.我輕輕叩響了李氏的房門，推門進去時，
謝懷山正坐在窗邊喝茶。見我進來，他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我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娘，”我福了福身，“兒媳有事要說?！崩钍夏碇鹬?，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
“我……決定改嫁了?！狈鹬榈穆曇絷┤欢埂Ｖx懷山的茶盞“當(dāng)啷”一聲磕在桌沿，
茶水濺出來，在桌上洇開一片。他猛地抬頭看我，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昂[！
”李氏一拍桌子，“謝家的媳婦，哪有說改嫁就改嫁的道理？”我低著頭，
聲音卻很堅定：“娘，懷山已經(jīng)走了兩年多了，我總要為兩個孩子考慮。”“呵，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謝懷山突然冷笑一聲，“當(dāng)初是誰在懷山出征前哭哭啼啼，
說會一直等他回來的？”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生生剜進我心里。是啊，
那個傻乎乎的蘇婉確實說過這樣的話?？烧l能想到，她等來的不是凱旋的夫君，
而是一個頂著亡夫面孔的“大伯哥”？見我不說話，
謝懷山又補充道：“弟妹這是嫌我們謝家待你們母女不好？懷山才走了兩年，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嫁給旁人了？”那聲“弟妹”刺得我心頭一顫。我抬頭看他，
這張我曾深愛的臉，此刻卻寫滿了譏誚?！笆前?，的確不好，”我自嘲的笑了，
聲音有些發(fā)抖，“這兩年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磨豆腐，沒吃過一頓飽飯睡過一個好覺，
我苦就算了，我不想兩個孩子跟我一起受罪……”“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
朝廷不是還給了撫恤銀？”他打斷我，眼神輕蔑，“再說了，哪個婦道人家不是這么過來的？
我死死咬住嘴唇，他竟還好意思提撫恤銀。那四十兩，他心知肚明去了哪里。
我冷笑道：“是嗎？我倒是想問問大哥，聽說朝廷的撫恤銀發(fā)了五十兩，
怎的到我手里只有十兩？”謝懷山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極了，
吞吞吐吐道：“你……你哪里聽來的謠言……發(fā)了多少我還不知道嗎？
我……我還能貪你這點銀子？”我笑笑，繼續(xù)說道：“還有，大哥說婦道人家都是如此，
那倒也不見得。我看大嫂便不用這般辛苦，她上個月新裁的緞子衣裳，
就夠我們娘仨吃半年了。可見還是大嫂幸福，有你這樣的好夫君。
”我刻意加重了“好夫君”三個字，謝懷山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張了張嘴，
最終什么都沒說。屋子里一片死寂，李氏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翱傊?，我心意已決，
這次過來只是告訴你們一聲。”我轉(zhuǎn)身要走。“站??！”李氏厲聲喝道，
“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了？”謝懷山卻擺擺手：“娘，別動怒。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弟妹就是一時氣話，怎么可能真的改嫁？”我沒接話，
毅然走出了房門。門扇合上的瞬間，我聽見李氏壓低了聲音：“兒啊，
要不你還是跟她坦白吧，萬一她真的……”謝懷山輕哼一聲：“放心吧娘，
她就是耍耍小性子，她那么愛我，肯定愿意為我守一輩子……”三日后，
林家的聘禮隊伍吹吹打打進了謝家院子，八抬大紅聘禮箱整整齊齊擺滿了院子。
上好的綢緞和首飾，白花花的銀兩，還有特意給兩個孩子準(zhǔn)備的新衣裳。
看熱鬧的婦人擠在門口，指指點點地議論著。謝懷山從房里沖出來時，臉色煞白。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滿院子的聘禮，又看看站在院中的我?！巴瘛苊茫?/p>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你這是做什么？”我平靜地看著他：“改嫁。”“你認(rèn)真的嗎？
”他瞅了一眼門外的婦人，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可是懷山的……”“未亡人，”我輕輕打斷了他的話，“逝者已矣，
活著的人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薄安恍?！我不同意……是不是那個林長風(fēng)逼你的？走，
你跟我去找他……”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慌亂，邊說邊上前一步，想要來抓我的手腕?！按蟾纾?/p>
”我輕輕側(cè)身，躲開了，“還請您自重。”這一聲“大哥”像一記耳光，
打得他踉蹌著后退半步?！皼]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直視著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為什么不行？難道說，大哥有什么特別的理由，非要攔著我改嫁？
”5.謝懷山死死盯著我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他斂起剛才失控的情緒，關(guān)了院門，
重新擺出一副“長兄如父”的姿態(tài)：“弟妹，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改嫁這事，
是不是再考慮考慮？懷山才走了多久？你這樣急急忙忙地……外人會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