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命相搏
西棠從宋莊馬場走出來,看到趙平津穿了件黑色的羽絨服,藍色牛仔褲,站在柵欄外沖著她招手。
西棠接到他電話時看了時間,趙平津果真十一點多到的。西棠跟他說時,故意將時間往后壓了壓,彼時早晨騎馬的戲份已經(jīng)拍完,劇組已經(jīng)準(zhǔn)備接著拍第二場,她跟男二號程勉雨在舊護城河邊談心的戲份。
劇本里德國租界的天津河岸碼頭的清晨,遠(yuǎn)景和空景可以實地取景,但近景是一片煙霞蒸蔚,曠寂無人,如今北京城里哪里還尋得這方寶地,導(dǎo)演將人馬拉到了潮白河,這里一片荒野漫漫,河水凝滯,岸邊有一排迷蒙煙樹,還頗有幾分古都舊韻。
趙平津見到她,問了一聲:“拍完了?”
西棠點點頭。
趙平津看到她人好端端的,也沒在意她拍什么戲份,只直接將車鑰匙遞給了她:“去我車?yán)锬脰|西,給你們同事帶的。”
西棠沿著劇組的一排車子走過去,沿途圍觀的村民盯著她在看,西棠也知道自己打扮怪異,她裹了一件白色的長款羽絨服,頭上梳著兩把軟翅頭,一位穿著青色棉襖的大娘拉著她問:“姑娘,哪個是明星?”
西棠指著圍起來了的片場:“明星在里頭!”
大娘打量了她一番:“大姑娘,你真俊啊,你也是明星吧?”西棠笑嘻嘻地問:“大娘,您看我像嗎?”
大媽們齊聲地說:“像!”
西棠樂呵呵地傻笑,拿著趙平津的鑰匙按了好幾次,才找到了他的車,車子后座里放著幾大袋咖啡,還熱騰騰的。
沒料到他會愿意在車?yán)飻R味道那么濃重的飲料,西棠記得很多年前,她在他車上吃冰激凌,奶油順著手指滴到座椅上,他咬著牙轉(zhuǎn)過臉去不忍心再看,卻不敢反抗的樣子。車子和家里他是嚴(yán)重潔癖到一點點灰塵都不能忍,就因為縱容著她在車上吃東西,那兩年多,趙平津換車換得格外頻繁,后來風(fēng)兒吹到老爺子耳邊去了,據(jù)說老爺子入京那么多年了,都還保持著艱苦樸素的革命傳統(tǒng),尤其看不得小輩兒這么驕奢浪費,趙平津還被叫到跟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教訓(xùn)了一頓。
事到如今,好像很多事情,兩個人都變得不在乎了。她用左手拎了兩袋往回走。
西棠往回走了兩步,轉(zhuǎn)念一想停住了腳步,又返身折了回來,她站在趙平津的車旁,伸出腳踢了踢他車子的輪胎。
這不是辦法。
西棠放棄了,拎著咖啡往劇組走去。
遠(yuǎn)遠(yuǎn)看到趙平津站在河邊在跟一個男人聊天。
趙平津見到她踩在臟兮兮的雪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片場走過來,皺著眉頭遠(yuǎn)遠(yuǎn)就說:“你怎么自己提?”
雪地太難走,西棠氣都喘上了:“誰讓你使喚我?”
趙平津一副不可救藥的神色:“我使喚你,你不會使喚你助理?”西棠瞪他一眼,撇撇嘴說:“我沒你那么臭不要臉?!?/p>
兩人分明就是在打情罵俏,聽得旁邊的男人哈哈大笑:“這位妹妹好生眼熟,舟子,不介紹一下?”
趙平津替她拿了咖啡,然后介紹說:“這是黃西棠,這位是栗哲,知名的畫家,策展人?!?/p>
西棠客氣地笑著打招呼:“栗先生?!?/p>
京城這幫公子哥兒的風(fēng)流韻事傳得跟風(fēng)一樣輕快,趙平津的事兒栗哲多少也聽說了一點,他打趣著說:“哈哈,久仰久仰,果真漂亮,怪不得連一向眼高于頂?shù)内w舟舟同志都來陪同工作了?!?/p>
趙平津默認(rèn)了沒說話,眼底有些微的笑意。西棠怪不好意思的:“您別取笑我了。”
西棠將幾袋咖啡遞給了一旁走過的劇組工作人員。
回過頭來時聽到栗哲跟著趙平津說:“舟子,上回朗佲過來,我還問起你,真難得見您這尊真神一回,一會兒有空嗎,過來給我那院子提個字?!?/p>
趙平津閑閑地踩著雪地里埋著的幾棵嫩芽兒:“我哪還能寫啊,多少年不練了?!?/p>
栗哲哪肯輕易放過他:“你那墨寶,千金難求,偏看不起我們這行當(dāng),字都不肯寫兩個。哥們兒好茶招待你,一會兒空了上我那兒坐會兒?”
栗哲朝著西棠作揖:“好妹妹,您將他勻我一會兒成嗎?”趙平津看黃西棠。
呼朋喚友作樂一向是趙平津的本色,去哪兒都差不了這一道,西棠心知管不了他,于是點點頭。
趙平津跟她說:“我在栗哲畫室,有什么事打發(fā)人來喊我?!?/p>
西棠坐在折疊椅子上,副導(dǎo)在給男二李莫文說戲,西棠看了一眼時間,十二點四十分。
剛剛下來休息的間隙,她從片場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趙平津那輛黑色的車還停在原地,西棠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至少證明趙平津還在這兒待著,她今天暗自觀察過他的神色,趙平津一臉的輕松,還有興致去喝茶會友,看起來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西棠暗地里默默地盼著他在朋友那多逗留一會兒。
趙平津在栗哲的工作室喝了半壺茶,聊了會兒天,被逼著寫字,寫廢了好幾張玉版紙,終于有一張還看得過眼的?;仡^一看,栗哲在一旁抄著手笑嘻嘻地看,他工作室的小青年早將每張紙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他從小就被爺爺送去跟著田稽卿老先生習(xí)的字,田老先生是栗哲的表叔,后來栗哲做了方朗佲的策展人,跟他們幾個,也是打小的情分了。
趙平津告辭后栗哲走了出來。
西棠從河岸邊下來,潮白河灘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江水在河心緩慢地流淌,為了拍到更開闊的河景,用清新脫俗的場景襯托出少女時代的大公主跟進步青年的兒女情愫。劇組在堤邊搭了一段木橋往河里延伸,馮導(dǎo)要拍出迎風(fēng)飄拂的戲感,大公主的戲服只能穿綢的。西棠一下來就冷得直打哆嗦,飾演男二號的演員李墨文紳士地扶著她跨過木橋,走到了岸邊,小寧正等在那里,立刻給她裹上羽絨服,又蹲下來給她換上雪地靴,西棠脫了腳上的緞繡鞋,凍得僵硬的一只腳要塞進靴子里,單腿沒站穩(wěn),人止不住地往前蹦跶著跳了幾步,小寧怕她摔了,伸手一拉沒拉著,趕緊叫了起來:“唉唉,姐,當(dāng)心!”
