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混了個二等功，他退伍后，鄉(xiāng)里一個電話就解決了我爸的工作問題。
但我爸卻把爺爺趕出了家門，讓他每天都去撿廢品。爺爺餓了就翻垃圾桶，
掙了錢都拿去打印尋人啟事，找我那老年癡呆走丟的奶奶，無論刮風(fēng)下雨，他日復(fù)一日，
年復(fù)一年。這就是我爸把他趕出去的原因，自從當(dāng)年奶奶走丟后，爺爺每天打印五百張，
還雇人去貼，恨不能把全城貼滿。后來他就被打了，當(dāng)時他在復(fù)印店里想打印，我爸沖進(jìn)來，
抽了他幾個耳光，把他壓在地上。而我媽也跪在旁邊，使勁扇老人巴掌。打他的原因，
是他快把存款花光了。我爸怒罵爺爺是個老不死的，把存款都花光了去找老太婆，
偏偏不留給子孫。他揚(yáng)言如果老東西再不把遺產(chǎn)留給孩子，就別想有孩子養(yǎng)老。
爺爺被親兒子壓著，連兒媳婦的巴掌都打不回去。最終他只能像個孩子抹著眼淚，
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戰(zhàn)爭沒能要爺爺?shù)拿顓s幾乎打斷了他的脊梁。就是從那天起，
爺爺?shù)拇婵畋粍澴?，養(yǎng)老金的卡也被管著，只能通過撿廢品尋找愛人。但是我爸不知道，
我也在偷偷幫爺爺找奶奶。因?yàn)槲矣肋h(yuǎn)記得奶奶癡呆的那天，她不認(rèn)識我們了，
她問爺爺：「你是哪個？」?fàn)敔敔恐氖?，很認(rèn)真地和她說：「我是你男人，
我愛了你很長很長的時間，久到我都記不清愛了你多少歲月。你忘了我沒關(guān)系，
我依然愛著你，無論你變成什么樣，我愛你，至死不渝。」
我從沒想過老年人能說出這么浪漫的話。我想，這就是忠貞不渝的愛，
我想替爺爺守住這份愛。爺爺不敢留下手機(jī)，讓我申請網(wǎng)絡(luò)手機(jī)號，他怕有電話打到家里，
讓我爸知道了，他又要吃巴掌。這個曾經(jīng)一天在越南扛著槍能走三十里山路的男人老了，
打不過親兒子了，甚至恐懼他，害怕他。有時候我也想勸爺爺別找了，奶奶失蹤好幾年，
恐怕是活不成了?？擅慨?dāng)看著他眼中的蒼茫，我又開不了口。事情的轉(zhuǎn)機(jī)，
就源于有天我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有人問我：「你好，你是在找一個老太太嗎？」
我楞了一下，連忙說是。他說：「我看到你的尋人啟事了，有個老太太死在我們村里，
好像就是你要找的人?！刮腋械揭魂囂煨剞D(zhuǎn)。我沒有通知老爺爺，因?yàn)闋敔斣缫呀?jīng)倒下了。
他渾身插滿了管子，醫(yī)生很早就說他該去世了，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很痛，痛到內(nèi)臟里，
骨子里。但是我爸媽不同意，因?yàn)闋敔斆總€月退休金兩萬塊，而且他的醫(yī)保等級很高，
除去醫(yī)療費(fèi)，家里可以靠爺爺滋潤很長一段時間。爺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沒有人記得他是英雄，只知道他茍延殘喘活下去，可以給家里當(dāng)搖錢樹。但他愿意這樣活著，
因?yàn)樗€在等奶奶。他好幾天才能清醒一次，每次醒來，都喘著氣，問我奶奶的下落。
我獨(dú)自出發(fā)，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奶奶。她就在城外的山村里，離家只有一小時車程。
