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夫家沉塘那天,山里的獵戶把我撿了回去。所有人都告訴他,陳家姑娘命中不詳。
克夫又克親??赡莻€獵戶說:“阿月是極好極有福氣之人?!薄坝兴俏依钔母?!
”1今日的陳家村艷陽高照。村口的那條小河周圍,卻站滿了人。他們或興奮,或不屑,
或兔死狐悲。卻無一人站出來,為那個即將被族長沉塘的姑娘說句話。
遠(yuǎn)處有孩童不諳世事的聲音大聲道:“陳阿月要被沉塘咯!”“陳阿月要被沉塘咯!
”隨著我被押送到河邊,周圍嘈雜起來。“可憐老陳家姑娘了,被賣給族長的癆病鬼兒子,
落得如此下場。”“咋說話呢!人家族長給陳大郎的錢可不少,本意是為了沖喜,誰知道,
竟把他那寶貝兒子給沖死了!”“說不準(zhǔn)這姑娘就是個妖孽轉(zhuǎn)世呢?”“對!
她從小就不是個安分的,保不準(zhǔn)啊,還真有些問題……”透過吵鬧的人群,
我看到了藏在眾人身后的三人。正是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陳修文。
2我被父母賣給族長家中,為他下不來床的小兒子沖喜。賣我的錢,
恰好夠給我的弟弟在鄰村說一門好親事。我即將被沉塘,他們卻藏匿在人后,
擔(dān)心會不會被要回賣女兒的錢?!氨挥H生爹娘賣了,夫君身體不好死了,是我的錯嗎?
”這句話我問得極大聲?!白彘L那兒子,十?dāng)?shù)年的癆病鬼,死了是我的錯嗎?”不等我說完,
族長眼疾手快命人堵了我的嘴。河岸兩側(cè)鴉雀無聲,我的話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點回應(yīng)。
他們并非不知道,我最無辜。只是他們不愿意得罪族長,不愿意做那只出頭的鳥。所以,
便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被一步一步推向死亡。身后鉗制了我的雙手寬大有力,
自己這一身體格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隨著族長的命令下達(dá),我被綁了半人高的石頭,
推進(jìn)河里。冰涼的水流蔓延至我的周身,充斥了我的口鼻。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快死了。
多可笑,我曾是陳家村最不愁嫁的女兒。干農(nóng)活麻利,有一手好繡工,
也長了十里八村出挑的好相貌。誰人提起我,都說我爹娘命好,生了個如此能干的姑娘。
可我卻被他們親手推得如此境地……我不想死!我試圖掙扎,可身上的繩子太緊,我掙不開。
身上的石頭太重,我浮不起來??晌疫€是不想死!憑什么?心底的不甘一波又一波涌上頭來,
掀起滔天巨浪。我并非沒有預(yù)料到今日的境況。我放下一切,哀求族長放過我。
也規(guī)劃了路線,試圖逃跑。甚至在今日被從柴房押出來前,還求了同村的鄰居幫我報官。
可族長將失去愛子的怒火悉數(shù)撒在我身上,從未松口。族長的房子青磚黑瓦,
還有丫鬟婆子伺候,我被嚴(yán)加看守,連蚊子都不能飛出去。遙遙未可知的官府不見蹤跡,
一時間,我已入絕境。誰都可以。意識消散前,我求遍了神佛精怪。誰都可以,請救下我吧。
我陳阿月,不愿死得如此窩囊。3一雙手貼緊我的腰間,身上的大石頭沉入河底。
我只覺得身子輕盈,似出水的游魚。模糊的意識瞬間回籠。
求活的本能令我下意識抓住來人的衣衫。直到躍出水面,嘴里被塞著的破布團(tuán)被人取下。
我費勁的咳著,幾乎要把五臟六腑全給咳出來。透過濡濕的發(fā)絲偏頭看去,有些詫異。
來人是李同。一個獵戶。他不是陳家村的人。村里的人卻都認(rèn)識他。
