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過境遷
公司的保姆車轉(zhuǎn)了好幾條街,才甩掉了跟著的記者車。回到桃江路的別墅,已經(jīng)接近凌晨。
西棠上樓,趙平津的房間仍然亮著燈。他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早,西棠起得早,沒想到趙平津更早,她下樓時,他已經(jīng)在餐廳吃早餐。
等到西棠喝完牛奶,趙平津推開椅子說:“走吧?!蔽魈恼f:“去哪兒?”
趙平津站在她的身旁,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回家了被臨時叫來嗎,我送你回去。”
高速公路一路通暢,仿佛能通往天際盡頭,趙平津坐在駕駛座上,窗外有南方溫軟的早晨陽光。
他沒有去過她家鄉(xiāng)。
黃西棠在北京上學的時候,一年只有兩個假期能短暫地回家,跟他在一起之后,大三那年的春節(jié)她還沒有開始拍電影,于是有空回家去過年,原本趙平津說要送她回去,可臨到頭來,春節(jié)那段時間他哪里走得開。其實每一年都是如此,且不說上海那邊海外的家族親戚要回國,單是北京上上下下要走動應(yīng)付的人脈關(guān)系,父親和大伯都不再合適親自處理,基本上都是交由趙平津代為出面,他領(lǐng)著三個秘書忙得不可開交,硬是一天的空也抽不出來,后來黃西棠還是自己走了。
以前一直覺得不著急,沒想到轉(zhuǎn)眼已是百年身。趙平津微微側(cè)臉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她很平靜。西棠很安靜。
趙平津一路上都在專心開車,車子里只有導航儀說話的聲音。
西棠坐了幾次他的車后發(fā)現(xiàn),趙平津的車上只放古典樂交響曲,聽得人發(fā)悶。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車上放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各種交通路況、廣告宣傳、情感節(jié)目、流行音樂輪番登場,西棠坐在他身邊,跟著廣播里的流行曲大聲唱歌,一些流行的新歌唱得跑調(diào)跑得沒邊沒際兒,趙平津一邊開車一邊求饒:“姑奶奶您別唱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有時候廣播里是馬三季的相聲,趙平津聽得直樂。
明明兩個人以前都是愛熱鬧的人。現(xiàn)在都變了。
西棠探過頭去看了看:“你能不能開下廣播?”趙平津冷冷地答:“坐著別動,我不聽電臺。”西棠試圖打破僵局:“太麻煩你了?!?/p>
趙平津說:“別說廢話?!蔽魈牟辉倮硭?/p>
車子到達仙居縣郊區(qū)時,導航將他們導往了一條通往鎮(zhèn)子的主路,那條道路正趕上了中午的集市,兩旁塞滿了雞籠、豬籠等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趕集的村民們騎著摩托車、電瓶車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路面坑坑洼洼。
趙平津只能減速,在一堆人流車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這一段路走走停停,走了快一個小時,西棠坐在副駕駛,看著這樣的道路都覺得崩潰。
趙平津一手扶住方向盤,騰出一只手來在車子的前柜翻出藥瓶子。
西棠看著他單手旋開了瓶蓋,輕聲問了一句:“怎么了?”趙平津說:“沒事,我昨晚沒睡好,頭疼?!?/p>
西棠也不知道他身體怎么樣,上次車禍是什么時候出院的,沈敏聯(lián)絡(luò)她的時候,就說他已經(jīng)上班幾天了,當初在醫(yī)院里他還疼成那樣。
她默默地遞上了水。
趙平津?qū)⑺偷搅随?zhèn)上,自己在一家賓館開了個房間。西棠看著他不太對勁的臉色:“你沒事吧?”
趙平津精神不好,人也蠻橫不起來了,聲音有點虛弱:“你自己回去吧,我上去睡會兒?!?/p>
西棠走到家門口,小妹在柜臺上算賬,她媽媽正在門口的桌子幫著收拾碗筷:“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跑了,怎么回事?”
西棠笑嘻嘻的:“我不是跟您說只是公司臨時有事嘛,辦完了還有假期,我又回來了?!?/p>
她搶著去收拾桌子:“媽,我來?!?/p>
西棠夜里給趙平津打了個電話,他電話關(guān)機了。
賓館跟她們家只隔了一條街,西棠猶豫著要不要去看看他,想想還是放棄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來,幫她媽媽開店,將桌子凳子搬到屋檐下,鋪上藍色桌布,將屋子打掃干凈了,然后回到廚房切蔥花。
她媽媽在廚房里跟掌勺師傅聊天,西棠在一邊打下手,小妹在堂外幫忙招呼客人收拾碗筷。
七點鐘開始客人漸漸多了起來,西棠今天讓老媽輕松點,不讓她跑堂送餐了,自己忙里忙外跑得腳不沾地,突然小妹進來悄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姐,外面有人找你?!?/p>
西棠一聽,心底一驚,大概也知道是誰了,趕緊瞪住小妹:“別聲張?!毙∶秒p眼泛著激動的光:“好帥好帥?!?/p>
西棠擦了擦手往外走。
趙平津穿了一件白襯衣,坐在檐下的一張桌子旁,他身邊是亂亂糟糟的一群早起買菜趕工的食客,只有他一個人霸占了一張桌子,顯然也沒人敢上去擠。趙平津仿佛也沒察覺,一個人坐了半天,實在無聊,手里拿著手機,卻也沒有打開,只無所事事地把玩著,俊朗眉目,干凈光鮮,姿態(tài)悠閑。
旁邊吃面的大嬸小媳們都忍不住一直看他。
他看到西棠走了出來,穿一件墨綠色的圍裙,她的頭發(fā)慢慢長了,人顯得特別乖巧,他見到她,就是忍不住地高興起來。
西棠手上拿了個點單的牌子,走到他的身邊,壓低聲音說:“你來干什么?”趙平津理所當然地答:“吃面?!?/p>
西棠將菜單遞給他:“要什么?”
趙平津隨手指了一個。
西棠說:“你胃寒,吃不了那個,我給你點吧?!壁w平津說:“好?!?/p>
西棠低頭寫單子,聽到趙平津說:“我初來乍到,你不帶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西棠說:“我沒空?!?/p>
趙平津撇撇嘴:“那我就一直在這坐著?!?/p>
西棠望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地小聲說:“吃完面到街口那家的錄像廳門口等我?!?/p>
趙平津笑得很愉快:“去吧,煮面給我吃?!蔽魈暮藓薜氐伤谎?,扭頭就走。
西棠抿住嘴角忍住笑意,一轉(zhuǎn)過頭,卻突然看到她媽媽就站在大廳的門后,目光幽寒,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們。
西棠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若無其事地走進廚房去了。
忙完了早餐的高峰期,西棠找了個借口,從家里溜了出來。趙平津仍在那里等她。
西棠趕到時,他已經(jīng)坐進店里,跟老板喝了兩巡茶,末了起身告辭。趙平津走出店鋪,順手將幾張碟塞進她手里。
西棠納悶地說:“什么?”
趙平津目視前方:“老板賣我的?!?/p>
西棠低頭一看那些碟片,封面上一個特別漂亮的日本女孩子正水汪汪地望著她。
她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喂!你腦筋抽風了吧?!?/p>
趙平津還振振有詞:“誰讓你那么久不來,要我一直站門口等啊?!蔽魈哪橆a都變燙:“那現(xiàn)在怎么辦?”
趙平津塞進她的背包里:“你幫我收著,我回去賣給老高,他一準兒喜歡?!?/p>
兩個人往街道外走。趙平津忽然說:“對面那是哪里?”西棠看了一眼:“那是中心小學?!?/p>
趙平津感興趣地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在這里讀書?”“嗯?!?/p>
“那進去看看?!彼苯油锩孀?。
西棠跟在他的身后:“喂,你不是要去景點嗎?學校有什么好看?!?/p>
正好是周日,學校里靜悄悄的,西棠在升旗臺轉(zhuǎn)了一圈,扒拉開了一方大石頭上的一簇厚厚的草,石頭的下方還看得到一道刻痕,西棠笑了笑:“還在。”
趙平津湊過去看了看:“喲,小時候被欺負還刻個紀念章?”
西棠蹲在旗桿下,對他抬頭笑笑:“你怎么這么清楚?你小時候凈欺負人了吧?”
趙平津回想起自己大院第一惡霸的童年,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唉,別這么說?!?/p>
西棠望著那塊石頭出神。那天放學了,小地主跟在西棠的后面,西棠拉著他的手,用石子在這里刻下了一道痕跡,然后跟他說:“你做我弟弟好不?”
