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景浩自小與江瑗的庶長兄江岳交好,兒時常常出入凌源伯府,與江瑗也有過不少一同玩耍的歡樂時光。
待年紀稍長后,礙于男女大防之禮,這幾年便極少有機會見到江瑗了。
再度聽聞江瑗的消息,竟是從旁人嘴里冒出的各種詆毀之辭。
在世家大族的禮法中,女子品行重于泰山,閑言碎語足以殺人。
近幾個月,江瑗的風(fēng)評急轉(zhuǎn)直下,糟糕到竟被家族放逐,遣往上京。
郁景浩卻始終記得她兒時仗義護友的模樣,如何都無法將那些污言穢語與記憶中明眸善睞的小姑娘重疊。
每當宴席間有人提及江瑗當街表白王七郎的 “放浪” 行徑,他總?cè)滩蛔∩锨稗q駁幾句。
他始終忘不了九歲那年,他與江岳偷溜進凌源伯的書房,慌亂中碰倒博古架上的青瓷瓶。
青瓷花瓶當啷落地,裂成碎片,兩人嚇得呆立當場,眼眶里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瞬間糊了滿臉,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
就在這慌亂無章之際,緊閉的門縫緩緩晃動了一下,緊接著探進個梳著雙髻的小腦袋,紅綾發(fā)帶隨著動作輕輕晃了晃。
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迅速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輕輕抵在唇邊,做了 “噓” 的動作,而后貓著腰,輕手輕腳地側(cè)身擠了進來。
只見那是個身穿粉色褂襖的小姑娘,肌膚勝雪,模樣靈動,這般躡手躡腳走進來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年畫上那些趁著夜色偷偷下凡嬉戲的小仙童。
在郁景浩心中,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娃娃非江瑗莫屬。
只見她邁著小短腿,不緊不慢地走到碎花瓶前,看著江岳和他,脆生生地說道:“你們哭得這么大聲,是想告訴我父親,你們打碎了他心愛的花瓶嗎?”
他和江岳兩個掛著滿臉的鼻涕眼淚,同時木訥地搖頭。
小姑娘瞧著他們的傻樣,“撲哧” 一聲笑了出來,接著挺了挺胸膛,仗義地說:“別擔心,你們走吧,花瓶是我打碎的?!?/p>
那是郁景浩與江瑗的第一次碰面,就因這仗義之舉,江瑗在他心里有了特別的位置。
他不相信一個四五歲就頗有俠肝義膽的小姑娘,只是短短幾年未見,就突然變壞了。
即便眾人都傳言,江瑗初見王七郎便直白表白,舉止放浪。他也覺得像王七郎那般風(fēng)姿卓絕的人物,又有幾個小姑娘見了能不心動?
江瑗敢于直抒胸臆,倒也契合她灑脫的性情,實在是情有可原。
沒料到事情竟惡化至此,江瑗被家族驅(qū)趕至上京。
郁景浩心中為她深感不平,也暗暗為她擔憂。
她一個姑娘家孤身前往上京,該如何是好?
即便投奔嫡親姐姐,沒了家族的庇護,往后又要怎樣安身立命?
恰逢剛到家不久的三叔郁無雙收到其師父的書信,讓他趕赴上京會合。
郁景浩一心想送江瑗一路,便以去上京給大伯父一家拜年為由,纏著三叔要一同前往。
家人們拗不過他,想著郁無雙本事過人,定能護他周全,無奈之下只好應(yīng)允,還盤算著讓他到上京的逐鹿書院求學(xué)。
就這樣,郁景浩如愿登上了商船。
可惜他從未走過水路,上船當天就暈得厲害,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整個人虛弱不堪。
幸好三叔會些醫(yī)術(shù),給他熬了兩服草藥,服下后他才緩過勁來。
他與江瑗住在同一層,知曉江瑗的性子,料定她不會一直悶在船艙里。
于是,他在甲板和船艙外晃悠了五六天,卻始終沒碰上江瑗。
這天他見三叔也站在甲板上眺望遠方,忽然想起曾問過三叔,這些年跟著仙人道長都學(xué)了啥仙法?