作為十里八鄉(xiāng)打獵的好手,他甚至從山里打來過一頭熊。人人畏懼的后山,
他卻將住處安置在那里。有人說,李同曾經(jīng)殺過人。幾乎所有人遇上他,都繞道走。
生怕他殺星附身,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晌覟l死之際,正是這個人救下了我。
陽光打在我身上,帶起絲絲暖意。看著兩岸的青翠,和田間搖擺的稻穗,
我無比慶幸活下來的自己。4“別放下我……”我鼓起勇氣,輕聲哀求,
注意到族長那幾乎冒火的眼神,手中更是緊緊抓住他的衣衫。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救下我,我愿意嫁給你,給你洗衣做飯,我還會掙錢,我會做豆腐,
還會織布……”全身濕透叫我有些冷,幾乎要就這么睡過去??晌疑吕钔瑢⑽胰釉谠?。
所以強撐著精神,試圖掰開我的優(yōu)勢,讓他聽進(jìn)去?!罢f話可要算話,阿月。
”耳邊響起低沉的一道聲音,帶著熱氣,吹得我耳垂有些回溫。沒等我細(xì)聽,
岸上的人率先叫囂起來?!袄瞰C戶,你這是要管咱們陳家村的私事不成?”族長怒聲道,
卻始終不敢往前一步。李同不答話,自顧自地掏出小刀將我身上的繩子割斷,
帶著我往岸邊游去。甫一上岸,圍觀的村民便要圍上來。李同或是采購歸來,地上不少裝備,
遠(yuǎn)比村里的鐵鍬精細(xì)。等他亮出泛著寒光的長矛,眾人都不禁后退一步。
許是想起他殺過人的傳言,面面相覷,臉色難看。“你們將陳阿月扔到河里,
她此生便與你們再無干系。”李同在包袱里翻了片刻,抖出來一身男子成衣,手一揮,
便將我完全包裹住。我松了一口氣?!凹缺晃依钔瑩斓?,便是我的人了?!?“我呸!
你休想!”“陳阿月是我老陳家的女兒,身上流的,是老子的血!
”聽了阿爹這般不要臉的話,我沒忍住冷笑出聲,靠著李同,轉(zhuǎn)身與他隔著人群對上。
“今日起,就不是了。”看著他先是詫異,隨后憤怒跳腳,破口大罵的模樣,我很是平靜。
包括看到他身邊的阿娘,和她看我時欲言又止,含著淚的柔弱模樣,我也沒了往日的心軟。
“剛好趁著各位族老鄉(xiāng)親們都在,阿月便做了這不忠不孝之人。”“煩請諸位做個見證,
阿月今日,要與爹娘斷絕關(guān)系,從此大路兩邊,再無干系?!比巳涸陝悠饋?,
大多是斥罵我白眼狼的話。而阿娘,卻只是一直在哭,阿爹氣急了,伸手便開始打她。
聽著阿娘的哀嚎和求饒聲,我無動于衷。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我方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從我記事起,阿娘便在被阿爹打。生了女兒,要挨打,飯沒有及時做好,
要挨打。今日地里的活計沒做完,要挨打。阿爹喝了酒,要挨打。我曾無數(shù)次心疼我的娘親,
覺得她不容易,生了我這么個女兒,比不過別家的嬸子們?nèi)兆舆^得好。于是我比誰都更努力。
幫著家里喂雞仔,上山撿柴,下地除草。后來,又向路過討水喝的大爺學(xué)來了做豆腐的法子,
三更天起來磨豆腐,天還沒亮,坐了驢車去鎮(zhèn)上賣。攢來的錢,供弟弟讀書。每次交了錢,
阿娘就會少些打。所以我更努力賺錢。我曾無數(shù)次勸過阿娘與阿爹和離,
她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直說什么,出嫁從夫,丈夫是天。她于是每次都主動和阿爹告狀,
說我勸她和離。阿爹不敢把我打壞了,打壞了賣不上價,也少了一份賣豆腐的收入,
便又將氣撒在她身上。就這樣成了死循環(huán)。而我被賣去族長家,
則是來自阿娘親手遞過來的一碗糖水。喝完了,再睜眼,
就一身喜服出現(xiàn)在了族長小兒子的床邊。6“阿月!你糊涂啊,怎么能不聽你阿爹的話呢!