西棠到現(xiàn)在還記得六歲的小地主,掛著兩行鼻涕,沖著他點了點頭,笑得一臉憨實。
兩個人坐在操場旁的樹下。
偌大的操場,有幾個孩子在籃球場里騎自行車,遠遠地傳來嬉鬧和笑聲,深夏的風吹拂而過,趙平津雙手撐在身后,攤直了腿:“這兒挺清凈?!?/p>
西棠望著遠處新建的塑膠跑道,紅綠分明煞是好看,輕輕地說:“環(huán)境比以前好了?!?/p>
趙平津望著她出神的側(cè)臉:“家里還好嗎?”
西棠回過神來:“挺好?!?/p>
“生意還過得去?”
“嗯?!?/p>
她明顯不欲跟他多談家里事。
可是她家里的事情,趙平津卻是多少知道一點兒的,他們談戀愛以后,黃西棠跟他說過,她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獨自撫養(yǎng)她長大,她一直挺樸素的,白棉裙子牛仔褲就能穿一個夏天,也很少花他的錢。大四那一年,因為他的公司發(fā)展得太快,他忙得心力交瘁,為了能隨時照顧他,她不再兼職打工,林永釧導演還特地提前開給她片酬,她用那部電影的片酬,支付了那一年的學費。
后來他的母親查清了她的家世,她第一次去他家,經(jīng)過鐵門后的哨崗警衛(wèi)員的層層盤問,終于進了那方院子,卻是連廳門都沒得進。他母親叫她來,卻只讓她站在他家的屋檐下,她就站在四面寒風的檐下,聽著周老師冷酷的批評,原話是他從家里保姆的嘴里問出來的,周老師跟她說,她媽媽沒有結(jié)過婚,她是一個非婚生的私生女,年紀小小的,還沒結(jié)婚就跟人同居,趙家不要這樣的兒媳婦。
趙平津記得,那是除夕的前幾天,屋檐下都是一條一條垂下的晶瑩冰柱,黃西棠睜大了眼,凍得發(fā)白的鼻子,因為羞憤而漲得通紅的臉。
他得了消息匆忙趕回來,只來得及看她一臉茫然地轉(zhuǎn)身逃走,然后在院子里狠狠地推開了他,如一只負傷的小獸般驚惶地沖了出去。
那是黃西棠跟他母親的第一次見面,也許是因為她徹底地明白,他的家庭不喜歡她,后來她開始慢慢變得患得患失,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無緣無故地掉眼淚,跟他鬧別扭。一開始一次兩次趙平津還哄著她,到后來漸漸也煩了,語氣漸漸不好,終于有一天他開會晚了一點,原本答應(yīng)好要接她下戲,結(jié)果遲到了一個多小時,西棠跟他生氣不理他,趙平津忍不住沖著她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別那么矯情?!?/p>
黃西棠睜著眼望著他,眼底有一汪淚水,她在他面前哭,他終于覺得煩人。
他們分手前的大概兩個月,周老師在他上班的時候來過他們在嘉園的家里,強硬干涉他們的生活,要求黃西棠搬出去。據(jù)說黃西棠一開始求過她讓他們在一起,但周老師是什么人,最后兩人談崩了,周老師跟她說了什么趙平津不清楚,其實黃西棠和他吵歸吵,但就是因為她是長輩,更是他母親,她一直都默默忍下了周老師給她的難堪,一個字的原話也沒有跟他轉(zhuǎn)述過。但他母親后來回家里跟老爺子說的,黃西棠拍著桌子指著她跟她說“這是我家,你給我出去”。
周老師抹著眼淚跟老爺子老太太告狀:“這什么女孩兒,舟兒買的房子,她還有臉面兒說是她家!什么家庭就養(yǎng)出什么孩子!這么沒有教養(yǎng)的人,倘若真讓她進了門,那以后還得了!”
那段時間黃西棠沉不住氣,后來想想,他其實更不該也一樣沉不住氣,吵架時互相說了那么多傷透了心的話。
他終究沒能保護好她。不是不遺憾的。
趙平津開口說:“要是你家里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跟我說一聲?!?/p>
整個北京城里,能得了趙家這位公子哥兒這句話的人,估計不會很多,西棠只客客氣氣地回了一句:“謝謝您?!?/p>
兩個人之間只剩下了沉默。
趙平津藏在心里良久的那句話,忍了那么多年,終于緩緩說了出來:“當初調(diào)查你身世的事情,是我媽做得不恰當?!?/p>
西棠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愣了好一會兒,仿佛才聽清楚了,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她性子其實還是一樣,吃軟不吃硬,他們兩個之間,只要他肯稍微低一點頭,她總是會付出更多更多的包容和愛來待他:“我后來一直都沒有問過我媽,是因為我自己想明白了,上一輩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媽媽從沒離開我,她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母親,我沒什么可丟人的。只是以前年輕不懂事,對于家庭出身好像我應(yīng)該很自卑似的,現(xiàn)在不會了。”
她說得很隱晦,但也很清楚。
黃西棠會自卑,他以為電影學院的女孩子,每一個都驕傲得像只孔雀,何況是那么才華橫溢,充滿夢想的黃西棠。
他當時不明白,黃西棠明明那么可愛那么活潑一姑娘,怎么會突然變得那么的愛耍小性子,又愛哭,特煩人,現(xiàn)在看起來,不過僅僅是因為那段時間特別的沒有安全感。趙平津心底也不好受,他當年也許很愛她,但其實并沒有付出足夠的耐心去了解她。
趙平津問了一句:“你媽是你親媽嗎?”西棠翻個白眼:“我倆長得多像?!?/p>
趙平津說:“那你爸呢?”
西棠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媽從來不說?!?/p>
趙平津好心建議:“也許你爸還在呢,要不要找?我?guī)湍阏艺??!?/p>
“好啊。”西棠沖他笑笑,“等我死的那天吧,你幫我找找,也許我那天會想見見他。”
趙平津心底觸動,卻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就沒見過她性子這么剛烈的女人,除了自討苦吃,又有什么好處。
趙平津說:“西棠,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蔽魈恼f:“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的問題?!?/p>
她永遠不再提他家庭對她的為難和羞辱,也不再提他們分手時說過那些玉石俱焚的話,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是事過境遷的豁達了。
趙平津忽然問了一句:“那小子還在追你?”西棠愣了一下:“誰?”
趙平津瞇起眼:“姓鄭那小子,以前在你教室,跟你表白的?!?/p>
西棠想起來近日紛紛擾擾的緋聞,解釋了一句:“我們什么事兒也沒有?!?/p>
趙平津平靜的聲音,含著三分的冷意:“以后再來找你,告訴他——永遠沒他什么事兒?!?/p>
西棠笑了笑。
那一年她大三,剛剛跟趙平津談上戀愛,鄭攸同在排劇的教室跟她表白,捧出了大束鮮艷的玫瑰花。西棠實在太意外,一時口拙:“哎,鄭攸同,你別這樣——我有男朋友了。”
趙平津那一天剛好來接她下課,見到這一幕氣都氣炸了,直接沖進去將黃西棠的手拉住了,他話說得客客氣氣的,臉上卻是一臉京痞的壞笑:“哎,這位同學——對不住您,這姑娘我先預定了,沒你什么事兒?!?/p>
鄭攸同年輕氣盛,指著趙平津的鼻子詛咒他們:“西棠,你少跟這種京城子弟玩,我跟你說,他們就愛玩弄女孩子,不會有真心的?!?/p>
趙平津一把推開了他:“哎哎,你罵誰呢?”
鄭攸同一擼袖子沖了上來,兩個人眼看要打起來。黃西棠硬把他給拽走了。
沒想到鄭攸同算命倒挺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西棠跟趙平津沿著河邊往回走。
路上見著小地主抱著娃娃從街市那邊走回來,身邊跟著他新媳婦兒。西棠招招手:“小地主!”
小地主媳婦兒遠遠就瞧見他們倆,走近了看更是一臉的興奮加好奇:“姐姐,這是你男朋友嗎?”
西棠介紹趙平津說:“這是我朋友,來我們這兒玩玩?!?/p>
小地主媳婦兒熱情招呼:“去了哪兒了,景點門票訂了嗎?我從我們賓館合作的旅行社給你們定,便宜點。”
趙平津答了一句:“昨天剛到,還沒有空去呢?!蹦沁咟S西棠拉住小地主問:“事情查出來沒有?”小地主將孩子放到了媳婦手上,對著她搖了搖頭。
小地主家最大的那間酒店,前一陣子來了一批警察,從房間里抓出了一個毒販子,說是酒店有包庇責任,工商局立刻來查封了,勒令他們停業(yè)整頓,現(xiàn)在都快兩個星期了,案子還沒查出個結(jié)果。
小地主媳婦兒一聽這事兒也著急了:“是啊,姐姐,你說,我們這明明是冤枉的,可是誰也不聽我們的,說不給開業(yè)就是不給開業(yè)……我們是老招牌了,在我們店住過的客人沒一個不說我們的菜燒得好,網(wǎng)上的顧客都沖著我們這的名聲來,如今生意沒有了,他們?nèi)艿叫碌哪羌胰チ?,這可我把我急死了!”