三叔神秘一笑,回復(fù)道:“可撫琴邀白鶴共舞”。
他尋思江瑗向來愛湊熱鬧,要是得知這般趣事,定會出來。
于是便說在船上實在無聊,央求他三叔給他施個仙法,把白鶴引來跳支舞解悶。
三叔被他磨得沒辦法,便索性撫起琴來。
琴聲悠揚而起,仿若仙音裊裊,空靈悠遠,聞?wù)咝臅缟疋?/p>
乘客們聽到琴音,紛紛涌上甲板,都想一睹高人風(fēng)采。
不一會兒,就見十幾只白鶴從四面八方陸續(xù)飛來,繞著琴音翩然起舞,眾人見狀,驚嘆連連。
郁景浩看著甲板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卻始終不見江瑗的身影,心中不免著急。
直到看見二層終于走出兩個身影,他心中一喜,暗道這招果然奏效。
終于盼來心心念念的人兒,他反倒不敢直視,只用余光悄悄追隨。
見她著急地想找空位擠進來,卻被先到的看客們堵得嚴嚴實實,郁景浩恨不得把這些礙事的人都丟進江里喂魚。
好在江瑗機靈,順著船纜鉆到跟前。
近在咫尺,郁景浩瞧著她雙目睜得溜圓,睫毛忽閃,望著天上飛旋的白鶴正看得出神,便強忍著沒打招呼,生怕擾了她的興致。
誰料一個巨浪打來,船身劇烈搖晃,江瑗所處之地恰是最靠近船邊的觀景佳處,可此刻卻成了最危險的位置,船身一擺,毫無懸念,江瑗這個倒霉孩子失足落水了。
這可嚇壞了郁景浩,他雖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但是作勢就要跳下船去救人。
這時三叔忽將手中撫琴遞給他,叮囑他扶好圍欄,隨后縱身躍入江中。
那一刻,只有老天知道郁景浩心里轉(zhuǎn)過多少念頭。
他一會自責不應(yīng)該央求三叔撫琴引白鶴,這樣江瑗就不會出事了。
一會又自責,這么久了要是三叔和江瑗都上不來了,他干脆也投江算了。
一會兒又滿心擔憂,江浪這般洶涌,萬一三叔找不到江瑗可如何是好?
江瑗要是死了,自己該怎么辦?
總之,一個個念頭走馬燈似的閃過,郁景浩臉色早已慘白如紙。
正慌亂無措時,聽到江瑗的丫鬟沖著船身另一方向又哭又喊:“姑娘,我家姑娘!”
郁景浩循聲望去,見三叔已夾著江瑗從遠處游回來。
他留意到甲板上還有不少看客,忙讓船老大和自家侍衛(wèi)將他們驅(qū)趕下去,江瑗落水這事可不能被旁人瞧見,否則她的名聲就毀徹底了。
接著,他又協(xié)同船老大,把三叔和江瑗拉上船,再將船老大等人支開,甲板上只留下自己、三叔、丫鬟,以及聞訊趕來的桑嬤嬤等人。
郁景浩這才看向江瑗,只見她頭部血流不止,好似沒了呼吸。
再看三叔,正一次次按壓她的胸口,而后竟俯身用嘴給她渡氣,郁景浩見狀,如遭雷擊,大腦瞬間空白。
直到江瑗吐出積水,劇烈咳嗽起來,他才回過神,趕忙幫著三叔將江瑗抱回船艙。
三叔忙著給江瑗配藥,聽聞江瑗昏迷發(fā)燒,一連三日未曾蘇醒,郁景浩也在這三日里未曾合眼。
直至桑嬤嬤來尋三叔,告知自家小姐醒了,他這顆懸著的心才總算落地。
可接著,他又聽到什么混賬話。
那老虔婆竟說,三叔雖救了她家小姐,可所作所為有損她家小姐清譽,要他三叔看在兩府交情的份上,給江瑗一個名分。
郁景浩只覺怒火中燒,七竅生煙,雙眼通紅地瞪著桑嬤嬤,心里恨不得手中有個物件,能將這胡說八道的婆子砸死千萬次。
而后他大氣都不敢出,忐忑地望向三叔,生怕三叔被逼無奈應(yīng)下此事。
只見三叔沉默片刻,并未直接作答,只吩咐他帶上藥箱,一同去給江瑗號脈。
郁景浩去的一路都在想,等三叔拒絕了老虔婆,那他便求娶江瑗,絕不能讓她被逼入絕境,畢竟他也是個仗義之人。
從江瑗那兒回來后,郁景浩心里就好似被千萬只螞蟻啃噬,坐立不安,滿心懊惱。
回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當著江瑗的面口不擇言,說出那些違心之語,他的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立刻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
日后江瑗會怎樣看待他?
光是這么一想,他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無地自容。
今日他向綠意那丫鬟悄悄打聽了一番,聽聞自從他們走后,江瑗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閉門不出,誰都不見,想來是氣得不輕。
郁景浩想去給她賠個不是,可每次剛要抬腳邁步,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滿心的糾結(jié)與愧疚,在胸腔里攪成一團亂麻。
正煩悶間,瞧見桑嬤嬤匆匆走來,郁景浩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那天慌亂之中,他腦子一熱就開了口,如今靜下心來仔細思量,三叔當時雖說意在救人,可做法終究有些欠妥。
桑嬤嬤一手將江瑗拉扯大,提出那樣的要求,也是人之常情。
但一想到自己當日的失態(tài)模樣,這會兒瞧見桑嬤嬤,郁景浩只覺尷尬萬分,恨不得瞬間隱身。
好在他到底是世家公子,自幼的禮儀教養(yǎng)根深蒂固,忙強壓下心頭的慌亂,向前一步,微微欠身招呼道:“桑嬤嬤,安好!”
桑嬤嬤此刻心急如焚,滿心惦記著見郁無雙,哪還有心思顧及幾天前自己那番沖動之舉,趕忙快步上前,屈膝行禮:“公子,安好!老身有急事,求見無雙公子,不知能否勞您大駕,代為通傳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