”阿娘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記憶里喚回來。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這么仔細(xì)地注視她。
她還在哭,像我記憶里幼時的每一個深夜。她頂著滿身的青紫,抱著我哭,哭完了,
又擦干眼淚,輕拍著我,哄我入睡?!鞍⒛?,糊涂的從來不是我?!闭f著,
我重重地跪在地上,鄭重地磕下三個頭?!鞍⒃逻抵x爹娘生育之恩,從今往后,
你們就當(dāng)沒了我這個女兒吧?!崩钔盐曳銎饋?,蹲在我身邊,等我試探著扒上去。
不等我感嘆手下的后背寬闊,身子就脫離了地面?!瓣惏⒃拢∧憬袢杖羰歉澳腥俗吡?,
可不要后悔!”阿爹在身后叫囂,我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鞍雅畠嘿u給癆病鬼沖喜,
任由女兒被沉塘的爹,我陳阿月今日算是脫離苦海了!”說完,尤不解氣。
注意到河對岸有不少鄰村的村民,想起他們要給弟弟說親的王家姑娘正是鄰村人,
深吸一口氣,中氣十足道:“各位下河村的叔伯姐妹們!可要擦亮眼睛瞧好了人,
誰若是想不開把姑娘嫁來陳家村,陳阿月的今日,怕就是你們姑娘的明日!”“陳阿月!
”聽著后面無能的吶喊,我像是散去了心頭一口郁氣,痛快許多。也沒注意身下,
看似面無表情的李同,唇角隱秘的一絲笑。7最近陳家村發(fā)生的大事,
幾乎在周邊的村里傳得沸沸揚揚。當(dāng)初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陳阿月,
被家里人賣給了族長家的癆病鬼沖喜。就為了十兩銀子。不少人感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如今治下清明,陳家村也算得上少有的富裕村。卻不想還有人做出賣女兒的行徑。
“這還沒完呢!”“據(jù)說啊,陳阿月嫁去那癆病鬼家當(dāng)晚,男人就死了!
”“陳家族長氣得要將陳阿月沉塘呢!”“作孽啊……”茶館里為這事議論紛紛。
有好事者找到出自陳家村的村民一打聽,又紛紛閉上嘴巴?!瓣惣夜媚餂]死呢,
被李同救回去了?!薄奥犝f還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和家里斷絕關(guān)系了!
”安遠(yuǎn)鎮(zhèn)不少人都聽過李同的名字。背靠深山,是安遠(yuǎn)鎮(zhèn)各大酒樓供貨的???。
有人看他獵物打得多,便自以為山中好生存。大著膽子進(jìn)去,被迎面的山虎叼去了半只胳膊。
若非李同及時搭救,人怕是得交代在那兒。是以鎮(zhèn)上的人對他都很有些好感。
只是苦于他獨來獨往,連靠的近的陳家村都沒人和他有接觸。否則啊,
還不知道會遇上多少說親的媒人?!叭羰菑那埃惏⒃屡淅钔匀皇翘熳髦?,
只是如今嘛……”話沒說完,可眾人都心照不宣。不少人私下都在傳,陳家姑娘命中帶煞,
??松磉吶??!拔遗蓿 ?茶館的老板娘性子爽利,聽不得這話,
當(dāng)即甩了帕子指著說話人的鼻子開罵?!瓣惏⒃露垢龅煤?,
咱們安遠(yuǎn)鎮(zhèn)誰沒買過她家的豆腐!”“咱們鄉(xiāng)里人,手頭有幾個余錢,也不算富裕。
”“陳家那個陳修文,若不是有個會賺錢的姐姐日夜操勞,哪里有什么書讀?