西棠安慰著說:“再等等?!?/p>
趙平津一邊隨意地聽著他們閑聊,一邊湊過去逗孩子:“幾歲了?”娃娃流著口水,還不會說話,笑嘻嘻地一巴掌拍在趙平津臉上。
小地主媳婦兒的注意力被孩子吸引了過來,也跟著笑了:“他喜歡你呢,小寶,來,叫哥哥好。”
趙平津掏出錢夾,取出一沓現(xiàn)鈔:“這次來得很臨時,也沒想著會遇著西棠干弟弟,沒給寶寶準備禮物,我身上也沒多少錢,這給孩子買點玩具?!?/p>
“哎哎——這——這怎么好意思喲——”小地主媳婦兒秉承著中國傳統(tǒng)禮儀,趕緊客氣地往外推。
西棠聞聲看了過去,那一沓錢不薄不厚,大概有個一兩千,她對著寶寶笑:“小寶,拿著吧,謝謝叔叔,叔叔有的是錢?!?/p>
趙平津回頭瞪了她一眼。西棠抿著嘴樂。
小地主媳婦兒笑著說:“哎哎,您太客氣了,您是姐姐哪兒來的朋友啊,上家里吃個飯吧?”
趙平津?qū)㈠X塞進她手中:“我從北京來,西棠一向多謝你們照顧?!毙〉刂髡魈恼f話呢,一時間話立刻停住了。
小地主望著西棠,神色完全變了——他有野獸一般的直覺,嗚嗚地叫了一聲:“捏捏?”
西棠眼神猶豫了一秒。
只是這一瞬間的猶豫,小地主已經(jīng)驟然出手,一拳狠狠地砸在趙平津的臉上。
趙平津人直覺地一閃,卻不小心撞了一下身邊的小地主老婆的手臂,小地主老婆直覺地抬手,緊緊護住了懷里的孩子,這邊兩個人還在客氣地推讓著那沓鈔票頓時飛了出去。
紅色的鈔票灑了一地。
趙平津被那一拳揍得退了幾步,差點摔在地上。
小地主又沖了上去,瘋蠻地一把拽住了趙平津的手臂,拳頭狠狠地砸進他的腹部。
西棠終于回過神來,沖上去拉住了小地主的手,大聲地叫:“住手,小地主!不是!他不是!”
小地主紅了眼,死死地瞪著趙平津嗷嗷直叫,一個翻身又猛撲上去,嘴里叫嚷著誰也聽不清楚的語言。
趙平津左右閃躲,又挨了幾下。
他媳婦兒完全蒙了,手足無措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要上來勸,娃娃開始大哭起來。
西棠趕緊叫了一聲:“帶孩子回屋子去,我來勸他!”
趙平津被他摜倒在地上。
西棠怎么也拉不住發(fā)狂的小地主。
趙平津躺在地上滾了幾下,終于忍不住惱怒地叫:“黃西棠,你跟這小結(jié)巴說,他要再不住手,我要還手了!”
小地主撲在他身上一頓亂揍,一直嗷嗷嗚嗚地叫,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泥四,泥媽媽說,泥要是四了,她也不活了,醫(yī)院里要四了,我天天見你姑,是不是他次負你?泥媽媽天天哭……”
他一身的蠻牛勁兒,西棠拉不動他,眼淚忽然簌簌地往下落,她無法控制地哽咽著抽泣,心里卻著急得不得了:“不是,不是?!?/p>
只是一個小小的缺口,那些往事挾持著洪流決堤而來,她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
西棠轉(zhuǎn)過頭捂著臉抽泣,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小地主立刻停住了手,一把推開了趙平津,回頭擦西棠臉上的眼淚:“捏捏,別姑,別姑。”
趙平津躺在地上,頭發(fā)衣服都亂了,隱形眼鏡掉了一只,他視力不均勻,眼前有點模糊,他愣了一下:“他說什么,什么死了?”
沒有人回答他。
趙平津慢慢地坐起來,看到那個女人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中,失聲痛哭,哭得整個人都在抽搐,那個小結(jié)巴蹲在她的身邊,一直在嗚嗚地跟她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西棠擦干了淚水,將地上的錢一張一張撿起來,塞到了趙平津的手上:“你回賓館去吧?!?/p>
三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才看到一整條街的人都走出來看著他們,西棠的媽媽也走了出來,遠遠地站在自己家屋子前。
西棠看清了她的臉,頓時覺得脊梁一陣發(fā)涼,全世界最愛她寵她的媽媽,當時就那樣冷漠地望著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趙平津在賓館里住了兩天,黃西棠一直沒有聯(lián)絡(luò)他。
他從她們家的那條街道經(jīng)過,不知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怯意,也不敢再借吃面之名進去找她,只能隔著條街遠遠看了一會兒,小面館早上仍然照常在營業(yè),只是再不見黃西棠的人影,他只好又走開了。
臨行回城的那天晚上,他又繞到她家,想著明天接她回去,總歸有點正事要說,便走近了一些。
那間小小的店鋪門口關(guān)著,已經(jīng)歇業(yè),趙平津站了一會兒,悄悄走到了門口,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門只是掩著的,他正鼓起勇氣要敲門,卻聽到了里面?zhèn)鱽淼募毸槁曧憽?/p>
聲音很微弱,整個屋子是長條形的,一進里房很深,仿佛一截長長的幽暗的火車車廂,不仔細的話門口根本聽不見里面的聲響,趙平津貼近了門邊,心猛地一跳,立刻推門走了進去。
他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了——黃西棠的哭聲。
屋子前廳很黑,只有走廊里懸著一盞燈,幽深寂靜,他壓低了腳步往里面走,心底焦灼,一時顧不了那么多了。
經(jīng)過了前廳和廚房,進了一個小小的天井,兩株石榴樹枝葉茂盛,后院里有兩間房,其中一間房門打開著,從窗戶看進去,看得到人影在舞動。
黃西棠的哭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她哭得很大聲,很凄涼,很無助。趙平津快步穿過院子,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心慌。
西棠的媽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身前的女兒,聲音因為憤怒而絕望:“我寧愿你死了!也不要再出去做丟人的事情!”
西棠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喉嚨里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我錯了?!?/p>
女人的聲音尖銳又沙啞,還夾雜著嘶嘶的喘氣聲,趙平津在院子的另外一邊聽得不太真切:“我叫你不要再跟這樣的人來往,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你當年是怎么回來的!你怎么回來的!在這個院子里躺了整整一年!路都走不起!這樣的教訓還不夠你明白嗎!我今天寧愿打死你,也好過你再那樣地回來!”
西棠捂住臉尖叫了一聲:“媽媽,對不起!”
趙平津再也顧不得其他,拔起腳步?jīng)_過那方小天井,他已經(jīng)看清了房間里的場景——黃西棠跪在房間里的地上,她媽媽站在床頭,用一柄黃色尺子,正狠狠地抽她。
趙平津那一瞬間只覺一股熱血猛地沖進腦顱,腦中嗡的一聲作響,一股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在心臟之間穿過。
他跨上臺階時腳下發(fā)軟,身子狠狠地打晃了一下。
黃西棠的母親披頭散發(fā),發(fā)了狂一般地斥叫:“我跟你說的什么你記住沒?我今天寧愿打死你,也不愿你再出去!”
“媽媽!”西棠一張布滿淚痕的臉交織著難過和羞愧,人跪在地上挪了兩步,一把抱住了她媽媽的腰,尺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只嗚嗚地哭,肝腸寸斷,人卻一動不動,頭埋在那位中年婦人的懷里,抱得更緊。
趙平津喉嚨滾燙,卻說不出話,咬了咬牙踉蹌兩步奔進去,手臂一橫擋在了西棠的肩膀上。
那一尺子啪的一聲抽在了他的手臂上。
屋子里的兩個女人掛著滿臉的淚,同時抬眼望住了她。
西棠整個人有半個還心神碎裂,見到他只覺得害怕慌張:“你進來干什么?”
西棠媽媽望見他驟然闖了進來,反倒沒有一絲詫異,眼底的淚水褪去,塌陷的眼眶忽然干涸,臉龐變成了一條結(jié)冰的河流。
她仿佛預料到,遲早有這一面。
趙平津聲音在發(fā)抖:“阿姨,您別打她了?!?/p>
西棠媽媽放下了那柄尺子,抬手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慢慢地坐在在床沿,微微揚了揚頭,神色高傲不可侵犯:“這是我家里的事情。”
趙平津趕緊道歉:“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是西棠的朋友,您能不能——有話好好說?”
