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雨夜，我執(zhí)勤時，遇見一個陌生男人。待我看清他的樣子，竟然發(fā)現(xiàn)，我警官證夾層里，
放著的那張十五年前的照片，上面竟是他的臉。1那晚執(zhí)勤，下著大雨。
馬路上很快積滿小腿深的積水。一輛車在馬路中間熄火趴窩。我蹚進積水中，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車旁，試圖徒手推動車身。深藍色警服被雨水浸成墨色，
馬尾辮濕漉漉地貼在脖頸?！肝襾泶畎咽职伞！挂粋€路過的男人扣緊雨衣，上前幫忙。
我仰起臉看了他一眼，雨滴順著睫毛往下淌。「謝謝，謝謝?！故芾мI車已打不著火，
車窗玻璃也無法升降。我沖著車里的司機喊道：「先掛空擋，放手剎。不用下車，你打方向，
我們幫你推。」車身重，加上水的阻力，幾番嘗試后，小車依然紋絲不動。
我倆將身體倚上車尾，用背部發(fā)力使勁向前。小車終于在積水中緩緩向前，
移動到路邊安全地帶?！钢x謝你，江夏。」我伸出手?！妇褚患衣?，陸風(fēng)?！顾肿煨Α?/p>
輕輕握住的手，有一絲溫?zé)岷宛つ仭２恢螘r，我虎口被劃開一道血口，滿手是血。
他慌忙掏出褲兜里揉成團的衛(wèi)生紙：「先擦擦，小區(qū)門口有便利店。」「不用......」
不等我說完，便被熱情地引領(lǐng)過去。便利店明亮的燈光下，視線終于清晰起來。
迎著遞來的紙巾、棉簽和創(chuàng)可貼，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心跳驟停！「我臉怎么了？」
眼神沒有回避，疑惑地問道?！膏?，沒什么，剛才謝謝你?！刮荫R上收回直愣愣的眼神。
「不客氣，為人民服務(wù)?！顾麚蠐项^，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我把警務(wù)通塞進口袋，
掏出口袋里的手機和橘子糖，強裝鎮(zhèn)靜，鼓起勇氣說道：「給你的。要不加個微信吧？
最近電信詐騙高發(fā)，加個微信方便發(fā)送預(yù)警信息。」「好啊?！顾蠓浇舆^糖，
剝開放進嘴里，「挺甜的?！刮掖蜷_手機掃碼，屏幕上我的指尖有些發(fā)白，似乎在微微發(fā)抖。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有些恍惚。我掏出警官證夾層里泛黃的老照片。照相館布景前，
五歲男孩穿著海軍衫笑得燦爛。我不自覺地喃喃道：「怎么會這么像？
我......終于找到你了？」2十幾年來，心里微弱的火苗重新亮起來。一回到家，
我顧不上洗澡換衣服，擦了把臉，馬上翻他朋友圈。幸好且難得的是，所有朋友圈內(nèi)容可見。
不過他發(fā)的挺多，翻了半個小時才翻到半年前。不像我，一個月一條就不錯了。我換身衣服，
洗個澡。邊煮泡面，繼續(xù)翻。調(diào)看監(jiān)控、分析畫面，縮小范圍，抽絲剝繭，
不放過一點兒蛛絲馬跡，可是一名民警的拿手本事。優(yōu)先找有他照片的。看了幾十張，
越看越像，神態(tài)、眉眼、嘴形......似乎是照片里那個五歲的男孩，一下子長大，
褪去了臉上的幼稚和圓潤，棱角更加分明，顴骨更加瘦削，眼神更加深邃。
我手機里還有張模擬畫像師描繪的成年模樣。不過只是個大概的輪廓，這下突然清晰了起來。
可惜的是，這么多照片都看不到側(cè)脖頸。不過，我的心已經(jīng)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十幾年的漫長等待，無數(shù)個日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或許就為了這一天的到來。這世間，
再也沒有什么比失而復(fù)得，更讓人欣喜了！【江警官你好。】突然蹦出來的消息，嚇我一跳，