西棠的身后忽然被人一把拎住。
趙平津站在身后,穩(wěn)穩(wěn)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小寧仰起頭,驚訝地道:“趙總?”
她跟了吳貞貞有一年多,自然認(rèn)得趙平津,趙平津本不想理她,礙于她是黃西棠的助理,只得點了點頭。
趙平津攬著西棠的腰,讓她靠在他的身前,俯下身直接將她另外一只鞋子脫了,將雪地靴塞了進去。
小寧站在一旁愣住了,臉上那種驚奇的神色久久不散。
西棠溫和地對她說:“我先休息會兒,一會兒有事喊你?!毙幾R趣地離開了。
兩個人坐到一邊,西棠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倒出了熱茶遞給他。
趙平津接了過來,看到黃西棠又將瓶蓋擰了起來:“為什么你不喝?”西棠笑笑說:“喝了要上廁所,戲服穿脫太麻煩了?!?/p>
趙平津看她,臉上涂得紅紅白白的,小臉孔精致五官煞是好看,只是凍得鼻尖發(fā)白。趙平津微微擰眉:“凍成這樣,受這苦,我早就說過讓你一邊拍戲一邊繼續(xù)讀書,年輕時候你愛怎么折騰沒事兒,以后年紀(jì)大了還是不要這么辛苦,你就非得要干這行……”
下一秒,他猝然轉(zhuǎn)過頭,不再說話了。
西棠心底微微地發(fā)顫,兩個人當(dāng)年常常為這事兒吵架,西棠一吵起來就怒火三丈說他家瞧不起人,其實她也知道,趙平津終究是為她好,只是當(dāng)時恨意熾盛,劍拔弩張抹殺了一切溫柔。
眼看黃西棠沉默了,趙平津很快調(diào)整了神情,漫不經(jīng)心地問:“吃午飯了嗎?”
西棠搖搖頭:“還要再一會兒。”
趙平津抬腕看看表,已經(jīng)一點過了,他下午有公事要辦,跟西棠說:“我得走了,下午有事兒。”
從這進城,車程最多就一個多小時,西棠暗暗地有些著急,臉上卻不能露出分毫,只能隨意地問了一句:“吃了飯再走?”
趙平津?qū)⑹稚系臒岵柽f給她暖手,站了起來說:“我回城里吃吧,我坐會兒,等你開拍了我就走。”
西棠仰起臉笑嘻嘻調(diào)侃了一句:“也是,片場的盒飯,不敢招待趙少爺。”趙平津難得沒翻臉,溫和地說了一句:“我是真有事兒?!?/p>
這時副導(dǎo)演派場記過來催場了:“西爺,您準(zhǔn)備了?!壁w平津扶著她站了起來:“我走了?!?/p>
西棠點點頭,隨著場記往攝影機那邊走去。
她一邊走,一邊悄悄地抬手,按了按衣服的口袋,她今天穿的是大公主的白色繡文對襟常服,隔著外面的羽絨服,她再次摸了摸,上衣襟下擺處的口袋里,藏了一片小小的薄瓷片。
趙平津眼看著她走進了片場里面,隨即沿著河岸走回了村子旁的道路上,一路上聽到里邊攝影助理的吆喝清場聲,黃西棠應(yīng)該是開始工作了,他將車倒出了臨時停車道,在轉(zhuǎn)彎的時候,他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后視鏡。
隔著的樹叢的河岸邊忽然傳來了一聲尖叫。
趙平津正在倒車,不知怎地眼皮突然猛地一跳,背上冷冷地打了個寒戰(zhàn)。
他立刻回頭看了一眼,遙遙地看到岸邊的人影忽然開始慌亂奔走,有人沖著里面跑進去,有人拼命地大叫:“先救人!”
趙平津一腳踩下剎車,拔了車鑰匙就跑,沖到河堤邊,遠(yuǎn)遠(yuǎn)看到劇組收音的桿兒爺拖著一個長桿伸進了河里,一個人漂在河岸邊舉著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幾個爺們兒趴在河邊將兩人拖了上來。
那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小人兒被拽了上來,濕漉漉的一身,白色的積血混著黑泥的地上,拖出了一條細(xì)細(xì)的刺目紅色血跡。
趙平津腳下一路狂奔,腦中嗡的一聲,他瘋了一般地沖過去,感覺喉嚨間有股腥氣翻涌起來。
劇組將最近的車子開了過來,將西棠送上了車。
劇組里安排了個工作人員開車,小寧跟在副駕駛,抽抽噎噎地給倪凱倫打電話。
趙平津坐在后座,握住西棠的手臂,手帕按在她的傷口上面,血一直沒有止住,一直流出來,小寧給他遞了一條毛巾,方才西棠被拖了上來,劇組的人給她做急救,幾雙男人粗壯的手將她的身體大力地翻轉(zhuǎn)過來,擱在膝蓋上沖著她的背上猛拍一通,施救的人也緊張到不得章法,這么一折看起來西棠單薄的身體都要被折斷了。她好不容易嗆了幾口水出來,口鼻也恢復(fù)了呼吸,小寧害怕地轉(zhuǎn)過頭去,卻看到趙平津跪在地上握著她的手,神色雖然是鎮(zhèn)定的,可是臉色卻白得厲害,連嘴唇透出了霜白,整個人幾乎就跟被河里的冰水泡過的黃西棠一模一樣了。
小寧那一刻都差點忘記了害怕,她給吳貞貞做助理時,見過趙平津好幾次,又冷又傲的有錢男人,任憑吳貞貞怎么膩歪撒嬌,面上都是清清淡淡的,基本正眼也不會瞧人一眼,沒想到隔了幾個月,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這位云端上遙不可及的公子哥兒,竟然也是凡人。
小寧手邊的電話一振,她趕緊回過神來,倪凱倫回電話了。
趙平津一遍一遍地擦干西棠身上淌著的水,恍惚間想起來,那年也是這么冷的天兒,方朗佲將渾身是血的她抱了出去。
他心底一陣一陣地慌。
趙平津卻還有事不得不處理,他用一只手掏出手機,手心上都是黏稠的血,他在車上給沈敏打電話:“按照我昨晚說的標(biāo)底報,我臨時有點事兒不去現(xiàn)場了,讓李明跟你去,你替我做陳述,事情我都打點好了,咱們就走個過場。記得,陪跑做得像樣點兒,別叫人看出門道?!?/p>
沈敏正在公司忙著,只答了他的話:“知道了。”
趙平津沉著聲音:“小敏,務(wù)必辦好?!?/p>
沈敏沉默了一會兒:“您放心吧?!?/p>
黃西棠被送到了最近的衛(wèi)生院,急診醫(yī)生治療之后做了檢查,確認(rèn)她除了手臂并無其他外傷,然后止住了血,包扎了傷口,西棠在急診室醒了過來。
她頭很暈,說話反應(yīng)很慢,河面有碎冰,河底有礁石,醫(yī)生擔(dān)心內(nèi)臟和腦損傷,叫了救護車送她去城里的醫(yī)院,趙平津安排她去了協(xié)和,進了急診區(qū)轉(zhuǎn)去做CT,趙平津捏著她一沓的檢查單,在走廊里等著,完全坐不下來,只覺心急如焚。
黃西棠在病房里清醒過來,看到趙平津站在她的床頭。
眼看她睜開眼,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趙平津眉頭微蹙:“說話,摔傻了?”西棠動了動嘴唇:“你沒先回城里?”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誰讓你四仰八叉地掉河里?”西棠沒敢說話。
趙平津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神色,有點擔(dān)心:“頭暈嗎?”西棠說:“還好?!?/p>
趙平津語氣放柔了點:“我讓你助理回酒店給你收拾點東西。什么事兒也沒有,好好休息?!?/p>
西棠看了看趙平津的身上,大概因為抱過她,半身衣服都濕了,羽絨服袖口也
臟了,毛衣的領(lǐng)子上混著血跡:“我弄臟你衣服了?!壁w平津搖搖頭:“真傻了?!?/p>
趙平津看了一眼醫(yī)院走廊上的時間,已經(jīng)五點多了,他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我出去打個電話。”
趙平津拿出手機,屏幕上全是黃西棠的血,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按號碼。西棠聽到他在門外有點焦急的聲音:“那個標(biāo)結(jié)束了嗎?”