他慢慢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黃西棠的母親正抬起頭,緩慢地,緩慢地,將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如一束手電似的,從他的額頭,到眼角,到每一寸的肌膚,到身體,到手臂,到腳面——那束目光一寸一寸地仔仔細細地探照過他整個人,她母親眼里的神色,那種刻骨的憤怒、心傷、哀怨、悲慨、激昂,那個面容娟秀卻日漸枯老的婦人最終只是渾身顫抖著,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趙平津感覺到整個背,仿佛在滾水里燙過,又好像在冰霜里浸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地交替。
西棠媽媽卻慢慢地平靜下來,帶著一絲認命的絕望,緩緩地開口說話:“既然你進來了,那我就說幾句話——西棠雖然從小沒有爸爸,可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她在我的手掌心上,也是一顆明珠?!?/p>
“阿姨,您別這么說,我知道……”趙平津平日里在各種交際場合練出來的世事練達,此時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他覺得有點慌亂,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話猶豫了幾秒,立刻被她媽媽用眼神制止了。
西棠媽媽的聲音恢復了平常的聲調(diào),神態(tài)卻顯得越來越冷淡:“從小到大她喜歡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她,但我對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一個女孩子,若不自尊自愛,不清不白,那只會毀了她的前程,如果她走錯了路,那我就得管她。這是我們家里的事情,輪不到外人插手,您請出去吧。”
黃西棠一句話也不敢說,仍然跪在地上,深埋著頭,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地往下落。
人卻沒有任何聲音。
趙平津的臉色本來就不太好,此刻更是一分一分地蒼白下去。
黃西棠垂手放在膝蓋上的掌心,被打到紅腫,殷紅的血絲絲絲縷縷地蔓延。清晨的汽車站。
西棠背著包,手里拎著兩個盒子,慢慢著隨著人群往外挪。
長途客運汽車站的門前,她的母親站在人群中,穿一件黑底暗花的綢布衫,個頭矮小,頭頂?shù)陌l(fā),已經(jīng)現(xiàn)了一些白。
媽媽一早起來給她做了早餐,切好了鹵味放進了食盒,又送她到了車站。臨別時西棠又要哭,媽媽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眼底的暗黃特別明顯,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望著西棠。女兒含著淚一步三回頭地看她,這個女兒出落得那樣的美,脾氣卻是如此的像她,她出聲叫了女兒:“妹妹?!?/p>
西棠立刻回頭奔著媽媽而去,她聽到媽媽輕聲地道:“對不起,媽媽只是要你明白,這樣的道路,絕對不能走,我受過這樣的苦,所以絕不會讓我的女兒再犯傻。”
這是她脾氣強硬的母親,忍了一輩子,第一次跟她說起這個家庭的往事,如此含蓄溫和,卻如此的傷痛刻骨。
西棠含著眼淚點點頭。
媽媽看她的眼神,是一種絕望到了盡處的溫柔:“這樣的苦,會毀了你一輩子的?!?/p>
西棠在車站緊緊地抱住了她。
去城里的小巴士走走停停,一路攬客,在鎮(zhèn)子的分叉路口又停了下來,一個人上車來。
是個高個子的英俊瘦削男人,穿黑色襯衣深藍牛仔褲,從車門處艱難地往車廂里的人群里擠,售票員遞給他一個小凳子,大聲地吆喝:“往后走,往后走?!?/p>
是趙平津。
他臉色有點不正常的蒼白,車上已經(jīng)沒有位置,他擠在過道里,那樣有著嚴重潔癖的人,跟十幾個乘客坐在擁擠的過道里,車廂里充斥著各種奇怪的味道,半路開始有人嘔吐,有人脫鞋,臭氣熏天。
趙平津上車時,只默默地確認了一眼坐在后排的西棠,沒有再說話,只沉默著坐了下去。
客車在杭州的客運車站停了下來,趙平津上去拿她的背包,她搖搖頭。
趙平津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我來拿?!蔽魈闹缓媒o了他。
他低頭看了看她,回家?guī)滋焖南掳透饬?,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張臉沒有化妝,無精打采的,他默默地站在西棠的身側(cè),手臂略微橫了一下隔空放在她的后背,替她擋住了人潮。
西棠悄悄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事吧,臉色那么差?!甭曇魫瀽灥摹?/p>
趙平津溫和地說了一句:“沒事?!?/p>
回上海的動車是商務(wù)車廂,燈光舒適,環(huán)境整潔,四周一片安靜,
趙平津起身去了十多分鐘的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襯衣的袖子都沾了點點的水漬,大概是反復洗了好幾遍手,他放下了座椅旁的桌板,打開了工作的手機,戴上他常用的那副黑框眼鏡,然后問了西棠一句:“那個小結(jié)巴的賓館,叫什么名字來著?”
西棠納悶地道:“你問這干什么?”
趙平津蹙眉頭:“說。”西棠說:“福緣酒樓。”趙平津不再說話。
一排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趙平津叫人給她送了熱牛奶和面包咖啡,自己卻什么也沒碰過,一坐下就打開電腦開會。
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趙平津事務(wù)繁忙,臨時空出了兩天來她老家,他沒空再停留上海,需要直接返京。
西棠隨他去機場。
貴賓候機廳,趙平津不愿說話,昨夜一個晚上的胸悶和心悸,他這兩天也吃不好,方才胃也不太舒服。
西棠也不多話,只靜靜地坐著,很快廣播里傳來登機提示。
趙平津收起自己的外套,撐住椅子站起來:“走了,一會兒司機送你?!?/p>
“趙平津?!蔽魈脑谒磉?,忽然低聲叫了他名字。趙平津低頭看她。
西棠低垂眉眼,聲音很輕很輕:“十三爺說,如果我不跟你,我就不用在公司拍戲了,是真的嗎?”
趙平津想了想,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覺得呢?”
聲音不輕不重,不帶任何情緒卻令人不寒而栗,西棠很明白他這種語氣的意思了。
西棠咬著唇,勇敢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你結(jié)了婚之后,我們就不要見面了?!?/p>
趙平津怔住了幾秒,然后慢慢地答了一句:“如果我不愿意呢?”
西棠又低了頭,聲音依舊很輕:“我媽會把我打死?!壁w平津的眉頭一直微微皺著:“你媽媽常常打你?”
西棠說:“沒有?!?/p>
趙平津猶豫了一下說:“她的精神狀態(tài)……”
西棠立刻截住了他的話,低聲細語地說:“不關(guān)她的事情,是我做錯了事?!?/p>
她又低著頭,長睫毛微微發(fā)抖,眼淚滴在裙子上面,暈出一個一個圓形的印跡。
趙平津默默地看著她伶仃的身影,心里一直泛著隱隱鈍重的疼痛,很久之前她還小,他跟她在一起兩年多,她明明很愛笑,除了跟他吵架,平時從來不哭。
機場的地勤人員走過來,站在不遠處恭敬地躬身:“趙先生,您可以登機了,請走貴賓通道。”
趙平津起身往通道走,西棠偷偷擦了擦眼淚,陪著他站了起來。
趙平津一路沉默著走到門口,登機閘口就在眼前,他回了頭:“我答應(yīng)你?!蔽魈幕谢秀便钡靥痤^:“什么?”
趙平津聲音很平靜,帶了點沙?。骸澳銊倓傉f的,我答應(yīng)你。別難過了?!?/p>
趙平津在飛機上發(fā)起了高燒,他閉著眼睛蜷縮在座位上,恍惚之間仿佛又聽到那間屋子里傳來的聲音,黃西棠細弱的哭聲一直在他耳邊縈繞,他聽得心一陣一陣地絞痛。乘務(wù)長將毯子裹在他的身上,飛機升上天空,他身體更加的難受,剛剛在洗手間里吐了一回,卻什么也吐出來,膽汁在嘴里發(fā)苦,胃也一陣一陣地抽搐著疼,他只能默不作聲地忍著,暈眩得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倪凱倫這一天剛好飛北京出公差,飛機平穩(wěn)之后她起身去機艙前面洗手,回來時順帶要了一杯紅酒,回來看到對面過道的一個座位不遠處,一個年輕的空乘一動不動地守著,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了隔壁的艙位,寬敞的座椅已經(jīng)被放平,上面有一個躺著的黑色人影,背影看起來有點熟悉。
倪凱倫端了酒,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
那個年輕的空乘被吩咐守著他,小姑娘固定飛這一趟航班,趙平津是頭等艙的???,她們整個乘務(wù)組的空姐都常常見到他,只是除了乘務(wù)長才能看到的那一份貴賓名單,誰也不知道客人什么身份背景,只是估摸著是一位英俊得堪比廣告模特的商業(yè)精英,常常往返京滬兩地,人也不難服務(wù),除了吃東西有些挑剔并且常常不吃空餐,但從不會為難空乘。若是當天在機上能看到他,整個機組的姑娘們都會高興上一整天,卻沒想到卻是第一次見著他生病,乘務(wù)長囑咐她不能走近打擾,小姑娘只能在角落里默默地看著,眼看都心疼得都要哭了。
倪凱倫看了半天,卻直接走了過去叫了一聲:“喂,趙平津?”