村里人告訴我，奶奶是五年前被人拐到這的。他們村里一個老光棍去城里看病，
看見了癡呆的奶奶。那老光棍見她神志不清，問她姓名，地址，全都不知道。
正好老光棍想著自己也沒幾年活了，死前不如成個家，就把她騙到了自己村里。來到村里后，
奶奶不哭也不鬧，唯獨(dú)都要走到山頂?shù)淖罡咛帲绻掠炅?，就抱著把傘去?/p>
村里人不明白她這是做什么，但我知道一個故事。當(dāng)年?duì)敔斏蠎?zhàn)場后，村里的路要重修，
奶奶怕他記不得回來的路，每天都要站在山頂?shù)拇笫^上看看路。這樣的話，
爺爺在山下瞧見她了，就知道家在哪兒。從那以后，她每天都在山頂看一會兒，等丈夫回來。
下雨了也要帶把傘，怕他回來的路上淋濕了。爺爺回來那天，真的下了雨，
奶奶見到了山路上的男人，抱著雨傘飛奔下山，農(nóng)村人保守，她卻克制不住思念，
狠狠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那是他這輩子最美的一瞬間。
奶奶忘記了名字和住址，卻永遠(yuǎn)記得這個承諾。我坐在奶奶生前每天去的山頭，哭成了傻逼。
因?yàn)檫@里可以看見山路。多少次我們一家出去自駕游，讓爺爺放松心情的時候，
她就在這山頭，看著我們的車離開。多少次朝思暮想，最終卻是擦肩而過。她老年癡呆了，
她只記得幾十年前的那個男人，卻不知道那男人已經(jīng)老了，那個男人坐在車?yán)铮?/p>
一次次從她的眼前經(jīng)過。村里人都知道老光棍拐了個人回來，也一直都有看到尋人啟事。
但村民們尋思他打一輩子光棍挺可憐的，又是本家人，大家都很心疼他，都沒人去告發(fā)他，
想讓他人生最后幾年有媳婦。直到老光棍病情惡化了，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
因?yàn)榕滤篮蠊陋?dú)，他做了頓飯，往湯里加老鼠藥，騙奶奶陪自己喝下去，
這樣死后也有個人陪著。奶奶一輩子忠貞不渝，最后卻與別人殉情，
死在了另一個男人的懷里。而她真正的男人，每分每秒都與病痛抗?fàn)帲?/p>
只希望能再擁抱她一次。在他們死后，村里人覺得這下不得罪本家人了，
才終于有人打通我的電話。老光棍臨死前，用積蓄給自己修了一座夫妻墳。
就連墓碑上的合照，都是他和我奶奶。我拿了把錘子，痛哭著砸爛了墓碑，墓地。
我把那老光棍的尸體拖出來，暴曬天日。沒有村民為了一個死去的人和我起沖突，
他們只是小聲嘀咕，說我不尊重死者，以后會遭報應(yīng)。我把墓地徹底砸爛后，坐在地上，
想著爺爺該怎么辦。他時日不多了，我沒有辦法把這個噩耗帶給他，
我不想讓他的人生以這種方式畫上句號。其實(shí)我們都很清楚，爺爺全是為了找到奶奶，
才吊著那一口氣。見到奶奶之日，就是他安息之時。我想給爺爺一場美夢，
讓他的人生沒有遺憾。我在網(wǎng)上搜索化妝博主，找出那些化妝最厲害的人，
給他們說了我爺爺奶奶的故事，沒有人搭理我。于是我一個一個發(fā)紅包，
總算有博主接了我的活。一個叫娜娜的博主聽了爺爺奶奶的故事后，也覺得很唏噓，
承諾一定幫我辦好，特意跑來幫我。她會問我有關(guān)于奶奶的事情，擔(dān)心自己暴露。
我告訴她沒關(guān)系的，我奶奶已經(jīng)老年癡呆了，我只求她嚴(yán)格保密，送我爺爺最后一程，
她滿口答應(yīng)。這些化妝達(dá)人很厲害，娜娜真把自己化成了奶奶的樣子。當(dāng)她站在我旁邊，
我還以為奶奶復(fù)活了。這讓我松了口氣，我只希望她能出現(xiàn)在爺爺面前，
讓他最后一次見到奶奶?？墒虑闆]有我們想的那么如愿。我們的車子剛到住院部樓下，