李明在那頭有點疑惑:“建工那邊走時臉色很難看,這單子你是要簽還是不簽?”
趙平津直截了當(dāng)?shù)卮穑骸昂瀭€屁,我花了那么大力氣擠掉了別人,就是為了給他作嫁衣,建工那邊那位是魯部的親小舅子!”
李明納悶地說:“可咱們拿了啊?!壁w平津愣住了:“你說什么?”
李明說:“合同我都簽了字了,我剛送了資方的人到酒店,秘書不火急火燎一直給你打電話嘛,等著你過來。”
趙平津心猛地一跳,沖著電話吼了一聲:“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一個護士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家屬不要喧嘩。”
門外趙平津暴躁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
西棠對著雪白的天花板,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大概猜出來,給她發(fā)消息的人是誰了。
趙平津大步地穿過病房的走廊,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滿腔的怒火。
李明仍在那端叨叨地說著:“我不知道啊,這數(shù)額大到離譜啊,抵咱們小一季度的了,嘖嘖,我簽字時掃了一眼,都嚇了我一跳。這項目不都小敏跟你經(jīng)手的嗎,臨時喊我去鎮(zhèn)場子,我哪兒知道什么,我就在底下坐著坐著,突然就完事兒了?!?/p>
趙平津終于回過神來,抓住了重點:“沈敏報的價是多少?”
他站在醫(yī)院的玻璃窗下,手里握著電話,臉色一路沉下去:“李明,壞菜了?!?/p>
趙平津只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胸口的濁氣不斷地往上涌?!八谀膬??”
“叫他來見我?!?/p>
趙平津掛了電話,轉(zhuǎn)頭打給高積毅,電話已經(jīng)撥不通了。
司機劉師傅過來接他,見到他身前的衣服都濕透了,還帶著團團的污糟血跡,
嚇了一大跳:“趙總!”
趙平津抬抬眉:“沒事兒?!?/p>
司機送他回家換了身衣服,然后送他去國際飯店,李明正候在酒店的大堂。李明一見著他,就齜牙咧嘴地笑:“假傳圣旨,這是死罪啊。”
趙平津一團怒火一直悶在心口,燒得他整個人五內(nèi)俱焚的:“沈敏呢?”李明指了指樓上:“一副從容赴死的姿態(tài),在里面應(yīng)酬投資方呢?!?/p>
趙平津大步往里走。
李明跟在他身后往電梯里走,忽然奇怪地問:“哎,我說舟子,既然這事兒大,連我都一點不讓沾手,你為什么不自己去盯場?”
趙平津腳步一頓,心口忽然狠狠一顫。
他停住腳步,站在金碧輝煌的電梯門前,將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呼吸驟然地急促起來,只覺得通身的血液簌簌地往下落,唇邊卻不由自主地涌起笑意,他那一瞬間恨不得仰頭大笑,笑自己的有眼如盲,笑自己的不可救藥,喉嚨里卻顫抖著發(fā)出了短促壓抑的一聲嗆咳。趙平津偏了偏頭,握拳壓住了唇邊,卻忍不住邊咳邊笑:“李明,我這會兒才看明白,唱的是一出里應(yīng)外合的好戲呢。”
李明跟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遙,一時沒聽清他的話,側(cè)過頭去看他,卻只看到趙平津雖在笑,只是那笑容卻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和凄冷:“怎么了?”
趙平津蒼白著臉搖了搖頭。
這時電梯來了,李明推了推他:“傻站什么呢。”
兩個人一進包廂里面就又是生意場上的應(yīng)酬,趙平津面上不露聲色,跟合作方的幾個老總喝酒吃飯,談笑風(fēng)生。沈敏這一個晚上就沒敢接過他的目光,趙平津心頭一陣陣地發(fā)寒,沈敏跟了他近十年,從未出過任何紕漏,可算他的左膀右臂,原來他也是會背叛的,他身邊最親的兄弟,枕邊的女人,都是不可靠的。
應(yīng)酬完已經(jīng)是十點,送走了客人,趙平津擺擺手叫李明和助理先走,他走向自己的車子,沈敏沉默地走了過來,跟在他身后。
趙平津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怎么回事兒?”
沈敏低著頭不敢看他:“是我做的,聽?wèi){您處置?!?/p>
趙平津冷冷地問道:“高積毅栽跟頭,對你有什么好處?”
沈敏對他是恭敬的,卻絲毫不見悔意:“沒有什么好處。有些事,不問好處?!?/p>
趙平津怒極反笑:“小敏,大器?!?/p>
沈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趙平津臉色煞白,他今晚本就喝了酒,眼底有紅絲,臉色更是白得發(fā)青。
沈敏有點擔(dān)心地叫了一聲:“哥……”
趙平津這一整天擔(dān)驚受怕的,從中午到晚上就沒得安生,酒勁涌上來,頭疼得厲害,眼前有點發(fā)暈,他拉開車門,聲音倦了幾分:“你走吧。”
沈敏躊躇地站在他的車旁,沒敢說話,也不敢走。
趙平津忍著頭疼,不耐煩地說:“不走干嗎?還是你要跟我去一趟醫(yī)院?你革命戰(zhàn)友還在醫(yī)院里頭躺著呢?!?/p>
沈敏低垂著眼,遲疑了一下:“我不明白您說什么。”
趙平津突然一腳狠狠地踹向車門,那輛黑色的大車轟然巨響,他暴怒地喝了一聲:“你就不怕她跳河死了?”