趙平津模模糊糊地抬起頭來,一張臉慘白得跟機艙頂上的燈光一樣。
倪凱倫一看:“喲,趙少爺,這是病了啊?!壁w平津難受得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倪凱倫笑得分外愉快:“趙少爺,壞事做多了,來報應(yīng)了吧,您金貴著呢,可得當心點啊。”
她端著酒杯轉(zhuǎn)身要走。
“倪凱倫——”趙平津出聲叫住她。倪凱倫聞聲回頭。
趙平津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人有些昏昏沉沉的,說出來的話都在飄:“她當年回老家時,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倪凱倫笑了笑:“能有什么事,把你甩了回家了唄?!?/p>
趙平津知道從她這兒問不到什么,勉強地思考著:“下一部戲,安排她來北京拍。”
倪凱倫精明的腦中立刻轉(zhuǎn)了八圈:“那不成,合同上寫著呢,不去北京?!壁w平津頭痛欲裂,虛弱地喘息著說:“我讓沈敏重新跟你談?!?/p>
倪凱倫看他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還是躺會兒吧,高空發(fā)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趙平津再也說不出話來,點點頭重新躺了下去,乘務(wù)長重新過來,蹲在他的椅子旁邊,輕聲細語:“趙先生,要不要聯(lián)絡(luò)地勤,通知您的醫(yī)生?”
趙平津搖搖頭。
乘務(wù)長又說:“那給沈秘書打個電話?”
趙平津知道自己身體大約撐不住,勉強地點了點頭,再也堅持不住,意識抽離,人慢慢昏睡了過去。
西棠回到上海,去公司試衣服。公司的造型總監(jiān)ArgonLee推出兩排滿滿的架子,西棠試長裙、短裙、牛仔褲、毛衣,又要配帽子、項鏈、飾品,發(fā)型師過來不斷地將她的頭發(fā)綁起馬尾,放下,綁辮子,打散。西棠喜歡挑素凈的顏色,一件圓領(lǐng)白襯衣,搭配一件淺藍牛仔褲,用眼神示意Argon說:“這件過關(guān)?”
Argon坐在試衣間外一個猩紅沙發(fā)上,蹺著腿,端著咖啡搖搖頭。
西棠只好拿來一頂帽子,又配了一件姜黃色風衣,叉著腰轉(zhuǎn)過身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Argon終于滿意地點點頭。
又一個小時過去之后,西棠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穿新衣服是件痛苦的事情,強烈抗議要求收工,Argon同意了,示意助理將搭好的衣服打包。公司化妝師欣妮在鏡子前幫西棠畫眉毛:“西爺,全公司都說,你要大紅了。”
西棠笑了:“你也信?”
Argon站起來,一捏蘭花指:“有人捧、有人氣、有緋聞,齊活兒了?!?/p>
女明星若是出街穿私服,個個看起來像隨手一抓就出門的天真率性,鬼知道是不是像她一樣事先在鏡子前試過了八百遍。
西棠氣喘吁吁地背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倪凱倫的住所,行程表已經(jīng)排滿,次日就開始了繁忙的工作。首先是參加最近參演的兩部劇的宣傳活動,這兩部劇她都不是主演,但是一露臉,還是引起媒體的高度關(guān)注,抓著她不斷追問跟鄭攸同的事兒,她還開始有了粉絲,在場內(nèi)稀稀落落地叫了幾聲她的名字,還送禮物找她合影。
鄭攸同的緋聞到底還是將她炒出來了。
倪凱倫安排公司的宣傳給她申請了一個帶V的社交賬號,自注冊以來粉絲就一路飆漲。
西棠自己一次也沒用過,公司有宣傳專門負責打理藝人的賬號,宣傳從她這要過幾次照片,西棠沒什么自拍的大頭照,就將風景照發(fā)了一些過去,還有一些劇組同事一起工作的照片。
鄭攸同對西棠告白的那則消息,她的社交賬號選了一個西棠的工作日回復了。
那天西棠出席了《破劍》的慶功會,同樣也是一個深夜,黃西棠的認證賬號轉(zhuǎn)發(fā)了鄭攸同的那則消息,配了一行文字:從校服到戲服,從同窗到同事,一起加油哦。
附帶了一個可愛的笑臉。
這公關(guān)文寫得曖昧迂回,滴水不漏。
那一天晚上她的粉絲一夜之間漲了十萬。
那時個人的網(wǎng)絡(luò)社交媒體剛剛開始盛行,也是一切之初最好的年代,賢能草莽一夜之間紛紛投身奔入江湖,在上面評點江山針砭時弊,娛樂圈的網(wǎng)絡(luò)營銷模式還沒有大規(guī)模的形成,大部分的戲劇評論都是真正的影劇迷在說話。西棠在橫店的幾年間拍了不少爛戲,可基本都是沒有臺詞的角色,最新的一個角色是《劍破》里飾演的小尼姑,這部戲正好在進行前期的宣傳準備上檔播出,隨后這部戲的搜索量立即噌噌地往上升,然后有人扒出了最早的《橘子少年》,這也引來了一批真正傾慕她的影迷,這些影迷后來一直跟隨了她很多年,西棠偶爾也自己登錄上去,所有評判她演技的回復,她都認認真真都看了一遍。
公司要給她安排一個助理,倪凱倫自然重新帶她,但藝人助理是要打理藝人貼身的生活瑣事,還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這一天西棠在公司,小寧進來敲門。
自從上一部戲之后,吳貞貞棄用了她,她這一段時間都只能在公司打雜,日子并不好過。
過去她們也不過是同事,還常常一塊在劇組吃盒飯,小寧一進來,臉上帶著笑,姿態(tài)很軟:“西棠姐,你帶我好不好,我會很努力工作的?!?/p>
小寧這人,除了年輕女孩子有點星夢幻想外,其他倒也還好,對演藝圈的工作也熟悉,大家畢竟同事一場,西棠點點頭說:“好?!?/p>
當天帶了她去錄影,小寧端茶送衣十分周到,中途還出去跟她的粉絲聊了一會兒天,當天晚上西棠跟倪凱倫說:“就用她吧?!?/p>
西棠回上海隔了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小地主兩口子給她打電話,說家里酒店的事情解決了,公安局他們查清楚了案情,還說小地主一家舉報有功,派了兩個民警敲鑼打鼓地過來頒發(fā)了一面錦旗,整個仙居鎮(zhèn)都傳遍了這個消息,一時間熱熱鬧鬧,他們把大門裝修了一番重新開業(yè),還把西棠的劇照掛在了大堂。這還招攬了不少客人呢。
西棠關(guān)切地問:“后來你們怎么打點好了關(guān)系?”
小地主媳婦兒納悶地道:“什么也沒打點好,說來也是奇怪,前一天去問見都不愿見我們呢,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自己找上門來了?!?/p>
西棠嗯了一聲,心慢慢靜了下來,她大約也知道是誰了。
西棠用手機編輯消息:小地主的事情解決了,謝謝你。
望著手機屏幕猶豫了一會兒,又刪了,換成了:謝謝你的幫忙,事情解決了。
又刪掉了,最終只變成了三個字:謝謝你。按了發(fā)送。
西棠白日里工作,半夜模糊醒過來,第一件事就先摸手機,趙平津依然沒有回復。
也是,趙平津什么人,他一向眼高于頂,辦什么事不過一句話吩咐,怎么有空撥冗回復這種無聊小事。
西棠在黑暗的房間里,望著手機屏幕慢慢地又黑了下去。
倪凱倫帶她去酒店簽約,公司已經(jīng)決定,她要接拍那部清末的年代歷史大戲。她現(xiàn)在頭發(fā)剛剛長到了肩膀,公司造型師給她專門配了一種洗發(fā)水,讓她涂著促進頭發(fā)生長,然后又請了老師專門教她唱京戲,還要學大宅門第的步態(tài)禮儀。
簽完約出來,倪凱倫挽著她的手臂上車,淡淡斜睨了她一眼:“最近沒見那人?”