忽然就有人扯開車門，一把抓住娜娜的頭發(fā)，把她扯了下去！那是我爸！娜娜摔在地上，
胳膊都磕破了，她痛苦地慘叫，我爸卻摁著她，對她大吼：「你給我滾！」我傻眼了。
因?yàn)槲野謶?yīng)該不知道這件事情，平時爺爺都是護(hù)工照顧，他應(yīng)該在上班，
為什么他會趕來醫(yī)院阻止我們？這時，我媽也哭著撲上來，拿著手機(jī)問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這才知道，娜娜騙了我，她根本沒保密。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梗，可以給她帶去熱度，
所以她發(fā)了作品，甚至還給自己買了流量包，果然引起了一些熱度，還特意設(shè)置僅我不可見。
但她是本地博主，肯定優(yōu)先在本地推廣，所以很快就有親戚好友刷到了視頻，轉(zhuǎn)發(fā)給我爸。
我媽情緒激動，她哭著說：「你知不知道你爺爺是靠什么吊著一口氣的？」我別過頭，
小聲說知道。她說：「你不要鬧了，回家去吧，老頭子在床上躺一年，除去醫(yī)藥費(fèi)，
家里能拿十幾萬?。∧阋菨M足他心愿，他放棄治療，那我們家就完了！」
我說：「可是爺爺吃了很多苦，我心疼?！刮覌屻读?，隨后抬起手，
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臉上！她哭著問：「我們就不苦嗎！要幫你買房，還要幫你結(jié)婚，
我們就不值得你心疼嗎？」我說我不要了。這一刻，爸媽都呆呆看著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沒忍住哭了。我說：「就算幫我買了房子，只要我住在房子里，
我會想起屋里的每一塊轉(zhuǎn)頭，都是爺爺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換來的。這樣的房子，
我住不下去！」?fàn)敔敳荒艹詵|西了，他都要靠流食，有時候昏迷過去幾天，要注射營養(yǎng)液。
爺爺不能走路了，就算有護(hù)工照顧，他也滿身爛瘡。他全靠各種管子和儀器活著，
喉嚨里吊著一口痰，始終咳不出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口氣。而他這樣痛苦地活著，
從來不是為了給我們留下更多的財產(chǎn)。他只想再見自己的女孩一眼。哪怕她白發(fā)蒼蒼，
滿臉皺紋。那也是爺爺此生至死不渝的人。我爸憤怒了，走過來要教訓(xùn)我。
這是我第一次頂撞爸爸，我狠狠推開了他，我年輕力壯，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好像爺爺當(dāng)初躺在地上，驚恐地看著爸爸打他一樣。這一刻，爸爸也是驚恐地看著我。
每個男人都會老去，都會從兇兒子變成怕兒子。他眼里的恐懼，和那時的爺爺一模一樣。
我拖著娜娜走向醫(yī)院，冷冷地說：「你應(yīng)該信守承諾?！鼓饶任嬷觳玻?/p>
激動地說：「你家里人是瘋子吧！你得給我加錢，不然我去警察局告你們！」
我瞥了一眼她那猙獰丑陋的臉。她化妝成了奶奶，可我奶奶從來不是她這樣的人。
要不是為了爺爺，我不會和這種人有交集。我們進(jìn)了住院部，隨著電梯門打開，
這時候我爸被扶了起來，他激動地沖過來，電梯小姐正想等人，我卻飛快地按電梯關(guān)閉。
電梯小姐急了，一把按住電梯門，憤怒地和我說：「誰讓你碰電梯的？
而且你沒看見別人也要用電梯嗎？」她話剛說完，就嚇呆了。
