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姜玨有著不輸于任何人的聰明，他能倒背如流所有的文典，熟讀六藝，并嚴(yán)格地按照禮儀教化長大。
他知道幽王昏庸，也知道中洲苦難，他想要做些什么，改變這個地方。
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十八殿下，在他之上，還有十七個哥哥姐姐，在他之下，還有十五個已經(jīng)出生和無數(shù)個沒出生的弟弟妹妹
而他的父親幽王，正值壯年。
如果不出意外，幽王將持續(xù)地統(tǒng)治中洲很長、很長的時間。
五年前的重陽宮宴。
他與夫子一同去淇水采摘茱萸。那一日他穿上的新衣，不太合身，但是他不過不受寵的十八殿下，有誰會在意他的衣服是不是做小了呢？
茱萸繁茂，他在淇水邊，彎腰去挑揀一支漂亮的茱萸葉。
于是那一日，他的世界開始割裂。
遵循了無數(shù)日夜的所謂禮儀開始急速崩塌。
在長達(dá)五年的時間里，王時常召姜玨伴駕。
《儀禮》作為王朝啟蒙書籍，里面詳細(xì)寫了作為兒子如何親孝父親的每一個嚴(yán)苛的禮節(jié)，還寫了作為一個臣子如何尊敬他的君王的一切標(biāo)準(zhǔn)。六歲啟蒙，所有的王室成員都需要進行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以便成長成一個忠誠的臣子。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白日學(xué)習(xí)《儀禮》，私下卻像優(yōu)伶一樣，學(xué)一些奇怪的把戲。
如何察言觀色，如何揣度人心。
甚至太子殿下還會找來老師教他，如何示弱，如何謀利，如何通過一句話動搖一個人的心。
他通過這種手段，在幽王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很美但是很孝順的兒子。
他隨身帶著匕首，起初是為了隨時準(zhǔn)備殺自己。
在還未鑄成大錯之前，他一定要殺了自己——如果親親尊尊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話，那么姜玨本身才是一種錯誤。
就連太子也說：“舜祖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cè)?！?/p>
這句話的意思是，舜祖那樣偉大的人，家庭環(huán)境極為惡劣，父親不仁，繼母兇悍，弟弟傲慢，他們都想害死舜。但舜依然恭順地侍奉父母、友愛兄弟。家人要殺他，他就躲起來，家人有困難的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
接著太子還會說：“父王多有被蒙蔽的時候，作為兒子，我們要多加親近，作為臣子，我們也要時時侍奉……阿岫，如你有什么難處，可以和兄長說。”
和兄長說？怎么說呢？
說他被生父覬覦，這日子過的生不如死？還是說他做不到像舜祖一樣心胸寬廣？亦或者告訴他自己每一刻、都有著想要殺死一切的心情？
難道自己活成這般模樣？當(dāng)真是因為自己還不夠仁德嗎？
開始的時候他只想要殺死自己，或者想要劃爛這張臉，但刀口才割開一寸，隨侍的人已經(jīng)以命相逼了。
后來日子長了，他開始反復(fù)覺得自己沒有錯——他做錯了什么呢？只因貌美？還是只因是臣不是君？只因是子而不是父？
他有什么錯？他只是想要活著。
這樣的姜玨，在日復(fù)一日的折磨里，把自己磨的像一把刀。
他汲取著王城這腐朽的養(yǎng)分，逐漸生恨也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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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王四十有六，身體尚可。
他十余歲即位，在位三十年，每一年都過得順?biāo)?。祖輩蔭蔽，他從來都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的。
任何猜忌本身是對失控的不滿 。幽王開始衰敗，他開始垂垂老矣，而他的太子如此年輕，又如此的受人愛戴。