西棠點點頭,回來一直忙,好像都差不多一個月了。
倪凱倫登車,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你回來的那天我剛好在飛機上見到他,好像是生病了?!?/p>
西棠遲疑了許久,晚上給沈敏打了個電話。
沈敏正在公司的會議室里,京創(chuàng)科技公司辦公大樓的上面兩層高管級別的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總工程師和兩個副總都還在陪著大老板加班,明天公司要參加一個新建民用機場的航空導航系統(tǒng)工程的競標,整個公司為這個項目已經(jīng)前前后后忙了一個多月,加上剛好這段時間李明到了南美出差,趙平津前段時間病了一場,病方好了七八分,就回公司投入了這個競標的準備工作。
電話在沙發(fā)邊上一直響,趙平津不耐煩地示意他去接,沈敏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趕緊接通了:“西棠?”
趙平津正低頭看財務(wù)部最終交上來的研發(fā)預算,聽到頓時愣住了。
西棠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打擾你,我聽凱倫說,他生病了?”
沈敏迅速望了一眼趙平津,也不敢多話,眼下一整個屋子的公司領(lǐng)導,也不知道要不要出去接,只好往窗邊走了幾步:“嗯,正在公司加班呢?!?/p>
西棠問:“他沒事了吧?”
沈敏只感覺到身后趙平津的視線一直平平地望過來,他不是沒接過趙平津的各種女朋友的電話,甚至連郁家那位有名有分兒的,有時候找不著人,都往他這兒打。他擔任趙平津的機要秘書多年,這種事情早已應(yīng)付自如,趙平津如果不想接,找理由或者不找理由委婉或直白地擋了就是,但如今這位偏偏是黃西棠,已經(jīng)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那一段轟轟烈烈的往事卻仍歷歷在目,他不清楚現(xiàn)在的趙平津到底想跟黃西棠走到哪一步,只知道趙平津牽腸掛肚地在乎著這個前女友,病著的時候,手機一遍一遍地看,卻從來不會和她主動聯(lián)系。
沈敏緊張得聲音都繃緊了,又壓得極低:“沒事了,你要不要跟他說話?”那么多人在,總歸不敢說他正天天熬著夜呢。
趙平津推開手邊的電腦,站了起來。
西棠說:“他沒事了就好,我不打擾你們了?!鄙蛎糈s緊叫:“哎哎,西棠,等會兒——”
黃西棠把電話掛了。
趙平津臉色一路沉下去,緩緩地重新坐了下去。
沈敏見情況不對,趕緊扔了手機,重新坐回會議桌旁。
會議室的燈光一直亮到了凌晨兩點,一切確認無誤準備就緒,趙平津揮揮手,讓眾人下班。
秘書和助理進來收拾文件和咖啡茶杯,沈敏跟著他進了辦公室,立在桌前等著他的吩咐。
趙平津臉上浮出一層不正常的蒼白,沈敏望了望他的臉色,連續(xù)幾個晚上都是這樣了,一整天的會議和工作下來,他的臉上白得已經(jīng)近乎發(fā)青,眼底更是布滿了血絲。趙平津眸中倦色沉沉,緩緩地開口說:“你下班吧?!?/p>
沈敏不放心地看著他:“我打電話叫司機來送您回去?”
趙平津拿過桌面的煙盒:“不用,就這么點路,我自己開車吧。”
沈敏無奈地道:“我沒看好你吃飯休息,回頭老爺子又該罵我了。”
趙平津一手夾著煙,一手按了按太陽穴,忍著隱隱約約的頭疼:“公司事兒多,這幾天你們也一樣辛苦,我這孫兒都比不過你,多虧了你常常去老爺子跟前陪他喝喝茶?!?/p>
沈敏的父親年輕時是老爺子的警衛(wèi)員,十年動蕩時期下鄉(xiāng)去了青海,后來為了支援國家建設(shè),便一直沒返城,落戶在當?shù)厝⑵奚?,后來夫婦倆在工作時車子在青海湖出了車禍,當時沈敏尚在襁褓,送回了北京交由叔叔嬸嬸撫養(yǎng),老爺子一直資助沈敏讀書,逢年過節(jié)也會接來家里,外面人都知道趙平津極為信任這位心腹秘書,卻很少人知道他們還有這一層關(guān)系,因而沈敏在趙平津跟前,一向能說上點家常話。
趙平津吸了口煙:“小敏,別老把自己當外人。”
沈敏笑笑:“老爺子愛護,這是我的福氣,我不能不知足,您早點回去休息吧?!?/p>
沈敏不再打擾他,點點頭離開了。
外面的會議室大燈逐一熄滅,行政秘書在走廊跟幾位高管道再見,腳步聲漸漸散去,一整個巨大的辦公樓層,很快只余下了一片黑暗的寂靜。董事局主席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趙平津起身走了幾步坐到了沙發(fā)上,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眼前有點昏花,只覺筋疲力盡,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知道自己必須得回家休息,靠在沙發(fā)上躺了會兒,他扶著沙發(fā)扶手站了起來。
電梯下行到地下車庫,司機守在電梯口,盡職盡責地走上來:“趙先生?”看來沈敏還是打了電話。
趙平津點點頭,司機打開了車門,他坐進后座,車子駛出國貿(mào)商務(wù)區(qū),建國門外大街和東三環(huán)的街道,國貿(mào)橋下的城市依舊燈火繁華,他閉著眼歇了會兒,拿出了手機。
黃西棠快一個月前發(fā)給他的消息,只有三個字:謝謝你。
他從上?;貋淼哪且粋€多星期里,在病房里昏天暗地地睡,有力氣拿到手機,已經(jīng)是收到她消息一個多星期后了。
他渴念聽聽她的聲音,尤其在特別疲倦的時候,她仿佛是深入骨髓的毒,瓦解他強硬的意志力,令他整個人脆弱到不堪一擊,他只能躲著她,可是又那么想她,想到自己心底都發(fā)慌,越是這樣,他越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他跟黃西棠,掐著分秒過日子,早已經(jīng)是注定要分離的人。
首都國際機場航站樓。
一個班機的旅客在出站口四散,小寧取了行李車,西棠幫忙著,兩個人把幾個巨大的箱子搬上推車,一前一后往出口處走去,迎面倪凱倫買了咖啡回來,一人遞了一杯,然后對小寧說:“先出去看看?!?/p>
小寧奉旨出去打探軍情,很快回來報:“外面有粉絲接機?!蹦邉P倫說:“人不多吧?”
小寧說:“昨晚通知了粉絲會,來了十多個吧?!蹦邉P倫點點頭:“那走旅客通道出吧?!?/p>
末了又瞪一眼黃西棠:“笑,記得親切一點。”
西棠戴上墨鏡,排場做足,助理推著行李車,經(jīng)紀人跟在身后,走出機場的出口。
一行人在出口處一露面,除了明星不會有正常人大白天在機場戴個墨鏡,粉絲自帶的搜索系統(tǒng)迅速看見了西棠,尖叫立刻涌起:“黃西棠!”
“西爺!你好美!”
西棠放慢了腳步,接過一個小男生奮力遞過來的大捧花束,笑著朝他們揮手示意。
這時忽然不知道從哪兒呼啦啦地湊過來一幫年輕的妹妹,舉著鄭攸同的牌子跟著哇哇亂叫,一瞬間女明星與小眾粉絲的溫馨互動驟然變成了場面混亂的大牌駕到,噪聲大到引得四周旅客紛紛張望,正當一派混亂之中,人群里傳出了一個女聲直達云霄的尖叫:“黃小姐!請幫忙照顧好同哥!”