沈敏眼眶變紅了:“她怎么了?”
趙平津氣到了極點,聲音都嘶啞了:“小敏,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倆合起伙來,真是能干盡天下的蠢事。”
沈敏懇求地說:“您別怪她,她什么也不知道?!?/p>
這話沈敏沒說還好,這一說那就是默認(rèn)了,趙平津看著沈敏可憐巴巴地站在他跟前,想著另外一個也是這般可憐巴巴地躺在醫(yī)院里,一個一個都是大爺,打不得罵不得,他意興闌珊地擺擺手:“我管不住你,回吧?!?/p>
趙平津往回走開了兩步,胃里突然地一陣痙攣,刺痛激得眼前一陣發(fā)黑,他晃了一下抬手撐住了車,沈敏眼見他站不住,趕緊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趙平津一腳踹向沈敏,卻是使不上力氣,他咬著牙罵道:“一個一個的白眼狼?!?/p>
沈敏趕緊沖著不遠(yuǎn)處招招手,趙平津的司機一路小跑了過來,重新拉開了車門,劉師傅躬身扶住車門的上方,趙平津坐進了車?yán)铩?/p>
深夜一點多的醫(yī)院,雪白的走廊里靜悄悄的,倪凱倫在江西陪著林心卉錄真人秀節(jié)目,還沒有辦法馬上來北京,劇組派了一個同事過來慰問了一下,然后回去了,剩下助理小寧守在她的病房里。
趙平津進來先找了醫(yī)生,值班醫(yī)生將一份新的檢查報告給他看:“片子拍過了,傷口縫了幾針,失血多了點,注意補充營養(yǎng),其他沒有什么問題。”
他放下心來,走回病房去,貴賓病房還亮著燈,黃西棠沒有睡著。她見到趙平津走進來,眼睛水水的,有點膽怯。
趙平津拖了把椅子在她床邊坐下,語氣平平地問了一句:“還不睡?”西棠悄悄抬眸看了看他。
趙平津假裝沒看見:“剛剛問過醫(yī)生了,就是點兒外傷,沒什么事?!?/p>
西棠點點頭,猶豫著說了一句:“你……”
趙平津橫眉看了她一眼,西棠嚇得立刻把話停住了。
趙平津也沒搭她的話,繼續(xù)交代道:“病房配營養(yǎng)餐,要是吃不慣,我已經(jīng)讓秘書打電話交代了,你讓助理打電話讓酒店送過來?!?/p>
西棠終于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公司有什么事兒嗎?”
趙平津白皙的臉龐浮出譏諷的笑意,手撐在膝蓋上索性直說了:“沒什么事兒,托你倆的福,我還簽了一單大生意呢?!?/p>
西棠睜大了眼。
趙平津摸了摸她裹著厚厚紗布的左邊手臂,燈光顯得他臉色有點蒼白,他嘴角帶了點兒慣有的輕薄的笑意:“這可沒一只好胳膊了?!?/p>
西棠眼里有疑惑,不敢問,也沒敢接話。
趙平津那一抹笑容慢慢褪去,眼底露出了些許掩藏不住的倦意:“黃西棠,你還真是狠,老高算是栽你手上了。”
趙平津起身走了。
西棠第二天早上就出院了,她回劇組把剩下的戲份補全了,次日《最后的和碩公主》停機,至此歷經(jīng)一百二十七天的緊張拍攝,全劇殺青。
劇組在駐扎酒店原地四散,全劇同仁各自踏上返程的路途,倪凱倫第二天下午回來了,陪著西棠搬進了公司在安慧里的酒店。
由于她第一次拍這么大的戲,到后面人都有點恍惚了,人戲不分,倪凱倫沒敢把她逼得太緊,叫她一邊養(yǎng)手上的傷,一邊挑下一部戲的劇本。
傍晚西棠在房間里睡覺,電話屏幕在外面一直閃爍,倪凱倫走過去看了一眼,動手接起來,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打了,人睡了?!?/p>
趙平津在電話那端愣了一秒:“倪凱倫?”
倪凱倫說:“是我?!?/p>
趙平津推開了手邊的文件,示意秘書出去:“她呢?”
倪凱倫不客氣地答:“睡著了?!?/p>
趙平津掃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下午六點多:“她怎么了?”
倪凱倫說:“傷口有點感染吧,昨天有點低燒,今天好了?!?/p>
夜里九點多的時候趙平津過來了,倪凱倫給他開的門,他大概剛應(yīng)酬完離席的,領(lǐng)帶有點松了,一身的煙酒氣味兒,手上提著兩個快餐盒子。倪凱倫瞥了他一眼,明顯不愛搭理他,指了指里面:“醒了。”
倪凱倫開門走了。
西棠穿著睡衣,坐在沙發(fā)上,見到他進來了,站了起來:“你怎么來了?”趙平津撇撇嘴說:“她怎么還是那么兇?”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趙平津摸了摸她的額頭,怎么還是覺得有點燒:“我給你帶了雞湯,還有點飯,挺清淡的,吃點兒?”
西棠點了點頭。
趙平津拆開了盒子,將勺子遞到她手里,“你不吃?”
“剛剛從酒桌下來,我緩口氣?!薄笆诌€疼嗎?”
西棠搖搖頭。
趙平津抬手扯掉了領(lǐng)帶,在手里揉成一團扔到了一邊:“這兩天跑得我腿都斷了,我打了無數(shù)電話給老高,他一次沒接,我讓朗佲做說客請吃飯,他愣是不開面兒,我容易嗎我,你跟小敏惹的事兒,叫我收拾這破爛攤子?!?/p>
西棠抬頭看了看他,眼眶一下有點泛紅。
趙平津看見了,也不敢再煩躁了,趕緊放低了聲音:“我又沒罵你……我,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西棠說:“趙平津,對不起?!?/p>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行了,別來這套,老高栽了,你關(guān)起門來偷偷樂著呢?!?/p>
西棠撇撇嘴,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趙平津露出嫌棄的神色:“真丑?!?/p>
十二月的最后兩個星期。
沈敏調(diào)離了京創(chuàng)總部,分到了貴州基層做項目,臨走前給她打了個電話。西棠堅持要去機場送他。
行李已經(jīng)托運走,沈敏和她站在首都機場T3二樓的玻璃窗欄桿邊上。沈敏之前來酒店看過一次她,當(dāng)時倪凱倫在場,他表達了一下關(guān)心就離開了。
西棠穿了件灰色毛衣,黑色長裙,打扮與一般旅客無異,漂亮的臉孔隱在了寬大圍巾里,她笑笑說:“你這一去,要多久?”
