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宴即將開場之際,顧曉夢又一次邁向了李寧玉的房間。這一趟,并非是為了金生火、吳志國等人謀劃的那些事,純粹只是出于內(nèi)心深處,單純地想要見她一面。
彼時,李寧玉正佇立在鏡子跟前,指尖輕巧地扣上旗袍的最后一枚盤扣。就在這時,未聞敲門聲,顧曉夢便徑直推門而入。
“顧小姐,連最基本的禮數(shù)都拋諸腦后了嗎?”李寧玉語氣中帶著幾分譏諷。
顧曉夢卻對這般諷刺渾不在意,與鏡子中李寧玉的目光交匯片刻后,她伸手拿起置于床上的外衫,款步走上前,說道:“要是敲了門,哪還能得著這般與玉姐親近的機會呀?”說著,便將外衫輕輕披落在李寧玉的肩頭,隨后又細致入微地為她整理妥當(dāng)。
“玉姐如此裝扮,當(dāng)真是美極了?!?/p>
李寧玉身形未動,目光越過顧曉夢的肩頭,看向鏡子里身著一襲白裙的她,回應(yīng)道:“顧小姐亦是風(fēng)姿綽約。”
顧曉夢俏皮地歪了歪腦袋,臉上綻露出欣喜的笑容,說道:“多謝玉姐夸贊?!?/p>
李寧玉轉(zhuǎn)過身,輕輕拉扯了一下袖口,說道:“今晚,我與你們一同行動?!?/p>
“為何呀?”
李寧玉一如顧曉夢所料,并未當(dāng)即回應(yīng)。顧曉夢轉(zhuǎn)過身,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左右微微晃動了幾下,說道:“下午玉姐不是還講,破譯工作與你的性命同等重要,倘若無法繼續(xù)破譯,倒不如就此一死了之?!?/p>
“莫不是你在害怕?”
“怕什么?”
“怕我這個初涉世事、不知深淺的人,為了之前許下的承諾,做出些鋌而走險的事兒。”
“你要做什么,與我并無干系。只是我思忖著,你所言也并非毫無道理,只要活著,總歸是能夠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p>
顧曉夢在心底暗自嘀咕:“撒謊!”她心里清楚,李寧玉說到底,不過是擔(dān)憂自己若不離開,吳志國便不會護送他們幾人安全離去。然而,顧曉夢并未將這想法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說道:“沒錯呀,即便不能為南京政府效力,不是還有重慶方面,還有共產(chǎn)黨……”
“住口!”李寧玉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中透露出強烈的警告,“你若再敢重復(fù)一遍這般言論,我即刻便去反間科檢舉你!”
與顧曉夢剛進門時的情形相比,此刻二人位置已然調(diào)換,可目光依舊在鏡中交匯,隨后是長久的沉默。
“況且,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李寧玉輕哼一聲,“顧小姐可真是過謙了。”
顧曉夢微微垂首,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她實在是太鐘情于這般模樣的玉姐了。
“你無需勉強自己,我既承諾會讓你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就必定會做到。你信與不信,于我而言并無差別。就如同我會采取何種行動,也與你無關(guān)?!?/p>
顧曉夢邁步來到李寧玉面前,伸出手,說道:“玉姐,把藥還給我吧,下船之前你應(yīng)該用不上了。”
李寧玉微微抿了抿嘴唇,從一旁掛著的軍裝口袋里取出藥,放置在她手上。顧曉夢在她抽手之前,一把緊緊握住,說道:“雖說講了或許也無濟于事,但我還是想說,玉姐,請你相信我。”
李寧玉攤開手掌,掌心之中,是剛剛被顧曉夢用力握住時,藥瓶留下的壓痕,紅印醒目,還帶著絲絲痛感。李寧玉再次握起手,指尖在掌心緩緩滑動,摩挲著那道痕跡,不知為何,心中陡然涌起一陣無力之感,先前對顧曉夢心底那一絲敵意,此刻已然全然消散。
晚宴即將拉開帷幕,李寧玉踩著時間節(jié)點,剛剛踏入宴會廳,便被吳志國一把抓住了手。還沒等吳志國開口,顧曉夢便從樓梯上款步而下,開口喚道:“玉姐!”