因?yàn)槲野殖弥醋“措娞蓍T的機(jī)會沖進(jìn)來，狠狠一拳砸在了我的臉上，
對我怒吼：「老子打死你個不孝子！」我來不及管自己，我只能護(hù)住娜娜，
任憑我爸的一拳又一拳砸我。他一邊打一邊大罵：「你敢打老子，你造反了，你要遭雷劈！」
我崩潰地說：「那你打爺爺?shù)臅r候呢！」突然，我爸說話哽咽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哭了。
他一邊打我，一邊哭著吼：「我都是為了你?。∥覟榱四氵@兒子，我才會動手打我老子，
可我養(yǎng)出了一個白眼狼！都是報應(yīng)，我現(xiàn)在打死你，我也不活了！」我知道爸爸不是說氣話，
他是真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想打死我一了百了。他的拳頭會很重，打得我頭昏眼花，
鼻血也不停流下，我甚至懷疑他已經(jīng)打斷了我的鼻骨。氣氛一下崩盤了，
電梯小姐嚇得拔腿就跑，我媽也是沖過來大哭大叫：「你能不能別再發(fā)瘋了，
這個家都快被你拆散了！」我忍著我爸的拳頭，并沒有推開他，而是用力一扯，
把我爸也扯了進(jìn)來。電梯門隨之要關(guān)上，我媽趕緊想去阻攔，我卻一把將她也抓住了。
這一刻，電梯終于在上樓了。我喘著氣，對娜娜說：「我爺爺?shù)牟》浚?1508。
我來攔著他們，你快去?！刮覞M臉是血，卻也只能一手抓著我爸，一手抓著我媽。
娜娜已經(jīng)嚇得渾身發(fā)抖，她哭著說：「我錯了，我不該發(fā)作品，我不知道事情會變這么嚴(yán)重，
我錯了，你們別打了……」眼看著電梯不斷上升，我媽急了，她問我：「兒啊，
到底誰是你爸媽??？你是我們帶大的，你不是你爺爺帶大的?。 刮掖鴼?，沒力氣說話。
我媽繼續(xù)哭著說：「以后你娶媳婦彩禮要二十萬，買房子首付要三十萬，
這些還不算以后的房貸和車貸，你今天滿足你爺爺了，你心里是痛快了，可我們呢？
你當(dāng)好人，我們當(dāng)壞人，你考慮過我們都是為了你嗎？」我爸怒吼：「和他說再多也沒用，
他就是個白眼狼、不孝子！」他罵完后，突然狠狠用頭撞我的臉！我忍著痛，死死抓著他，
而我爸已經(jīng)有些接近瘋狂了，他狠狠撞我的同時，還對我哭吼：「我白養(yǎng)你了！你這個畜生！
」我往旁邊吐了口血，喘著氣說：「你們不用幫我買房，不用幫我結(jié)婚?！刮蚁敫嬖V他們。
見過爺爺?shù)膼矍楹螅乙蚕胝乙粋€這樣的女孩。但我知道他們在氣頭上，
他們不會理解我的想法。電梯中間開了幾次，畢竟這里是醫(yī)院，來這的人太多了。
可是每當(dāng)有人看見電梯里在打架，都不敢進(jìn)來。終于，我們到了十五樓。
娜娜趕緊逃出了電梯，我爸媽一起朝她追了過去，我一個人的力氣怎么可能比兩個人大，
我也跟著被拖了出來。住院部的電梯廳后面，就是護(hù)士臺和玻璃門。穿過這玻璃門，
就是長長的走廊，通往各個病房。白天玻璃門是開著的，到了晚上才會關(guān)閉。
眼看著娜娜要被追上，我松開了爸媽，他們本來正在和我較勁，在我松開的時候，
他們一個踉蹌差點(diǎn)摔倒。而我抓住機(jī)會，馬上要跑到玻璃門，伸開雙手?jǐn)r住了他們。
我爸徹底憤怒了。他冷冷地問：「你到底讓不讓我們過去？」我搖頭：「不讓?！?/p>
護(hù)士們都看傻了，一個護(hù)士忍不住問：「你們這是干嘛?。俊刮掖鴼?，
問她：「我爺爺今天醒了嗎？」護(hù)士下意識說：「今天醒著，一醒來就問你在不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