沈敏神色輕松了不少:“至少到做完這個項目?!?/p>
西棠歉疚地說:“連累你了?!?/p>
沈敏倒不介懷:“我自己一個人,去哪兒都沒關(guān)系的。倒是舟舟,我職位空缺,他沒往上調(diào)人,恐怕會比我還辛苦。”
西棠沉默了一會兒,再抬起頭看沈敏,自從知道了是他,她一直滿腔的疑惑。
沈敏看著她說:“西棠,我知道,你要問我為什么。”
西棠望著他,沈敏也知道,她始終是想知道的。
沈敏忽然輕聲細(xì)語地開了口:“她離開那一天,也許我是最后一個見她的朋友?!?/p>
西棠驀然震驚地睜大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陷入了回憶,沈敏臉上有點晃神:“那天中午,她來找過我。其實很早那會兒你跟舟舟一塊兒出來,有時候她也在,我們常常一塊玩兒,你們都看不出來,我很喜歡她,我還追過她,在她跟高子好上之前,可是她拒絕了我。”
西棠喃喃地說:“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這么多年了,沈敏埋著這些事也太久了,從來沒有跟誰提起過:“她一直在京城的這些富家子之間流連,她說她不適合我。你跟舟子分手之后,我們也好長時間沒見過面了,那天中午她突然來找我,我們吃了飯,聊得挺開心的,她喝了酒,說她跟高積毅分手了,然后——她提議的,我們?nèi)チ司频??!?/p>
沈敏心頭涌起戰(zhàn)栗:“她說要去寧夏拍戲,但找不到你,很想你,于是她就在酒店里寫了封信托我?guī)?,說跟你聯(lián)系都斷了只能麻煩我,又說她挺后悔沒有給我做女朋友的,她一直都笑嘻嘻的,人也還是那么漂亮。我當(dāng)時竟然一點都沒發(fā)覺她有什么異?!?/p>
沈敏聲音忽然就哽咽了:“西棠,她離開之前,給了我,她是我第一個女人?!?/p>
西棠睜著眼,看向機場巨大的穹廬屋頂,忍住眼里淚水的光。
樓底下旅客通道人來人往,沈敏沉默地望著航站樓外的灰色天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樓的人影:“舟子來了?!?/p>
西棠順著他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玻璃窗外的趙平津,一襲黑色大衣,高挑瘦削的身形,在推著行李車的旅客之間利落地穿行,大步往樓上的電梯走過來。
乍然見到了趙平津,沈敏立刻平靜了許多:“他也許是愛你的,但你們之間現(xiàn)實問題太多。西棠,別再那么不顧一切,凡事給自己留條后路。”
西棠點點頭。
沈敏說:“我沒臉見他,你替我陪他回去吧。保重。”
沈敏頭也不回地進閘了。
趙平津走到二樓,看到西棠獨自一個人站在那里:“他進去了?”西棠點點頭。
趙平津瞇著眼朝著人群里望了望,罵了一句:“臭小子。”
隨后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冷嘲熱諷地道:“你倆什么時候交情那么深了,這還哭上了?”
西棠惱怒地說:“你怎么那么沒同情心?”
趙平津說:“你倆合伙起來禍害我,該哭的是我吧?”他直接牽起了她的手:“走了,回去?!?/p>
車子開上了機場高速,趙平津一路上都沒說話,只皺著眉頭專心地開車,西棠暗暗察覺了,雖然還是一貫的氣焰囂張,可他今天心事特別的重,車子開上溫榆橋時,他低聲說了一句:“我最近家里一團亂,我送你回酒店公寓吧。”
西棠看了他一眼,他開著車眉頭一直微蹙,臉色也不太好:“什么事?”
趙平津遲疑了幾秒,才說:“我奶奶身體不太好……沒事,行了,我送你回去吧?!?/p>
臨近圣誕節(jié)的周末的傍晚,喜來登長城的大堂里擺著一棵金色的圣誕樹,亮晶晶的小燈泡閃爍著,松枝散發(fā)出清淡的香氣。
方朗佲扶著青青的手臂,兩個人走進酒店的電梯里,電梯門正要合上,又被人從外面按開了。
方朗佲往外一看,趕緊地伸手按住了開關(guān):“哎,西棠,快進來,這么早就到了啊?!?/p>
西棠瞧見是他們倆,露出笑意點點頭:“嗯,晚上好,青青,準(zhǔn)媽媽感覺還好嗎?”
青青懷孕四個月,笑容滿面地說:“挺好的,難得周末,舟舟怎么沒跟你一塊兒來?”
西棠把圍巾稍微松開了一點點,露出了精致的下巴:“不是說他叫我先來嗎?”
方朗佲隨口問了一句:“誰送你來的?”西棠說:“他司機?!?/p>
方朗佲放心地點了點頭,三個人往餐廳的包間走去,服務(wù)員躬身扭開了門:“三位請進?!?/p>
方朗佲一邊朝里走,一邊探頭看了一眼:“喲,大爺,您舍得露臉了啊?!?/p>
西棠跟在他們夫婦的后面往里面走,有那么一瞬間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抬起頭一看,要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迎面高積毅陰沉著臉堵在門口,轉(zhuǎn)手就一把推上了門。西棠暗暗沉下心,抬起頭望住了高積毅的臉。
方朗佲警覺性挺高,伸手一把摟住了高積毅的肩膀:“哥們兒絕對站在你這邊,今天舟子要不給你賠禮道歉割地賠款的,我告訴你,哥們兒絕不罷休,青青方才有點不舒服,女同志就不摻和了吧。”
方朗佲一邊說一邊沖著媳婦兒使眼色。
高積毅為難地開口說:“朗佲,你少管閑事,帶著你媳婦兒走遠(yuǎn)點?!狈嚼蕘庖矝]想到他要硬來。
高積毅話音還未結(jié)束,已經(jīng)伸手一把推開了方朗佲,迎面對著黃西棠,抬手就一個大耳刮子甩了過來。
西棠側(cè)身要躲,那一剎那方朗佲反應(yīng)竟然比她還快,他幾乎整個身體半撲了過來,一把摁住了高積毅的胳膊,強行將他的胳膊拽住了,兩個人都用盡了力氣,這么一推搡兩個人重心不穩(wěn)朝著墻壁撞過去,西棠趕緊地閃開他們,只覺眼前一道黑影一閃,整個人都被他們撞到了門后,她左邊的手臂磕到了墻壁,疼得鉆心地抖了一下。
她推開門要往外跑。
高積毅雙目噴火,大力甩開了方朗佲,伸手過來一把拽著西棠的胳膊,將她整個人強行往里邊拖,方朗佲又沖上來按住了高積毅的手:“老高!你干什么!”
