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七周年忌日那天,我決定放棄治療,回家忍著病痛的折磨,替顧禾納了一雙新鞋子。
顧禾卻怒氣沖沖地將新鞋子剪碎了扔給我?!澳阋詾槟憬o我做幾雙破鞋,就能當我媽了嗎?
”“我媽是為了救你才離開我的,想讓我原諒你,除非你陪她去死!
”我看著他在我的房間里發(fā)泄破壞,
將我提前為他備下的往后十多年的生日禮物全部砸碎剪爛。那樣有力的姿態(tài),
儼然是個小少年了。沖我發(fā)起火來也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我突然意識到,
姐姐留下的孩子長大了,已經(jīng)不需要我的照顧。醫(yī)生下的診斷書里,我還能再活半個月。
我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了。1我被突然扔過來的剪刀劃到臉,正發(fā)蒙的時候。
顧禾怒氣沖沖地將剪碎的新鞋子也一股腦兒扔了過來。少年的眼里滿是仇恨,
嘴巴一張一合全是傷人的字句。我卻開始發(fā)呆了。
腦子里浮現(xiàn)出男人悲痛至極的質(zhì)問:“林虞,為什么死的人是你姐姐,不是你?
”顧禾那張尚且稚嫩的臉和顧北憤怒的面容重合,不愧是親父子。我只覺得心頭鈍痛,
喉嚨干澀得一句解釋也說不出。顧禾還在沖我發(fā)泄著讓我“去死”。
我知道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也心疼顧禾兩歲就沒了媽媽。即使每年這個時候,
我都被他催著“去死”,也從來舍不得說他半個字。顧禾很快就將我的房間砸得一團亂。
他猛然打開一個柜子,露出里面塞得滿滿當當?shù)母鞣N禮盒。
“別……”我有些慌亂地想要上前阻止,但還是晚了一步。我提前給顧禾以后做的各種毛衣,
圍巾……全都被扯開包裝散落一地。“你這個學人精,你以為你學我媽媽給我做衣服,
就能讓我感動了嗎?”我摸了摸手上的針眼,沒有說話。在來城里之前,
我確實是個只知道砍柴挑水喂豬的粗人。做飯補衣服的事,一直是姐姐在干。
直到開始照顧顧家這對父子。我才知道,原來看似輕松的活也這么耗人心血。
“以后別再做這些無用功了!”顧禾終于發(fā)泄完了,一腳踢開房門離開。我蹲下身,
去撿地上被他剪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各種手織衣物。將一切清理好后,
大院外傳來汽車的轟鳴聲。是顧北回來了。我找了只口罩遮住臉上的傷,連忙出去迎接。
“顧首長好!”男人一身筆挺軍裝,皮靴緊緊裹著有力的腿肚,和旁人頷首示意后向我走來。
“生病了?”他皺著眉摘下我的口罩,眉頭擰得更深?!澳樕系膫趺椿厥??
聽說顧禾今天又跟你鬧了?”我不自在地躲開他的手,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你的錯?!薄邦櫤桃呀?jīng)長大了,你還天天跟在他后面管他吃穿,
難怪他會發(fā)脾氣?!鳖櫛陛p描淡寫地歸結了原因,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起今天是姐姐的忌日。
“一會兒來我書房?!?依舊是沒開燈。“我不太舒服,
今天不行……”我悶哼一聲被踹倒在地。外力讓本就被病痛折磨的腹部更加難受。
“別忘了我為什么留著你?!鳖櫛甭詭酪獾恼Z氣將我拉回現(xiàn)實。我沒有喊疼的資格。
我跟了顧北七年。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在偌大的顧家,我既是女傭,
也是顧北思念亡妻時的發(fā)泄品。但更多時候,連這些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個死人的影子。
我姐姐的,影子。我扶著墻站起來,緩了一會兒?!邦櫛?,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男人點了根煙,他心里一煩就會這樣。只有跟姐姐在一起的時候會克制自己?!罢f。
”我忍著讓人不舒服的煙味?!拔覀冸x婚吧,我想離開這兒?!鳖櫛钡哪樕緛砭筒辉趺礃樱?/p>
現(xiàn)在更嚇人了?!澳氵€在鬧脾氣?”“顧禾到底還是孩子,你就非得跟他斤斤計較?