仿佛做虧心事被抓包。【你好。你就住在那個小區(qū)？今年多大了？】一著急發(fā)過去，
才感覺有點唐突，剛想撤回。【報告警官，是的，本人今年27，單身?！磕挲g對不上，
但篡改年齡是常有的?！驹趺矗课议L得像某個犯罪嫌疑人嗎？陸某？
】【我從小就是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班干部，熟讀我國民法、刑法，從不小偷小摸，違法亂紀。
哈哈哈哈。】額，話還挺多。我收斂心神：【那倒不是，隨便問問，不好意思。
】......一直到凌晨，翻完他所有的朋友圈，
對他的愛好、經(jīng)歷、就讀的大學(xué)、家庭情況、工作，也大概有了數(shù)。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看著那張從朋友圈偷偷保存下的照片，一個男生在籃球場上，笑容明媚 青春燦爛。「小弟，
是你嗎？」......第二天，我讓李鳴申請調(diào)閱戶籍檔案。李鳴畢業(yè)三個月，
臉上還冒著青春痘，所里安排我?guī)Ｋ煨呛堑模骸笌煾?，又有線索了？」「嗯嗯?！?/p>
我盯著警務(wù)系統(tǒng)里新增的被拐兒童案，含糊應(yīng)道。李鳴沒走，站在旁邊。「要糖吃？」
我抬頭，遞過一顆橘子糖。他接過，表情有點忸怩：「師父，
跟高新區(qū)所那個帥哥聊的怎么樣？」高新區(qū)所？噢！想起來了。上周所長介紹的相親對象，
我好像忘了回微信招呼。那天聊天回來，一個大媽丟了條泰迪，我找了三個小時，
到了大晚上才幫她找到。也把那句微信上的【哈嘍，很開心認識你】忘得一干二凈。得了，
又黃一個。算了，也習(xí)慣了?！感∑ê?，多干活，少八卦！」我正色道。
一定是所長讓他問的，這實誠孩子。3我把陸風(fēng)加入到群發(fā)助手。發(fā)些小區(qū)治安溫馨提示，
垃圾分類提醒，常見詐騙預(yù)防，
社區(qū)防扒講座通知......每次發(fā)完總能收到一條【Yes，madam】的回復(fù)，
和一個敬禮的表情包。我試著了解確認他更多的信息，問他的工作，喜歡吃什么，
小時候的經(jīng)歷等等。他吐槽我查戶口式的聊天、直女，但并沒有漏掉我任何一個問題。
【本地人，從小在本市長大讀書，211大學(xué)畢業(yè)五年，
現(xiàn)在是一名工程質(zhì)檢員；還是烈士軍屬；平時愛打籃球，
看喜劇電影和脫口秀；最喜歡吃火鍋、西瓜；三年前跟大學(xué)女友分手，
至今單身被逼相親；總體性格開朗、逗逼；小時候掉進火盆，屁股至今仍有印記?！苦?，
除了最后一條，其他的跟我分析的差不多。還有特別重要的一條，
吸引了我的注意：五歲前的記憶幾乎空白。戶籍檔案還需要一段時間。要是能再見一面，
仔細看看就好了。有一次，他說身份證要換代，咨詢我辦理需要的證明材料和費用。
給他講完后，我靈機一動，找到了機會：「你什么時候去？」「明天下午。」
我撥通李鳴的電話：「小李，你明天去戶籍科幫忙？」「是啊師父，咋啦？」「換個班吧，
我去戶籍科有點事，你去走訪。」李鳴十分開心：「真的嗎？還是師父好，戶籍科太枯燥了。
」「把走訪記錄記好?！埂负玫?，師父?！沟诙煜挛纾以缭鐏淼綉艏??！附?，
這么巧，你也在這兒？」我正在研究那臺老式的拍照機器，陸風(fēng)一眼便認出了我?！膏?，
正好來戶籍科幫忙?！刮一艁y答道。陸風(fēng)去窗口辦完單子，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笡]問題吧，
夏夏。」戶籍張姐沖我喊道。我比個OK的手勢，不就是拍個照嘛。透過鏡頭，
陸風(fēng)的臉異常清晰。眉眼清朗，嘴角掛起燦爛的弧度。神情神態(tài)，
仿佛那個五歲的孩子長成大人，就坐在我的面前。此刻眼前的笑容與記憶重疊。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脫口喊出那個塵封的名字——江冬?？墒牵?/p>