高積毅一言不發(fā),也不理會他,發(fā)了狠地將人往里拖,三個人撕扯成一塊兒,方朗佲趕緊大聲地對著青青喊:“老婆,打電話給舟子!快點!”
趙平津的車在東三環(huán)的路上剛剛開到一半。
站在酒店大堂門前的穿著制服的泊車服務(wù)生,瞪大了眼見到一輛黑色的奧迪大車從馬路的對面壓線直直地竄過來,按著喇叭猛地剎車停在了酒店門口,趙平津推開門跳下車,將鑰匙一把扔給了酒店門童,邁開腿往電梯飛奔而去,他沖進頂層的包廂,第一眼看到被兩個男人扭成了一團的黃西棠。
趙平津二話不說,一拳揮向高積毅,論起打架斗毆,趙平津那是大院里頭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主兒,高積毅閃躲不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拳,直接摔到了椅子上。
高積毅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勃然大怒,整個臉都漲紅了,他一把掄起了身后的椅子,狂怒地大叫:“趙平津,你丫的還有臉打我!”
方朗佲趕緊架住了他,站在他們兩個中間:“別打,別打!唉,青青,你先到樓下喝杯咖啡!”
青青挺著肚子站在了西棠的面前,大聲地答:“我不去!”高積毅舉著椅子沒敢再動。
趙平津深深吸了口氣,壓著脾氣,好聲好氣地說:“不關(guān)她的事兒,老高,這一次是我沒做妥當(dāng),我給你賠罪。”
高積毅一把將椅子擲在了地上,砰的一聲巨響,他陰森森地說:“舟子,你也不用護著她了,我明白這怎么回事兒,冤有頭債有主,你是想幫哥們兒的,想害我的是誰,我心里頭一清二楚,今天讓哥們兒出了這口氣?!?/p>
趙平津忍耐著說:“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人,有什么事兒你沖我來。”高積毅伸手推搡他:“你讓開?!?/p>
趙平津著急地說:“高子,不行?!?/p>
高積毅忽然就笑了,他一臉的怒氣沖沖,那一笑顯得格外猙獰:“舟舟,你自己瞧瞧你自己這出息,就為了這么一個女人,哥們兒打小多少年的情分你都要搭進去了,這都小半輩子都過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當(dāng),別的不說,你知道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多少年了?哥們兒過得好了,對你有什么害處沒有?別的不說,這么些年來,哥們兒給你幫的忙辦的事,還算少嗎?你就這么對我?”
老高這回是真?zhèn)诵牧耍w平津那么高傲的人,此時都低了低頭:“高子,你對我的好,我記在心里。”
高積毅咬緊了牙根,直接伸手指了指門口:“你開這門,下樓去,別管我,我們這事兒就算翻篇了?!?/p>
趙平津說:“不行?!?/p>
高積毅眼看無計可施,忍不住惱怒地喝了一聲:“滾開!”趙平津阻擋在他的身前。
高積毅喘著粗氣,狠狠地瞪著趙平津,卻只見趙平津略有歉色,卻依舊一動不動,仍是緊緊地?fù)踉邳S西棠的身前。
高積毅原地站了幾秒,雙目圓睜地盯著趙平津,房間里陷入了一片膠著的沉寂。
西棠被趙平津護在身后,幾乎都看不見人影了,這時忽然出聲說:“行了。”房間里的人頓時神情一動。
西棠卻顯得格外的冷靜,她推開了趙平津,直接走到了走廊外,然后轉(zhuǎn)了個身抬頭,角落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閃著幽幽的一個紅色小點。
她站在門口,望著高積毅說:“這事兒是我干的,我為什么干,你也一清二楚?!?/p>
她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楚:“高積毅,有事可以談,你要是再碰一下我——”西棠晃了晃手里的手機,“我會立刻報警和打電話給我經(jīng)紀(jì)人?!?/p>
高積毅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盯著她,盯著盯著忽然喘了口氣,雙腿一晃打了個趔趄,方朗佲順勢拉住了他,兩個人坐到了椅子上。
高積毅在屋里環(huán)視了一圈,方朗佲架著他的胳膊,歐陽青青如臨大敵地望著他,趙平津堵在他的身前,高積毅下一刻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不可遏制,笑得形狀癲狂,方朗佲有點擔(dān)心地叫了一聲:“喂,老高……”
高積毅一邊狂笑一邊撈過外套穿了,他舉起手越過趙平津的肩頭,對著門外的西棠拱拱手:“黃西棠,您大馬金刀的,我佩服您!我動你不得,我認(rèn)栽!黃老板——黃老板——您聽清楚了!我今兒告訴您一句!您可別太囂張!別看今天他趙舟舟護著你,人人高看你幾分,到哪天他把你甩了,我告訴你,你在這個北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你辦了!”
西棠剎那間四肢抽搐了一下。
趙平津眼角看到她晃了一下,眼看要摔了,腳下動了一下,沒想到黃西棠又站住了,臉上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
高積毅指著趙平津道:“趙平津,咱們打娘胎肚子里就是哥們兒,這都多少年了,行,你護犢子,你把沈敏派走了,我找不著他算賬就算了,你為了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這么對哥們兒,你真有出息!這女人就是個禍害!一個一個哥們兒反目成仇,你遲早毀在她手上!”
高積毅推開了方朗佲,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握住門把回頭看了趙平津一眼,他完全變了張臉,笑嘻嘻地說:“且不說今日了,一會兒曉江兒來了,你們仨好好吃頓團圓飯吧,就她這般待你,你頂戴花翎還綠得閃閃發(fā)光呢!”
趙平津驀地咬緊了牙根,光潔的額頭青筋畢露,嘴唇微微地發(fā)抖。
高積毅哈哈大笑,伸出手指點了點對面的西棠,一腳踹在門上得意地走了。
黃西棠靠在墻壁根上,仿佛一個被擱在玻璃窗上的洋娃娃,只剩下一張木然的臉。
趙平津領(lǐng)著她先走了。
西棠在酒店的大堂等趙平津開車出來,站了一會兒,忽然看到電梯轉(zhuǎn)角處一個人影閃過,她的右手忽然猛地抖了一下,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
她立刻拉起圍巾裹住了臉,屏住了呼吸再抬頭仔細(xì)望去,卻不見了那個黑色人影。
這時一臺黑色的大車燈在門口閃了一下,仿佛帶著那人不耐煩的神色,西棠趕緊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趙平津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臉色蒼白,卻是凝固成冰巖一般的漠然和冷靜,剛才高積毅的那些話,他仿佛一個字也沒聽見。
趙平津開車送她回到公司的酒店,車子緩緩地停在公寓酒店對面的馬路上,西棠要動手解開安全帶。
趙平津忽然開口,聲音淡到幾乎沒有一絲情緒,好像對著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今天老高突然約我見面,卻沒定時間地點,讓我交代秘書室聽他電話,你也知道最近我一直在找他,以為他是愿意跟我見個面談?wù)勈聝骸由现案麄儙讉€約飯局,我忙著開會沒空接電話,這種事情偶爾有,大概秘書接了他的電話直接調(diào)派老劉了,是我疏忽了?!?/p>
西棠知道他們這群人玩得開,遣派女孩子就如走馬燈似的,大概他的秘書室常常做這種事兒,沒想到她一不留神著了道兒了,她沉默了一下,輕聲地說:“是我大意了?!?/p>
她起身要下車,卻忘記了安全帶沒松開,左邊手臂被勒了一下,悄悄地吸了口氣忍住了疼。
趙平津的眉心跟著不自覺地皺了皺,卻側(cè)過臉語氣平靜地說:“他打到你了?”