在之后的一些年里，幽王能恪守一些理智，沒動姜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太子。
畢竟荒淫無度是一回事，如果真的動了姜玨，那可就是動搖根本的大事情，幽王平常不理朝政，但是知道底線在哪里。
他可以強搶任何一個男子，但是不能是姜玨。否則這王位就不一定穩(wěn)當(dāng)了。
太子又這樣的能干。
那一日，在姜玨隨行侍奉的時候，他看著這個默默無聞、美麗非常、卻孝順至極的兒子，問他：“你覺得，太子如何？”
姜玨低垂著頭，將自己攏在寬大的衣袍里面，一絲皮膚都沒有露出，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恭敬有禮，如同精致的人偶：“陛下，太子德行仁德兼?zhèn)?，心懷蒼生。和睦宗親，禮賢下士，頗有陛下年輕的風(fēng)范呢。”
王勃然大怒，姜玨被罰跪三日，跪到最后一天，那雙腿都快廢了，是被人抬回去的。
三日之后，王在朝堂上大斥太子，太子寫請罪書呈上，被王駁回。
廢太子，這心思一起，幾乎無法收回。
姜環(huán)一黨開始慌亂。
姜環(huán)借著探病的緣由來看這個顯得溫和無害的弟弟：“阿岫，你好些了嗎？”
姜玨溫順地笑：“殿下，父王心思難猜，作為兒子，我們要多加親近，作為臣子，我們也要時時侍奉，小傷罷了，不礙事的?！?/p>
少了五年前那靈氣逼人，此時的少年將自己打磨成了一塊玉一樣的溫潤，聽話、懂事、順從。
嘴里說著“父王多有被蒙蔽”的太子殿下， 在洞悉幽王想要廢太子的心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難道是自己不夠像舜祖一樣孝順以至于遭到父王的厭棄”嗎？
不會的，沒有人會這樣想。
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下面，受害的只有一無所有的弱者。
姜玨就這樣看著雪災(zāi)之下民不聊生的中洲，再看著王城里面日夜笙歌，那些讒上媚下的官員還在歌頌幽王治下“治道運行，諸產(chǎn)得宜，上農(nóng)除末 ，黔首是富?！保ㄖ卫碇理樌┬?，各種產(chǎn)業(yè)都發(fā)展得恰到好處，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百姓因此而富足。）
中洲之外米賣到千百錢的高價，凍死餓死的人日夜哭嚎，哭聲傳不到王城，就被絲竹管弦的聲音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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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或許我有更多的方法，做一些別的事情。”少年眉眼溫和，看著秦過，輕聲說。
或許有的——
只是太過微弱了，微弱到就像漆黑無邊的夜里那無力煽動翅膀的螢蟲。
姜玨說：“中洲戰(zhàn)亂起的時候，幽王不敢放權(quán)太子，齊越半月破十余城，王城酒足飯囊之輩，無人可用。逼無可奈之下，幽王給了太子一萬兵力。”
“太子守城一月后，幽王怕太子謀反，秘密下令誅殺太子。”
“太子察覺后，在中天殿外連跪三日以表忠心，而齊越兩軍在城外虎視眈眈，幽王便留了太子一命?！?/p>
“想來在那之后，太子就將自己手里的一萬兵撤了?！?/p>
這一萬人應(yīng)該是被太子藏了起來，以至于中洲城破的時候，幽王都不知道自己守城的軍隊少了一萬。
姜玨借著侍奉幽王左右，以表面順從做掩護，在中洲大亂的時候，帶著姜太子進入幽王內(nèi)室。
幽王惶恐不堪，常年被酒色熏染的身體，在砍殺聲響起的時候就嚇得躲進床下，兩股顫顫。
姜玨端著玉璽，走到姜環(huán)身前跪下：[殿下，中洲王印在此。]
姜環(huán)激動地伸手去拿，下一秒，姜玨的匕首穿胸而過。
這少年常年帶匕首，那種玉石俱焚的兇悍終于露出來，姜環(huán)似乎笑了一聲，看著姜玨那雙顯露出凌厲的眉眼。
少年抽出匕首，輕聲問：[太子殿下，五年前的重陽宴，是您讓人給我做的新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