眼前的男人脖頸光滑，缺少了一個新月狀的印記。為什么沒有？應(yīng)該有的啊！「江警官，
還沒好嗎？嘴要笑僵了?！刮一厣?，匆匆按下快門。 快門反應(yīng)速度比手機的慢很多。
「這張閉眼了?！埂高@張?zhí)珖烂C了?！埂高@張?zhí)?.....丑?！龟戯L(fēng)湊到我跟前，
邊挑邊說。氣息不時飄到我臉上?！妇瓦@張吧，江警官?！顾蝗晦D(zhuǎn)向我，
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眼神有些恍惚。
仿佛夢里那個五歲的男孩勾著我的衣角：「姐姐，就要這個最大的糖葫蘆?！埂负玫?。」
我笑著說。傍晚下班路上，收到他的微信消息?！窘?，你該多笑笑，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呵，油嘴滑舌。4隔天早上，李鳴把一個牛皮紙袋交給我?！笌煾福?/p>
希望這次有好結(jié)果。」其實昨天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打開陸風(fēng)的戶籍檔案袋：出生證明、打拐DNA數(shù)據(jù)庫比對、指紋比對......「獎勵。
」我封好檔案，剝開一顆橘子糖，放到小李手里。
李鳴咔嘣一口咬碎：「又排除了一個錯誤選項，師父，肯定沒問題的。」「嗯嗯，繼續(xù)加油，
你去忙吧。」我擠出一個笑容。既然不是，又為何能如此相像？我剝開一顆橘子糖放到嘴里，
甜味在味蕾爆炸，覆蓋住心里的銹跡。但，只要沒被忘記，就一定能找到的吧。
所里開展「軍屬慰問日」活動，走訪名單上竟有個眼熟的地址，介紹欄里有句話：【陸慶軍，
抗美援朝烈士，犧牲于長津湖戰(zhàn)役，配偶王樂英?！课液屠铠Q在小區(qū)門口停下車，
一個裹著家居服的男人站在小區(qū)門口冷得跺腳轉(zhuǎn)圈，像一只著急的母雞。正是陸風(fēng)。
陸風(fēng)遠遠沖我揮手：「江警官，我奶讓我接接你們?！顾舆^我手里的東西，
笑著給我們引路：「哎呀，來就來唄，還帶啥東西。」李鳴同樣調(diào)皮：「哎呀，給孩子的，
給孩子的?！埂赣植皇墙o你的。」我被他倆逗笑了，也附和了一句。
李鳴在后面悄悄拉住我：「師父，我怎么看他這么像江冬弟弟?！?/p>
李鳴也一直記著江冬的樣子?！膏牛熬褪遣榈乃??！埂妇褪撬。@也太像了。
確實有點神奇?！箹|西有點多，陸風(fēng)雙手懷抱著幾件，李鳴拎著幾包，兩人不讓我插手。
老小區(qū)沒有電梯，我跟在后面爬樓，瞥見了陸風(fēng)的鞋?！戈戯L(fēng)，你鞋帶開了?！?/p>
我第一次喊他名字。「噢噢噢，」陸風(fēng)在拐角處想放下東西。「我來吧?！刮叶紫鲁槌鲂K，
拉緊，系好。我以前給江冬系鞋帶，只會系蝴蝶結(jié)，索性兩只鞋都系一下吧?！负昧??！?/p>
「謝謝?！乖偕蠘堑臅r候，原本嘰嘰喳喳的陸風(fēng)和李鳴，突然雙雙沉默了。
陸風(fēng)應(yīng)該是有點遺傳他媽和奶奶。他奶奶80多歲，精神矍鑠，樂觀積極，
每天起早打理自己的幾盆多肉。他媽熱情洋溢，拉著我和李鳴的手噓寒問暖，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才是被慰問對象。離開的時候，陸風(fēng)送我們到小區(qū)門口?！附伲?/p>
李警官，辛苦你們了。有空請你們吃飯。」「我不愛吃飯，你請師父吧?！估铠Q打趣。
「別貧了你倆，趕緊還有下一家呢?！刮依_車門。李鳴前面開車，眼睛一直瞟我。
「怎么了？」「師父，我第一次見你笑的這么開心?！埂肝⑿γ鎸θ罕?，培訓(xùn)怎么學(xué)的？」
「不是，不正常，我感覺很不正常?！埂改睦锊徽?？」我自己真沒覺得。
「工作里微笑面對群眾，那不算，我說生活里?！埂笡]有吧。」真奇怪。
「你猜我們新來的幾個私下叫你什么？」「什么？」「說了別打我。」「說！」「江冰冰，
嘿嘿。」「不好好工作，給老同志起外號是吧？」「沒有沒有。你想知道所長的外號嗎？」