西棠搖搖頭。
趙平津也沒打算深究的意思:“回去讓助理給你處理下傷口吧,我最近忙,就不送你進去了。”
西棠心底知道,高積毅戳到了他的最痛處。趙平津是什么人,踩在云端上活了半輩子的人了,心高氣傲,自尊心極強,平日里大家假裝沒事兒和和睦睦,他還能自欺欺人地過,今天高積毅的那話,簡直就是直接打在了他臉上。西棠知道他見到她就膈應(yīng),他忍著一生中最大的難堪,還能送著她回來,只怕此時此刻已經(jīng)是忍耐到了極點了。
西棠點點頭:“謝謝你送我回來?!?/p>
倪凱倫正在酒店里跟小寧聊天,見到她走進房間里,圍巾摘下來,一張沮喪而平靜的臉。
倪凱倫抬抬眼:“又怎么了?”
西棠脫下了外套,毛衣上有幾縷血跡滲出來。
西棠坐在沙發(fā)上,小寧給她手臂上的傷口重新上藥。
倪凱倫站在一旁,叉著腰氣咻咻地罵:“本來都快好了,隔兩天就拆線,要是疤痕不太丑還可以露出來說是拍戲受傷炒點話題,現(xiàn)在又裹成這樣,你圣誕節(jié)那個活動怎么辦?手臂這樣你要穿什么?你能穿什么?你就存心氣死人吧!”
小寧收拾好了進去洗手。
西棠仰著頭,有點發(fā)顫,小聲地跟倪凱倫說:“我好像看到他了。”倪凱倫還在氣頭上,吼了一聲:“誰?”
西棠猶豫了一下:“孫?!?/p>
倪凱倫臉色僵住了,聲音立即緊張起來:“上回你跟我說,我回頭忙忘了打聽了,我立刻再去查查看,你自己當(dāng)心點,沒事絕不要再出去,圣誕節(jié)工作做完,立刻回上海。”
倪凱倫壓低了聲音,咬著牙怒氣沖沖地問:“是不是姓趙的打你?”西棠搖搖頭。
小寧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倪凱倫又提高了音量:“我簽了你之后,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你簡直就是全公司的賠錢貨!”
西棠沖著她齜牙咧嘴地苦笑了一下。這一下把倪凱倫氣得臉都歪了。
平安夜的晚上,趙平津從應(yīng)酬飯局上提前回來。
西棠今日有工作,下午五點多時,趙平津的司機在新光天地接走了她,劉師傅見著她,憨實的臉上滿是愧色,想必趙平津前兩天因為他接錯人,估計沒少給他臉色。
西棠趕緊說沒關(guān)系。
司機將她送回了趙平津的住處。
柏悅府的五十二樓,窗簾一貫的緊閉,暖氣開著,屋子里依然顯得陰涼而幽深。
西棠脫了高跟鞋,赤著腳走進洗漱間卸妝,今天早上造型師給她試了好幾套衣服,最終選擇穿了一件跟今天的合作方同為法國品牌的白襯衣,束腰穿一件明黃色裙子,上衣將她手臂上的傷口遮住了。她擁有造型師十分滿意的二十一英寸腰,襯衣扣子松開了三個,露出了一段凜冽優(yōu)美的鎖骨,雖然沒有過分裸露,但這位最近熠熠升起的新晉女星一露面,卻已經(jīng)美到從圍觀路人到娛記都紛紛驚嘆,今天是國際化妝品牌在北京的新店開幕典禮,西棠跟模特兒一起,親身示范了如何使用商家的彩妝產(chǎn)品打造出一個完美的妝容,她工作完回到家一看,衣服上都沾了一層脂粉,她直接脫了下來,回到臥房,卻看到她留在房間的睡衣全都被趙平津扔進了浴室的洗衣籃。
西棠進去衣帽間翻了一件趙平津的襯衣出來穿,從房間里出來看了看時間,傍晚七點多。
晚上八點左右趙平津回來了,他今晚有應(yīng)酬,西棠正納悶他這么早就回來了,卻看到趙平津進來,在客廳脫掉了西裝外套,直接躺進沙發(fā)里。
西棠走出來,摸了摸他的臉:“怎么了?”
趙平津咬著唇?jīng)]有說話,拉過她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挪了挪身體枕在她的腿上,側(cè)過身蜷縮起了身子,抬手按住了胃。
西棠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西棠給他松開了領(lǐng)帶,俯下身去替他解皮帶,趙平津明顯是疼,西棠俯下身時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上腹部,趙平津無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西棠立刻停住了手。
趙平津卻依舊閉著眼,臉貼在她的腿上,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忍著。
西棠細(xì)細(xì)地看著懷里的人,一襲雪白襯衣挺括整潔,銀灰色的西褲,褲線熨得筆直,腰間的襯衣松開,衣服有些許細(xì)微的褶皺,一身奢侈考究的衣料穿在他身上,卻絲毫不壓人,身形修長瘦削,連一身的骨頭都格外的硬,更顯得人倨傲矜貴。
人前是雍容矜持,骨子里卻是一身的臭脾氣,偏偏每當(dāng)只有他們兩個人時,他卻表現(xiàn)出對她極大的依賴,西棠知道自己見不得光,可是又真是恨,恨自己還會心軟。
西棠用手托住他的臉讓他躺在沙發(fā)上,返回臥房給他拿了張?zhí)鹤由w住他的腹部,轉(zhuǎn)身拉出抽屜,遞了藥給他。
趙平津撐起身子喝了半杯溫水,臉色仍然十分蒼白。
眼看西棠只是站在他的身前,趙平津不說話,只拉了拉她的手。
西棠只好又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趙平津沒有力氣動了,只說了一句:“抱抱我?!?/p>
西棠只好伸手重新將他抱在懷里。
西棠默默地想著,身體一不舒服就愛黏人,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這樣,今天是她侍奉在身邊,他就纏著她撒嬌,到哪天她不在他身旁了,他對另外的那個人,是不是也同樣的纏人呢。
西棠正兀自出神,趙平津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知道會胃疼還喝酒?”西棠動手給他輕輕地揉太陽穴?!皼]辦法。”趙平津聲音啞啞的。
“你不是領(lǐng)導(dǎo)嗎,誰敢讓你喝酒?”