整個大廳哄的一聲笑,西棠也差點跟著噗的一聲笑出來。
鄭攸同同志早去了香港,此時此刻估計陪著糖心媽咪在世界哪個**里一擲千金呢。
小寧在擋在她的身前,帶著親切的笑容不斷地說話:“不好意思喔,小心點,請注意安全喔——”
倪凱倫挽住她的手走向車道旁的商務(wù)車,一大批的粉絲跟在她們身后追逐,這位圈內(nèi)的王牌經(jīng)紀人面色平靜如湖,經(jīng)她的手帶紅的一個又一個的藝人,她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
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所有的吵鬧,倪凱倫看了一眼西棠,所有的話到嘴邊只變成了輕輕一句:“寶貝,一切開始了?!?/p>
西棠沒有答她的話,那一瞬間,她的眼光飄向窗外,隔著茶色的玻璃窗,看到了遙遠的天際外,傍晚最后一抹灰色的晚霞。
二十六歲那年的深秋,隔了整整五年,西棠重新抵達北京開始工作,帶了一名助理,正式進入《最后的和碩公主》劇組。
從后來她整個演藝事業(yè)發(fā)展的道路來看,這幾乎可算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戲,在那一年的十月六日在北京正式開機。
表演。
西棠幾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熱愛這件事情。
她幾乎一輩子都在一個又一個雜亂的化妝間之中流浪,色彩繽紛的粉盒胭脂四處散落,對面一方巨大的鏡子,西棠坐在椅子上,看著化妝師的一雙巧手,細細地在她的臉上操弄,拍打,涂抹,描畫,粉白,淡紅,湖藍,黑發(fā)如云,挽成高髻,西棠看到鏡子里的臉,正在慢慢地改變,漸漸把她的靈魂帶進另外一個人的軀體里。
從進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第一天,她經(jīng)過的劇組和舞臺不計其數(shù),每一次當她穿過混亂的后場,走過那一條半明半滅的通道,站在舞臺幕布后黑色的那一方小小的候場地,她都會微微閉上眼,摒棄了身遭的喧嘩,四周變成一片黑暗的寂靜,她緩緩地呼吸,吐納,凝神,逐漸忘記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人的世界。
在那一個瞬間,眼前有山岳月影,有劍雨江湖,她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如大海最深處的呼嘯。
西棠緩緩地睜開眼,現(xiàn)場導演在耳麥里倒數(shù)計時,耳邊重新傳來舞臺配樂,或片場場記打板,清脆地喊一聲“Action”,她提裙轉(zhuǎn)身,一個亮相,對上了搭戲的演員的眼神,瞳孔之中瞬間燈光熾烈,觀眾的掌聲如云一般地涌過來。
愛新覺羅氏隆親王的大女兒,自幼養(yǎng)在宮內(nèi)的宗女,隆親王府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和碩大公主,秀麗長眉,高額鳳目,婉順端莊。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表演開始了。
這是她一生之中,最愛的一件事,為了能夠做自己熱愛的事情,吃多少苦,她都覺得是幸福的。
這部戲的劇本一送過來,西棠就讀了整整一個通宵,編劇是業(yè)內(nèi)的大手,導演是曾導過《背影》和《大唐盛世》的著名導演馮佳肅,西棠在進組拍定妝照的第一天,在化妝間試衣服的時候,遇到了美術(shù)指導張弘頗先生。
談笑之間都是鴻儒大師。
她隱隱知道,人生不一樣了。
劇組的主攝影棚搭建在懷柔影視城,還將會在城區(qū)醇親王府花園和北京郊區(qū)取景拍攝,正式開機的那天,整個劇組齊聚在院子里進行開機儀式,突然間前來采訪的記者紛紛騷動,西棠站在導演身后,仿佛突然看到一片亮光,定睛一看人群當中是一位大帥哥,穿灰色阿瑪尼風衣,被助理和經(jīng)紀人擁簇著迎面而來。
印南先跟導演握手,然后轉(zhuǎn)頭面對西棠,露出了淺淺笑意,伸出手臂喊道:“西爺,別來無恙乎?”
西棠走上一步,微微仰頭微笑著,印南伸出手臂,俯下身擁抱住了她,西棠笑著輕輕地貼了貼他的肩膀:“南哥?!?/p>
兩人身后的媒體相機咔嚓聲響成一片。
印南以前是星藝娛樂的當紅男星,后來因為工作重心往北京轉(zhuǎn)移,跳槽去了風華公司,西棠在公司里跟他工作過。
在娛樂圈待了那么多年,男明星來來回回如走馬燈地換,印南的資質(zhì)仍然是她見過的最好的。
他身材高大出挑,長了一張幾乎是完美無缺的俊臉,顧盼之間天生就有一股風流倜儻的神態(tài),用倪凱倫的話說,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印南早期演的多是武俠古裝劇,后來轉(zhuǎn)型演電影,暌違幾年后重新接了這一部電視劇,他喜愛讀史論道,西棠以前在橫店的公司劇組里偶爾跟他喝茶。
她從未敢想過會有那么快的一天,自己會跟印南搭戲,他演她的丈夫,劇中的北平警署總長的公子宋家驊。
印南在中午休息的時笑著問她:“什么時候再幫阿淵填首好詞?”
印南的女朋友林淵虹,是一位臺灣的流行音樂知名制作人,寫的情歌極其哀婉動人,曾給圈內(nèi)幾名天后都做過專輯。整形等待恢復的那一段最難熬的時期,西棠人在上海,卻沒有任何的正式工作,當時印南在公司認識了她,兩個人聊得來,西棠于是用林淵虹的曲子填過幾首歌詞,未料到一介新人入行,竟然首首大紅,還榮獲過年度金曲。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沒有再寫了?!?/p>
印南有點惋惜:“西棠,唉,阿淵贊你有天分?!?/p>
周末的下午西棠離開劇組,回到了北京城內(nèi),她要服侍的人在柏悅府。
這樣一部優(yōu)秀的大制作,大公主這個角色一生波瀾壯闊,她一個新人擔綱主演,資源怎么得到的,她自己心里清楚,倪凱倫說得清楚明白:“他要你去北京拍,你就去北京拍,這部戲你帶了三分之一的資金進組,我進去的時候,連制片人都恭恭敬敬,帶你這么多年,終于揚眉吐氣,真是痛快。”
“整個圈子的女孩子做這一行,都有十八般法寶討人歡心,黃西棠我跟你說,收起你那優(yōu)柔寡斷的感情,拿出點敬業(yè)精神來。”
西棠知道自己不敬業(yè),她要如何敬業(yè),每次看到他,心里的軟弱難過一陣一陣涌上來,她要收拾好自己的盔甲堅強起來,就已經(jīng)用盡全力了。
況且趙平津這人,太難討好了。
趙平津下班回家。
屋子里燈光亮著,客廳已經(jīng)被收拾過,地板整潔光亮,廚房隱隱傳來粥的香氣,卻不見人影,趙平津四處望了一圈,原來米色沙發(fā)上睡著一個小小人影。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覺得很安寧。連每日下班時必定帶著的隱隱頭痛,都減輕了許多。
他往內(nèi)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黃西棠正臉朝內(nèi)睡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伏在一個抱枕上,背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只萌萌的小動物。
她的頭發(fā)什么時候又變長了,如絲緞般的黑發(fā)散在枕上,好像上一次見她,還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光頭,時間在他們之間仿佛消逝得特別快,就好像她當年離開
他,一眨眼竟已是五年。
趙平津輕輕地擱下了車鑰匙,只是微不可聞的一聲細微聲,立刻驚醒了她。
“你回來了?”西棠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擦了擦眼睛,然后抬手將散落的頭發(fā)撥到了耳后,露出容顏姣好的臉龐輪廓。
趙平津呆住了,甚至都忘了答她的話,真的是太少見她了,怎么會那一瞬,覺得她美到了極點。
西棠渾然不覺,鼻子嗅了嗅,趕緊站了起來:“粥要煳了?!眱蓚€人在餐廳吃晚飯。
西棠平時住劇組安排的酒店,趙平津平日里工作也繁忙,一般也不會特別為難她,允許她偶爾有休息時間才過這邊來。這套房子是公司搬到中央商務(wù)區(qū)之后他為了上班方便才購入的,他們當初住過的兩處房子,一處被趙平津賣掉了,一處被黃西棠賣掉了,互相都做得決絕,那么輕易,抹去了一切痕跡。
仿佛一切不曾發(fā)生過。
吃完晚飯,方朗佲打電話來:“怎么不接電話?我打去你辦公室,小敏說你下班了?”
趙平津正蹺著腿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黃西棠在茶幾邊上切水果,拿著電話起身走開了幾步:“剛剛開車呢,沒注意?!?/p>
方朗佲是了解他的,關(guān)切問了一句:“這么早下班,身體不舒服?”趙平津笑了一下:“你就盼不得我點兒好?”
方朗佲一聽這口氣,想也知道沒事兒:“那出來喝一杯?”趙平津遲疑了一秒。
方朗佲在那邊繼續(xù)說:“有女孩子一起帶出來,青青她們也在,一會兒晚點去跳舞?!?/p>
趙平津掛了電話,轉(zhuǎn)頭問黃西棠:“要不要出去,跟老二他們?”
西棠蹲在茶幾邊上,動作停頓了一下,仰起臉猶豫著答了一句:“我可以不去嗎?”