李寧玉被吳志國帶著坐到椅子上,顧曉夢趁機在她手上以摩斯密碼敲出一個名字:金圣賢。李寧玉不動聲色地坐下,心中暗自琢磨著顧曉夢此舉的意圖。
森田走進來,講了幾句話后便欲離開。顧曉夢趕忙上前阻攔,二人隨即在前方共舞起來。李寧玉不經(jīng)意間瞥見顧曉夢身上有一處反光,心中微驚,下意識看向自己的餐盤。
顧曉夢與森田一邊翩翩起舞,一邊低聲交談,一切皆與之前如出一轍。待燈光熄滅后,顧曉夢迅速出手,殺死了距離她僅有一個階梯之遙的森田。
燈光再度亮起,回到座位的顧曉夢,從李寧玉那里得到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顧曉夢心中明白,她的玉姐又一次暗中護佑了她。
人性啊,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往往顯得如此不堪一擊,仿佛是最無用的東西。
面對只有找出兇手方能活著離開的承諾,整個宴會廳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就連原本達成一致的五人,此刻也開始相互指責(zé)、推諉。當(dāng)金圣賢開口說話時,李寧玉瞬間領(lǐng)悟了顧曉夢在她手臂上敲出這個名字的緣由,頓時只覺脊背發(fā)涼,連指尖都變得冰冷。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破譯恩尼格瑪機時脫口而出的那句“蠢貨”,此刻竟像是在嘲諷自己。
最終,金圣賢還是被認定為兇手。
“三井少佐,你曾言,誰找出兇手,誰便能活下去?!鳖檿詨羯裆谷坏刈谝巫由希樕暇惯€帶著一絲淺笑。
她身旁的李寧玉,目光復(fù)雜地看向她,然而很快便被人強行拽離了座位。
“等等!”顧曉夢站起身來,“少佐,李上校作為成功破譯二代恩尼格瑪機的功臣,又協(xié)助找出了殺害森田大佐的兇手,我認為,她不應(yīng)遭受你們這般對待。”顧曉夢走到李寧玉面前,輕輕拿開了那只正拉扯著李寧玉的手。
顧曉夢細心地為李寧玉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外衫,說道:“我承諾的事都已做到,煩請玉姐轉(zhuǎn)告我父親,他交代我的事,我已竭盡全力?!?/p>
待李寧玉再次走進來時,顧曉夢正在方才與森田共舞的地方翩翩起舞,白色的裙擺隨風(fēng)翻飛,恰似一只即將振翅高飛的白天鵝。
李寧玉終于露出了自遇見顧曉夢以來,第一個純粹而真摯的笑容。她在顧曉夢身上,看到了一種別樣的光芒。
很快,便到了即將下船的時候。李寧玉的房門再次被敲響,顧曉夢攜著她那件白裙走進屋內(nèi),說道:“玉姐,我記得之前在你這兒瞧見有剪刀,借我用一下。”
李寧玉坐在桌后,頭也未抬,只是從抽屜里拿出剪刀,放置在桌上。剪刀被拿起后,很快便傳來剪布料的聲響。李寧玉抬起頭,只見顧曉夢已然剪開了那件白裙。
顧曉夢料到即便李寧玉心中有疑,也不會主動開口詢問,于是手上動作不停,口中說道:“它的使命已然完成,即便留著,我也不會再穿,倒不如讓它永遠留在這艘船上。”
“顧上尉,從這艘船下去,再踏入剿總司令部,絕非所謂的死里逃生,不過是才出龍?zhí)?,又入虎穴罷了。恰似一個剛從絞刑架上被解救下來的人,不知何時又會被重新送上去,屆時可未必還能有今日這般運氣。所以,你唯有相信自己,依靠自己,莫要指望旁人會心疼你,也別奢念什么情分。如此,或許方能多存活一日?!?/p>
“你當(dāng)真覺得,此次的死里逃生僅僅是運氣使然嗎,李科長?”