趙平津在她懷里蹭了蹭,低聲地說:“小敏這段時間不在,我沒人應(yīng)場,我大伯的手下個個都是老臣,我助理還沒到那個資歷敢攔酒,都是叔叔伯伯輩分的,現(xiàn)在給我調(diào)派,我要是太矯情,管不了人。”
西棠低下頭吻了吻他的頭發(fā)。
趙平津蹭了蹭她的臉,抬眸看了看她穿著襯衣的領(lǐng)口,潔白圓潤的頸子露了出來,細(xì)滑的皮膚順著胸口延伸下去,寬大的白襯衣扣子只扣到了第二顆,留給人無限的遐想:“你穿我衣裳挺好看的?!?/p>
西棠瞧見他還有力氣管這個:“喲,你不疼啦?”
趙平津還帶著點虛喘,還是咧嘴笑了笑:“疼,再疼姑娘扮上了也得夸兩句不是嗎?”
西棠也真是服了,抬手?jǐn)Q他的臉頰:“再嘴欠,疼死你?!?/p>
趙平津委屈地睜眼看了她一眼,側(cè)過身朝著她懷里拱了拱。
趙平津吃了藥,疼痛緩過去了,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醒來時看到黃西棠不在身邊。
客廳的窗簾拉開了一道縫隙,趙平津走過去看了一眼,看到黃西棠一個人在窗戶外的陽臺上堆雪人,陽臺上覆蓋著的一層雪粒子被她攏得干干凈凈的,她捏出了一個小小的娃娃,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她正低著頭,往雪人臉上裝一個胡蘿卜鼻子。
大概是眼花了,趙平津覺得那個娃娃跟黃西棠有點像。
有時候他看她現(xiàn)在的臉,都覺得很以前差別很多,也許是氣質(zhì)神韻然不同,她化著妝的時候,冰霜一般的雪白臉蛋,不笑的時候非常不食人間煙火,一副大明星的派頭,但私底下一笑起來,卻又顯得稚氣而可愛。
能把人的心都笑融化了。
他已經(jīng)留不住她了。
今天是平安夜,他方才從外頭回來時,街道上挺熱鬧的。
趙平津看了一會兒覺得眼前暈眩,按了按額角從窗戶邊了退了回來。
西棠從陽臺上回來。
趙平津從沙發(fā)里撐起身體,他坐起來說:“去換件衣服,穿暖和點。”西棠手指被凍僵了,舉在嘴邊呵氣,不明所以地問道:“干什么?”
趙平津懶懶地答了一句:“我?guī)愠鋈タ纯礋舭??!?/p>
西棠不太同意:“外頭太冷,還有積雪,你身體受不了。”
趙平津看了她一眼,看來是恢復(fù)精神了,理直氣壯地回了一句:“你自己去看,我在車子里坐著?!?/p>
西棠嘀咕了一句:“什么人嘛?!?/p>
趙平津沒好氣地又問了一遍:“要不要去?”
西棠望了望他,心底有點期待:“你還疼嗎?”
趙平津早看穿了她那點小心思,他坐起來俯身在地毯上找拖鞋:“我要疼我還帶你出去?我命比你寶貴多了。”
西棠站著猶豫了幾秒。
趙平津直接往沙發(fā)上一躺:“不去算了?!?/p>
西棠頓時急了,撲過來趴在他身邊:“去。”
趙平津轉(zhuǎn)過臉不理她。西棠伸手撓他。
趙平津一把抓住她的手,伸手捏她的臉,嘴角有淺淺的笑意:“去,房間里給我拿衣服過來。”
西棠樂顛顛地跑回臥房的衣帽間去了。
西棠給他換襯衣,趙平津一邊衣來伸手一邊數(shù)落她:“外頭全是人擠人,不知道你們女的腦袋里想什么。”
西棠正拾起手邊的毛衣,聞言直接套進他的頭上,然后拿起兩個袖子胡蠻地打了個結(jié),狠狠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趙平津叫了一聲,將腦袋從毛衣里伸出來出來喊了一聲:“謀殺親夫啦。”西棠臉上的神色愣了一下,怔怔地松開了手。
趙平津的笑容也停頓了。
西棠立刻回過神來,沖著他若無其事地撇撇嘴做了個鬼臉,轉(zhuǎn)身溜進房間里去了。
趙平津自己穿好了衣服,進書房轉(zhuǎn)了一圈走出來,看到黃西棠已經(jīng)早早背了包,穿好了鞋子在門口等他。
見到他出來了,她仰著小臉殷殷切切地望著他。
如果和她生一個女兒,像她這般可愛,小小胖胖的手腳,每天背著小書包仰著胖乎乎的小臉蛋兒,等他出門送她上學(xué)……趙平津心頭悚然一驚。
而后心頭的血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西棠卻渾然不覺,只說:“我們一下下就回來。”
趙平津看了她一眼:“手上傷還沒好,一會兒你走累了,還不是我給你背包,別拿了。”
西棠說:“那我手機錢包怎么辦?”
趙平津一邊穿大衣一遍說:“錢包不用帶了,手機揣我兜里吧?!蔽魈臉返幂p松,直接挽著他的手出門去了。
平安夜的國貿(mào)區(qū),燈火閃爍,圣誕新年布景裝飾得流光溢彩,建筑物晶瑩的幕墻在閃閃發(fā)亮,一棵一棵的大樹披上了新裝,馴鹿的雪橇上裝滿了彩色的禮物,整個世界如同一個繽紛多彩的發(fā)光城堡。
趙平津牽著西棠的手在人群里走,沿著熱鬧的街道走到了藍色港灣,街道上臺階上都是熒光的彩燈,路邊擠滿了年輕的男男女女,離開北京好多年了,甚至是離開繁華的人世,都已經(jīng)好多年了,她再沒有看過這般的盛世盛景。
人潮擁擠,寒夜愈重,趙平津?qū)⑺谒拇笠吕锩妗?/p>
夜深了,天空飄下零星的細(xì)雪,連西棠都開始覺得腳趾被凍得涼颼颼,平日里下雪天,趙平津都是車?yán)飦砣ィ烙嬀蜎]受過這種寒氣,她拉著趙平津進了路邊咖啡店。
趙平津臉色有點蒼白,其他倒還好,還顧得上閑閑地望了她一眼:“高興了吧。”
西棠一張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卻一直陶陶然地傻笑,心滿意足地對著他點了點頭。
眼看趙平津又要潑她冷水,西棠趕緊說:“別那么小氣,我就想在人群里走會兒。我以后要是紅了,你就沒這機會啦?!?/p>
趙平津看著她的眼睛,那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都閃躲了一下,大概都想起來,不管她紅不紅,他倆反正是再沒有機會在人群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