趙平津聽了她的話,臉上平靜,也看不出什么情緒:“那我出去一會兒,你在家里吧。”
他開車去了長安街上的娛樂會所,金色的旋轉(zhuǎn)大門,紅色的墻壁閃著光,煙霧繚繞紙醉金迷的風月之地,一進大廳,音浪滾燙,燈光迷離,升降舞臺上正落下性感的水蛇女郎,經(jīng)理早已經(jīng)等在門口,恭恭敬敬地朝他鞠躬:“趙先生,晚上好?!?/p>
趙平津矜持地微微頷首,經(jīng)理躬著身給他領(lǐng)路。趙平津走進去,遙遙地看到高積毅在最前面的貴賓卡座上沖他招手。
這是他熟悉的夜生活,街市如晝,流光溢彩,他年輕時候愛玩兒,那時候黃西棠也還小,年輕人的精力無窮無盡,他白天上班,晚上基本上都是跟這群發(fā)小兒廝混,西棠是他女朋友,一個小尾巴似的跟著他,她跟他的一大幫子朋友關(guān)系都不錯,陸曉江就一直都贊美她人很不錯,那時候他們愛得如膠似漆,黃西棠待他柔情蜜意,為他洗手做羹湯,他們有過一段很是快活的日子,只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夜夜笙歌,也只不過是黃粱一夢。
最后他們徹底撕破臉皮的時候,也是在這樣醉生夢死的場所,在他那間長安俱樂部的長期包房。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人也沒精神,但在牌桌上卻一直贏錢,一直贏一直贏,越贏心情越差,臉色一路地沉下去,高積毅那晚坐他的對家,估計也看出來了,他贏下最后一把杠上花翻了數(shù)倍,高積毅嘩啦一推牌說不干了,大家紛紛附和吵吵嚷嚷——就是在那時候,黃西棠闖了進來。
當時該在的人一個沒落,她就那樣當著眾人的面羞辱他,將他的自尊碾碎踐踏到了腳底,趙平津簡直活生生地被她氣到發(fā)了狂,他真的是動了殺念,不知最后一刻理智回籠還是終究舍不得,手偏了道兒,當時一個屋子的人全都傻了。
幸好方朗佲挺身而出,跪在地上用手帕按住她汩汩流血的傷口,一群人圍上來手忙腳亂地將她抬了出去。
那一晚之后他立刻出國,在美國散了幾個月的心,回來之后,一切歸于平靜,陸曉江更有一年多消失在他眼前,從此再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黃西棠”這三個字。
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再見到她時,他還是發(fā)了瘋,又與她攪在了一起。他若是再帶著黃西棠出去,只怕他就會成為所有人的笑話。
趙平津坐下去,方朗佲拍了拍他的肩膀,陸曉江也在,對面座位上還有幾個半熟臉兒,幾個從小在大院里來回打過幾架的如今也是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趙平津打了聲招呼,幾輪酒精下肚,就著勁歌熱舞,大家漸漸放松,笑容放大,高積毅摟著的一個嫩模發(fā)出一陣陣嬌吟浪笑,青青靠在方朗佲的懷中喝酒,陸曉江的身邊,也陪著一個濃妝的長發(fā)女孩子。
趙平津覺得沒勁兒。
高積毅用眼神瞥了瞥,沙發(fā)里的一個女孩子慢慢地挪到了趙平津身邊:“哥哥,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陌生的身體上帶著的香水味熏得他一陣反胃,還未等她靠近,他目光橫橫掃過一眼,陰寒冰冷的,那女孩立刻嚇得停住了動作。幾杯酒下肚,趙平津要走。
高積毅驚訝地道:“這么快,你什么意思?”趙平津徑自拿包。
高積毅跟在他身后嚷嚷:“唉,舟子,說話就走哪,家里又沒媳婦兒,你回去干嗎?”
趙平津沖他擺擺手,也沒有發(fā)脾氣,沒說話走了。
高積毅喝了口酒,納悶地問方朗佲:“瞧那樣兒,好像家里有蛋等著他回去孵似的,老二,他最近好像心情挺好。有什么事兒了?”
穿過一樓酒店古典園林式的酒店大堂,進入中央主樓的專屬電梯,幾秒后電梯叮的一聲到達52層,趙平津跨出電梯,朝家門走去,一想到家里燈光亮著,有個田螺姑娘在屋里,這個感覺令他腳步都輕松了些許。
他扭開門,走進客廳。
黃西棠洗了頭發(fā),披著頭發(fā)赤著腳正站在浴室的洗衣機旁,客廳里的電視開著,放的是中央電視臺的音樂頻道。
已經(jīng)是十一月份,夜晚的溫度有些涼。
趙平津站在客廳里:“進來,把鞋子穿上。”
西棠從浴室里探出頭來:“我忘記帶拖鞋來了。”
趙平津俯身從鞋柜給她找鞋子:“你不會自己找找?”西棠進來穿鞋子:“不好玩嗎,這么早回了?”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這是我家,你巴不得我不回來?”西棠吐了吐舌頭,縮進浴室里去了。
趙平津心情終于恢復愉悅,脫了外套坐到沙發(fā)上。
西棠從陽臺晾了衣服回來,拉好了窗簾,看到趙平津坐在沙發(fā)上,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細條紋襯衣,身體放松地倚在沙發(fā)靠背上,右手擱在沙發(fā)扶手上,修長如玉的手指微微彎曲,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拍子,電視熒幕上播放著音樂會,一個女高音歌唱家圓潤磅礴的聲音在唱:“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
那一刻他的臉神色平靜,帶著點兒輕松的愉悅。
西棠悄悄地看那張臉,皮膚白皙,瘦削俊美,鼻梁筆直,從側(cè)面偷偷看他,下頷的線條冷硬如寒鐵,放松下來時整個臉龐如玉般的光澤卻又將他的神色柔化了幾分,他整個人帶著的一種濯濯尊貴的傲氣,那是再好的涵養(yǎng)和修養(yǎng)都掩蓋不住的傲氣。
西棠心底浮起悲哀,不知道為什么,這輩子就只能是這樣了,無論多少睜著眼看過寒夜漫漫血光潑天,終究抵擋不過百看不膩的這張臉。
趙平津回頭找她。
西棠趕緊別過目光,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盤著腿坐在沙發(fā)上,自己這些年年歲漸長,慢慢開始變得柔軟寬容,她也是后來才慢慢懂得他,慢慢地開始覺得人難得有份赤子之心。趙平津是革命軍人的后代,即便后來上過國外最好的大學,待過國外最好的城市,他偏偏就一直覺得祖國最好,愛吃的食物永遠是中餐,喜歡的城市永遠是北京,她知道這些歌曲,趙平津也知道這些歌曲,但兩個人不同的是,西棠是在電視機和課堂上接受了國家的洗禮和培養(yǎng),而趙平津是從孩提時代始就在大院文化和祖輩教導之中耳濡目染,西棠學會了理解和尊重他,那是他童年的記憶,更是他的家庭引以為傲的烙印。
以前西棠不是這么覺得的,她小時候喜歡港臺流行音樂,讀中學時同桌借給了她一盒《回來》的卡帶,她因為那盒綠色封面的卡帶從此喜歡上了張信哲,后來讀大學時候喜歡西洋流行樂,趙平津自己偶爾也聽搖滾,送給她音樂會的門票,也陪她去過一兩次,但最后對她的品味都只會撇著嘴評論一句“靡靡之音”。西棠因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和自尊,對他那個階層帶著一種天然的反叛精神,她一直喜愛讀書,大學時候自認頗通民國史,動輒評述兩黨功過是非,認為趙平津既得利益便分不清歷史清白。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本來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去看那場一秒出現(xiàn)一個大明星的超級大電影,結(jié)果出來后兩個人在深夜的影院外就劇情歷史爭論不休,怎奈趙平津嘴皮子太好,邏輯清晰旁征博引頭頭是道,那天他也真就是中了邪般硬要跟西棠理論起來,西棠氣得鼻子都歪了,說他臭不要臉故意歪曲歷史真相,后來說著說著說不過他,撒腿憤怒地跑了半條街,趙平津把人惹惱了,只好無奈去追她,兩個人吵架吵到把在路邊買的雞蛋灌餅都摔了。
如今多年之后,她早已絕口不談?wù)危膊辉僭u述任何歷史,在一個北京的清涼秋夜,看著她深愛過的男人已過了而立之年,打著拍子在沙發(fā)上聽紅歌,內(nèi)心只剩下了一片荒涼的平靜。
趙平津望了她一眼:“挺多年不住北京了,當心一下氣候?!蔽魈狞c點頭:“嗯,挺干燥的?!?/p>
趙平津一整天工作下來,人明顯的疲倦,聲音也低了幾分:“空氣不好,早晚少出去?!?/p>
轉(zhuǎn)眼看到他仰著頭靠在沙發(fā)上,抬手輕輕地按眉心。
西棠起身:“喝了酒回來?我給你熱杯牛奶吧?!?/p>
趙平津洗了澡出來,一杯熱牛奶放在茶幾上,他喝了半杯,向書房走去。西棠正在房間里收拾衣服,看到他經(jīng)過說:“早點睡吧?!?/p>
有人督促,生活比較有規(guī)律。
趙平津轉(zhuǎn)身,把牛奶喝完了,進房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