”“我再給你送點布料線團的,你重新給他做點衣服不就行了!”我嘆口氣,
想告訴他我已經(jīng)沒那個力氣了,話到嘴邊卻又變了:“跟這些無關。”“顧禾已經(jīng)長大了,
不需要我的照顧了,我留在這里也只會惹你們生氣……”顧北娶的本來是我姐姐。
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和逃難來的英俊青年一見鐘情,很快就成了家。但姐姐生下顧禾的第二天,
顧北突然消失了。后來才知道,他是大院里的子弟,因為執(zhí)行任務意外流落到我們村。
等他再回來接姐姐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媽不愿意放過這么一個金龜婿,
用藥逼他娶了我:“林霜是為了上山給發(fā)燒的林虞采藥,遇到野獸死的。
”“她們姐妹關系好,你娶了林虞,就當是林霜還在你身邊。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七年。我想過要逃,但是在看到哭得皺巴巴,把我當成母親,
拽著不肯放的小顧禾時,我媽的話狠狠錮住了我:“他媽可是你親姐姐,
是為了救你才沒了的,你就忍心不管他?”“他才兩歲,城里人心眼多,
有了后媽就會有后爹……”我留了下來,卻怎么也沒想到,那個拽著我不放,
天天撒嬌要我親親的小顧禾,現(xiàn)在會恨不得讓我去死?!傲钟?,你以為顧家是什么地方?
”顧北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你媽把你強賣給我,現(xiàn)在你說走就走?
”我還欠顧北一筆彩禮錢。盡管這些錢一分也沒落我手里。這不僅是我走之前要還的,
也是我死之前要還的。我被顧北趕出了書房,一轉(zhuǎn)身就看見紅著眼眶的顧禾。
重物碎裂的聲音猛地在我身后的墻上砸開!“今天是我媽媽走的日子,你卻在里面勾引我爸!
”我低頭,腳下是碎了一地的藥罐。那是我的最后一劑藥。盡管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
我也依舊為它可惜?!傲钟?,你在這里裝病裝可憐給誰看!”“這么喜歡裝病,
你怎么還沒死呢?”3這樣的“攻擊”我經(jīng)歷了太多次,如今竟然只覺得無奈,
連心痛的次數(shù)都很少了。顧禾被人匆匆拉開?!吧岛⒆?!你怎么能那么說你媽媽呢?
”“快讓姥姥看看劃傷手沒?”趙紅秀連拿的一籃子雞蛋都沒來得及放下,
卻顧禾一把推開跑掉了?!皨?,你怎么又來了?”我有些疲憊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從口袋里掏出剛剛攢下的一點錢遞給她?!熬瓦@么多,沒了?!迸肆⒖绦χ^我的手,
“我的女兒就是聽話,媽就是來看看你!”“你姐走了這么多年了,
你和顧北是不是也該再要個孩子了?”“最好再要個女孩,一男一女,
湊個好字嘛……”“否則外面那些小妖精可都還打他主意呢!”我心里一沉,
七年前她給我下藥的時候,也是說:“等你懷了他的孩子就好了,男人嘛,哪有舊情難忘的?
”我張了張口,“媽,其實我已經(jīng)打算離……”門鈴突然被按響?!邦櫴组L在家嗎?
”年輕甜美的女聲響起,王芝玉扎著麻花辮,穿著小皮鞋,手里還拎了包西式點心。
我?guī)缀跏强淬读松?,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我的姐姐回來了。她們一樣漂亮大方,
沒人會不被這張好看的臉吸引。我只知道顧北最近和顧禾的新老師走得近,
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真人?!澳闵缘龋疫@就去叫他……”“不用了阿姨,
我就在這兒等他忙完?!蓖踔ビ裥σ庥亟舆^我的茶。我道了聲“好”,
將自己長滿繭子的手藏了起來。我媽卻不樂意了,“什么阿姨!
哪兒來的小姑娘這么沒眼力見?她是你們首長夫人!”“不怪芝玉,她又沒見過林虞。
”顧北從書房走了出來,大概是還在生氣,他一個眼神也沒給我。
王芝玉這才驚訝地重新打量起我,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我有些難堪地低下頭。
大概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爬了顧北的床,逼著他娶了我這個粗鄙村姑?!邦櫴组L,
你剛才打電話讓我?guī)兔ζ鸩莸碾x婚申請我已經(jīng)寫好了?!鳖櫛睆耐踔ビ袷掷锝舆^信件,
扔在我面前。語氣冷淡地說道:“林虞,你不是想離婚嗎?我成全你?!蔽毅读艘幌拢?/p>
心臟“砰砰”直跳,剛撿起信件想要道謝。我媽卻已經(jīng)急了,“瞎說什么呢顧北,
你和林虞可是這么多年的夫妻,兩口子偶爾拌嘴鬧鬧離婚,哪有當真的呢?
”“再說顧禾還需要媽媽……”4“她才不是我媽!”被點名的顧禾從樓上跑下來,
一頭沖進了王芝玉懷里。他仰起頭,臉上是和面對我時完全不一樣的神情。
顧禾笑著對王芝玉撒嬌:“王老師,我喜歡你,你和我媽媽一樣善良美麗,還能教我讀書,
你做我媽媽吧!”“林虞心壞,還沒文化還愛裝病博同情,我討厭她!”我沉默。
姐姐生顧禾時是冬天,著了涼動彈不得。我媽以為她被顧北搞大了肚子拋棄了,
本來就一分好處沒拿到的她更加嫌棄姐姐。于是干脆把她們母子兩趕了出去,任其自生自滅。
是我挨家挨戶把頭磕破了,才給姐姐和顧禾求到了一間閑置舊屋暫住。寒冬臘月里,
我把自己的學費偷偷省給了姐姐養(yǎng)身體。該上學的時候,我就上山砍柴,下河摸魚,
甚至扮作男孩去賣苦力。幫姐姐養(yǎng)顧禾。直到我嫁給顧北,到了城里,
依然只會吭哧吭哧干活,卻只有初中文憑,被別人輕視。
小顧禾卻總是咿咿呀呀為我驕傲:“小姨最厲害!媽媽說小姨是我們的大英雄!