”“吃著人家姑娘的,還要害人家的命,真是一幫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付三娘就把話放這兒了!不管陳阿月以后如何,只要來我這三娘茶館,
那就是我付三娘的貴客!”一番話說得激昂頓挫,滿座叫好。不管心中怎么想,
至少在茶館里,難聽見關(guān)于我不好的話。這時才有人注意到我,
伸手指著門口:“陳阿月來了!”頂著好些目光,我頗有壓力。方才他們所談?wù)摰模?/p>
自然也悉數(shù)進(jìn)了我的耳朵?,F(xiàn)如今,見著我,各個都有些羞赧。還是付三娘反應(yīng)過來,
忙將我拉進(jìn)來,尋了個位置坐下?!翱伤闶且娭懔耍@些日子,過得可還好?
”我與三娘算是舊識。往日尋了空閑,我常來鎮(zhèn)上賣豆腐。三娘愛吃豆腐,是我的??停?/p>
一來二去,我們便聊得多了些,漸漸也稱得上一句手帕交。之前被強押著嫁人我沒哭,
被沉塘我也沒哭。只是聽了三娘這么一句擔(dān)憂的話,我便忍不住眼眶酸澀。吸了吸鼻子,
將那點兒委屈壓下去,我朝著三娘笑。她家那六歲的兒子懂事早,在茶館幫忙。
見我二人都坐下,便乖巧地端來一碗加了薄荷的涼水。一口下去,
方才被太陽曬出來的暑氣便消了下去?!白尳憬銚?dān)心了?!薄袄钔瑢⑽揖认聛恚?/p>
又很是照顧我,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好呢?!薄斑@大熱天里一個人站在這兒,還是對你好?
怕不是被人家給趕出來了吧?!?尖利的聲音響起,眾人的目光尋聲看去。正是我那好弟弟。
他一身整齊的衣裳,手里還拿著一本書,全然一副才子做派。只是口中的話,叫人聽了不喜。
“我道是誰,原來是只成了精的中山狼?!蔽铱刹粫T著他。往日在家,
他讀書的花費便是我出了大頭。彼時爹娘尚且對我有幾分好臉色,
陳修文也不敢對我有什么冒犯。短短幾日,他像是現(xiàn)原形一般,變得這般刻薄。
讀書人面皮薄,陳修文一向以儒雅才子自居。哪怕有心反駁,
也不敢在人群里說些損他形象的話?,F(xiàn)在漲紅了臉,看我的眼神難堪又怨恨,
叫我有些稀奇地挑眉。“老陳家的宰相根苗,今天來鎮(zhèn)上又是要買什么?
是和你未來的同僚們吃酒?還是去翠紅樓找小紅桃談詩做賦?”三言兩語,
眾人的眼神再看他,便多了幾分不喜。人群里,有人弱弱地出聲:“這人我好像認(rèn)識,
前天找小紅桃,給她買了一根鑲金的簪子,聽說要八兩銀子呢?!边@下人群炸開了鍋。
誰都知道,我陳阿月一共也就被賣了十兩銀子??申愋尬模瑓s拿了八兩銀子出來,
就為了哄窯姐兒開心?!靶笊蝗绲耐醢送嬉鈨海ㄖH姐的血汗錢,跑去逛窯子,
還反過來咬你姐姐一口是吧!”三娘早就來氣,這時順手抄起一旁的笤帚,快步上前,
迎面幾下將我那好弟弟打了個暈頭轉(zhuǎn)向。見他被打出了火氣要還手,我搶在他抬手之前,
一腳把他踢倒在地。被爹娘嬌慣這么些年,他哪里能比得過我和三娘的力氣大。倒在地上,
身體服了,卻心有不甘??谥腥氯轮裁?,回頭去給族長報信兒,要差人來抓我回去沉塘,
要賣我去花樓當(dāng)娼妓等等。如此口不擇言,叫在場所有人對他都沒了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