李寧玉呼吸一滯,說道:“是與不是,此刻都已無關(guān)緊要?!?/p>
“但是,我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你能夠光明正大地走出宴會廳,走下這艘船,我亦如此,我們都做到了?!?/p>
“未經(jīng)應(yīng)允與認可的承諾,就如同置于二代恩尼格瑪機前的其他破譯設(shè)備,毫無意義可言,我并無必要向你致謝?!?/p>
顧曉夢自行從李寧玉的床下拉出火盆,掏出火柴點燃,將剪碎的布料投入火中,說道:“你是我所見過的,第二個如此偏執(zhí)的人?!闭f著,扭頭看了一眼李寧玉,顧曉夢微笑道:“第一個嘛,她也姓顧,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五歲?!?/p>
又是這般笑容。李寧玉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已是她第二次見到顧曉夢露出這般笑容,整個房間仿佛都因此而彌漫起壓抑的氛圍。
“玉姐,我從未想過依賴何人,也未曾奢望誰來心疼我,更不打算靠著與誰的情分茍活?!鳖檿詨粝缌嘶鹋瑁贿呄词忠贿呎f道。
“但你可以?!?/p>
“此話怎講?”
“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在我這兒,你永遠都有一份特殊的情分?!?/p>
“我竟不知,何時起,我李寧玉在顧小姐這兒,竟有了這般大的面子?”李寧玉雙手交叉抱于胸前,身體向后靠在椅子上。
“何時……玉姐,我真心期盼著,有朝一日,我能夠親口回答您的所有問題,你想問的一切?!?/p>
“當(dāng)然,是否相信我,全由你自己決定。但我希望你知曉,我絕不會加害于你,永遠都不會?!?/p>
下船之時,顧曉夢再次拍下了那張她珍藏一生的照片,輕聲說道:“多謝玉姐?!?/p>
這輕聲的道謝,倒是讓李寧玉頗感意外,問道:“謝什么?”
“謝玉姐的救命之恩。”
“叫我李上校,這是最后一次。”
回城的車上,顧曉夢未再提及要跟李寧玉回家之事,只是主動為她打開車門,牽她下車,那瓶甘草片又回到了李寧玉手中?!坝窠悖@個還是給你,不過你手受傷了,切莫多吃?!?/p>
李寧玉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吳志國則依舊留在原地,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低頭抽著煙,時而抬頭望向那扇窗。
顧曉夢嘴角微微上揚,說道:“怪不得吳隊長始終難以更進一步,只一門心思糾結(jié)于自己的感情,卻從未思量過會給玉姐帶來何種后果。這般行事之人,實在不可取?!?/p>
前座的金生火和白小年相互對視了一眼。
“曉夢啊,你這話要是被吳大隊聽見了,可就麻煩了?!?/p>
“怎么?難不成他還能殺了我?那便讓他試試,瞧瞧那之后,玉姐還會不會再看他一眼?!?/p>
“將功補過?難道沒有處分嗎?”
顧民章?lián)u了搖頭,說道:“眼下倒是沒有,但倘若下次還是未能完成交代之事,你可就危險了?!?/p>
“不過爸爸,您無需擔(dān)憂,那東西,已然有人幫你們拿到了?!?/p>
顧民章自然明白顧曉夢所指何人。
“我猜到了?!鳖檿詨袈柫寺柤?,“就如同她也早已猜到,我是戴局長的人,目的便是除掉金生火?!?/p>
“爸爸,密碼船一事并非終結(jié),而是一個全新的開端。我有預(yù)感,很快,我、她,還有今日從船上下來的幾人,都將面臨新的生死考驗。畢竟,金圣賢不過是個替罪羊罷了?!?/p>
“我知曉你的信仰,如今我也已然全然信任,并愿意投身其中。所以,無論我知曉何事,對你都不會構(gòu)成威脅?!?/p>
次日清晨,顧曉夢手捧著一盆君子蘭,踏入了剿總司令部。
最終,李寧玉留下了那盆花,顧曉夢也留在了情報科。
眾人皆知趙小曼的性子,料定她定會試圖刁難顧曉夢這個新人。然而,顧船王的千金,又豈是那般容易被欺負的?
李寧玉抬眼,便瞧見了早晨顧曉夢硬塞給自己的那盆花。目光向下一掃,卻發(fā)現(xiàn)花盆外側(cè)似乎有劃痕。她將花盆轉(zhuǎn)動了一下,這才看清是幾個字:顧曉夢贈。
“幼稚!”李寧玉神色冷漠地移開目光,可下一秒,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這一細微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