”彼時他還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直到顧禾一天天長大,旁人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
他看到生母的墓牌,也看到顧北吻我。顧禾就對我徹底變了態(tài)度。王芝玉羞紅了臉,
摸了摸顧禾的頭發(fā),“小孩子別亂說話?!眳s忍不住偷偷看向一旁的顧北。七年過去了,
男人比以前更加成熟英俊。他跟王芝玉站在一起,養(yǎng)眼極了。
我媽見狀不妙就要拿出撒潑打滾那一套。我連忙拉住她。5“行了林虞,既然咱媽不同意,
那離婚的事就作廢?!鳖櫛迸牧讼骂櫤?,催他上樓寫作業(yè),然后不耐煩地撂下一句,
轉(zhuǎn)身將王芝玉送出了門。汽車啟動的聲音剛一走,我媽就給了我一個巴掌!“你這個蠢貨,
放著顧家這么好的日子不過,你居然想離婚?”我捂著臉,
緩緩露出一個麻木的笑:“你真的在乎我過的什么日子嗎?”“想我好過的話,
為什么每次來都要給顧禾哭訴,是我害死了姐姐呢?”“你是怕我過得太好不能被你拿捏,
又怕我離婚了,自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找顧家要錢了吧?
”剛跟著顧北來城里的時候我很害怕,即使再恨我媽給我下藥,卻也不得不依賴討好她。
希望哪天我從顧家離開的時候,還能有個去處?!澳阏f什么呢……”她被氣得瞪圓了眼睛,
一扭頭走了。我拿著那份“作廢”的離婚申請,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站了一會兒,
心里也空得厲害。直到腹部傳來灼熱的痛感。我忍著發(fā)病的疼痛,
緩了一會兒才準備去樓上收拾行李。然而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從樓梯上砸下來,我堪堪躲過,
卻還是受了傷。顧禾眼里閃過一絲遺憾,“林虞,你還真是命大。
”“你不是要和我爸離婚嗎?我?guī)湍惆褨|西都收拾好了,趕緊走人吧!”我沒理他,
就那樣流著血上了樓。顧禾盯著我流血的地方,顯然有些慌了,
卻還是硬撐著讓我“趕緊滾蛋”?!傲钟?,
你進我房間干什么——”我徑直拿起顧禾床頭擺放的照片。那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照,
也是我和姐姐最后一次見面。我,姐姐,還有顧禾。我們本來是最親近的三個人。
卻從相依為命走到陰陽兩隔,
甚至唯二活著的兩個人都快成了仇人——盡管是顧禾單方面的仇視?!邦櫤蹋憔湍敲春尬??
能解釋一下嗎?”他露出嘲諷的表情剛要開口。我干脆捂住了他的嘴?!八懔耍?/p>
說多了也是讓人白白傷心。”我趁機仔細端詳著照片。照片上的我已經(jīng)被顧禾用筆涂黑。
我將照片抽出,裝進衣服里。顧禾終于被放開,他惱羞成怒地想要把照片搶回來,
“林虞你無恥,還給我!”卻被我的眼淚震驚到了。6“我可以什么都不帶走,這張照片,
就當給我留個念想吧?!蔽矣行┓趴盏叵搿V辽俚任宜赖臅r候可以看看,不至于那么孤單。
“隨你的便,你哭得丑死了……”“明天一早,快滾吧!
這輩子還有下輩子都別再讓我見到你!”顧禾憤怒地離開了。我收拾好一切,
在客廳里等了顧北一夜。直到天蒙蒙亮,外面才有了汽車的聲音?!氨?,
顧首長昨天喝了點酒歇在我那兒了……”王芝玉帶人扶著顧北,臉色通紅。
而顧北似乎很依賴她,就像和我的姐姐在一起時那樣。我“嗯”了一聲道了謝,接過顧北,
然后送客。男人一米九的個頭壓得我有些吃力。偏偏腹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冒著冷汗將顧北拖到床上,“哇”得一聲吐了出來。滿是模糊的鮮血。
我冷靜地將臟掉的被子暫時收了起來,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命不久矣了。
“別走……”顧北醉得厲害,緊緊扯住了我的衣擺。我俯下身去掰他的手,
卻聽見他低聲說著夢話:“老婆,別離開我……”我僵在原地。
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會心痛難過的天真懵懂的少女,但事實是我嚴重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