額，確實有點想?！竸⒋笈冢￠_會拍桌子罵人跟放炮似的。哈哈哈?！埂笇Ｐ拈_車！」
我沖著他后腦勺輕輕彈了一個腦瓜崩。果然，只有叫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回到家我對著鏡子看了很久，確實笑的有點僵硬?？赡苣菈K石頭一直在心里壓著吧。
5晚上在所里值班接到報警，一名獨居老人突發(fā)哮喘求救。恰好，又是陸風(fēng)住的小區(qū)。
叫了救護車之后，我也飛速趕往現(xiàn)場。老人住在六樓，身體蜷縮在地上，劇烈的咳嗽。
我想把他背到樓下室外呼吸新鮮空氣，力氣不夠。我想也沒想，給陸風(fēng)打了語音電話。
「4號樓602?！埂负玫模R上到?！?分鐘后，陸風(fēng)初冬天氣穿著褲衩背心沖上樓來，
一把背起老人往樓下跑。我跟著他氣喘吁吁跑到樓下，正巧救護車開進小區(qū)。一陣忙亂之后，
終于把老人送上救護車。我收起警務(wù)通，掏出紙巾：「這次又謝謝你了?！?/p>
陸風(fēng)擦擦臉上的汗，路燈下笑臉依然燦爛：「不客氣，誰讓我們有緣?！埂竿饷嬗悬c冷，
你還出了汗，趕緊回去吧，別感冒了。」「沒事沒事，我這身體素質(zhì)杠杠的，你放心?！?/p>
說完，他拍了拍胸脯。裝作隨意的瞥了一眼，確實是有點肌肉。
他突然問：「周末有空可以一起吃個飯嗎？」我低頭想了想：「不一定?！埂负冒?，
這么委婉直接地拒絕了嗎？」語氣消沉了下去。
我看著他認真解釋道：「周六有個禁毒宣傳要參加，周日可能有個案子要做報告，
但是還沒確定下來?！埂膏捺捺?，」他聲音又歡脫跳躍起來，「那我周日提前問你。
你們確實太忙了，每天應(yīng)該很辛苦吧？我看你微信運動步數(shù)天天三萬多。」「習(xí)慣了，
還好吧。有時候是四處跑，有時候晚上去跑步?！埂缚梢詭乙粋€不？」「跑步？」「嗯嗯，
鍛煉身體。不然我媽也天天嘮叨我沒對象，讓我相親?！埂缚?.....以吧?！?/p>
指尖有點發(fā)緊，「有合適的了？」「沒有，不想相親。」「嗯。慢慢來，會遇到合適的。」
「確實會。你是不是也單身在相親？」小李這張大嘴?！膏?，太忙了，都沒顧上?！埂笇α?，
發(fā)你一個東西?！顾统鍪謾C?！甘裁?？」「你看看微信?！刮尹c開他發(fā)的圖片，
是一張手機壁紙：卡通女孩在陽光下奔跑，文案是【哈哈大笑，沒有煩惱。
】呼吸像是被突然提速，語氣卻是鎮(zhèn)靜：「挺好的，謝謝?！箛^(qū)逛了不知幾圈，
他聲音開始發(fā)顫，雙臂環(huán)抱，摩挲這手臂。「你快回去吧，別真凍感冒了。」我催促他。
他使勁板了板身體，一副滿不在乎地樣子：「這點小風(fēng)，小意思。不過別影響你休息。
我就先回了?！菇又斐鍪郑骸高€有嗎？」「什么東西？」「橘子糖，挺甜的?！?/p>
掏出隨身攜帶的幾顆，放到他手里。「那下次見?！埂赶麓我姟！刮肄D(zhuǎn)身沒走幾步，
背后傳來一陣急促的小跑聲。我回家洗漱，照見鏡子里的我有點陌生，在傻樂。
6我和陸風(fēng)隔三差五開始夜跑，約了幾次飯。兩個人也越來越熟悉。
聊天框里的早安問候比鬧鐘還準時。工作中的各種事也樂于跟他分享吐槽。
我告訴他：「新警服到了，開心。」他一臉狡詐：「噢？看看穿搭?！垢籼?，
我把衣架上的警服拍照發(fā)他。他發(fā)個咬牙切齒的表情：【確實好看！】有次射擊場練槍，
不小心被火藥灼破了皮。他拐進便利店，拉著我手非要給我貼創(chuàng)可貼。
我看他貼完還細細摩挲的樣子，嗔怒道：「摸夠了沒有？」「夠了，夠了?！顾俸僖粯?，
「主要是從小想摸槍，摸不到，只能摸摸拿槍的手?！刮曳艘粋€白眼，繼續(xù)跑：「快跟上。
」我感冒咳嗽，第二天門把手上就掛著川貝枇杷膏，塑料袋里的小票日期顯示是凌晨兩點。
后來有次調(diào)解離婚糾紛，又不小心被撓傷了脖子，他索性買了一大包的創(chuàng)可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