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境內(nèi)的晨霧還未散盡，顧知許立在青玉案前，手中茶盞忽地一斜，滾燙的碧螺春濺在雪白的宣紙上，洇開一片褐色的痕跡。
“龍淵宮變......敖雪登基？”他低聲重復(fù)著探子的稟報，素來溫潤的眉眼倏然冷了下來。
案上的《山河志》正翻到龍淵那一頁，墨跡未干的地圖上，朱砂標(biāo)記的“六皇子”已被新墨重重圈起，旁邊批注著“新帝”二字。
顧知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名字，忽然輕笑一聲：“蟄伏十七年，一朝血洗皇城?！?/p>
窗外玉蘭被風(fēng)吹落，打在窗欞上。他抬手接住一片花瓣，在掌心碾碎，汁液染紅了指尖。
“神君，可要去賀新帝登基？”暗衛(wèi)低聲請示。
顧知許望向龍淵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嗯?！?/p>
思緒下，他摘下腰間的半邊玉佩，舉到眼前端詳。
九重宮闕，雪落無聲。
玉華守護神顧知許一襲月白錦袍踏入大殿，腰間懸著的半枚藍玉玉佩在行走間微微晃動。
他抬眸望向御座上的敖雪，唇邊含笑，眼底卻是一片清冷。
“玉華境顧知許，奉國主之命，賀龍淵新帝登基。”
侍從捧上禮匣，掀開時，殿內(nèi)微光浮動——是一整塊雕琢成山巒狀的青玉，玉脈間嵌著細(xì)碎金砂，正是玉華境獨有的。
敖雪目光微動：“神君遠(yuǎn)道而來，孤心甚慰?！?/p>
他抬手示意，內(nèi)侍捧出一只玄鐵匣，匣中靜靜躺著枚血玉虎符——兩國交戰(zhàn)時，龍淵奪走的玉華調(diào)兵信物。
“物歸原主。”敖雪唇角微揚，“神君?！?/p>
顧知許笑意不變，目光卻落在敖雪腰間——那半枚與自己成對的玉佩，正懸在玄色龍袍的玉帶上，瑩潤如昔。
“陛下慷慨?！彼⑽㈩h首，袖中指尖卻輕輕摩挲著自己那半枚玉佩的斷口，“只是……臣還有一物，想向陛下討回。”
殿內(nèi)驟然一靜。
敖雪眸色微深，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腰間玉佩，半晌，低笑一聲：“大人所求，孤自當(dāng)考慮。不過……此事，不如待宴后再議？”
入夜，寢殿內(nèi)燭火搖曳，殿外風(fēng)雪簌簌，卷著碎雪拍打在雕花窗欞上。
顧知許踏入內(nèi)殿時，敖雪正斜倚在軟榻上。
素白中衣半敞，露出一截如玉的鎖骨。青絲未束，如瀑般散落在錦繡靠枕上。
他指尖把玩著那半枚藍玉玉佩，見顧知許來了，眸中立即漾起水光。
幼時的敖雪，是個玉雪可愛的糯米團子。
圓潤的臉蛋，杏眼水亮，笑起來時頰邊陷出兩個小梨渦，那時他總愛追在顧知許身后，奶聲奶氣地喊“哥哥”，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
“陛下這是？”顧知許的目光掃過案上翻倒的藥碗。
“舊疾犯了。”敖雪輕咳兩聲，抬眸看他，眼底水光瀲滟，“哥哥來得正好，陪孤說說話?！?/p>
——可如今，那個糯米團子早已長開了。
燭火下，敖雪懶懶支著下頜。
他的輪廓鋒利如刀裁，眉骨高挺，鼻梁窄直，唇薄而色淡，偏生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如墨，幼時的杏眼長成了丹鳳眼。
顧知許伸手去扶藥碗，卻被敖雪忽然抓住手腕，引著他的手摸在腰間。
顧知許指尖觸到一道猙獰的疤痕。
“哥哥當(dāng)年這一劍……”敖雪聲音輕顫，帶著幾分委屈，“每逢雪夜就疼得厲害?！?/p>
顧知許記得那道劍傷——那是他和敖雪聯(lián)手設(shè)計五皇子敖應(yīng)時，自己為保敖雪留下的。
敖雪執(zhí)起他的手按在臉頰，心跳又快又急，顧知許掌心灼熱的溫度幾乎要燙傷他的臉。
一滴淚突然落在顧知許手心。
敖雪仰起臉，眼尾泛紅：“玉佩……就讓孤留著吧。”他把臉貼進顧知許懷里，似乎還是孩子，聲音悶在對方衣襟里，“我只有這個了……”
顧知許怎么可能答應(yīng)他，八十塊藍玉的事都還沒算賬。
“哥哥。”敖雪再次喚他，好像早已知曉顧知許心中所想，“東西明日就全部還給你，我一直記著哥哥的好，怎么會與哥哥作對。”
敖雪繼續(xù)說∶“我想奪嫡，奈何虎符由李家掌握，唯一有機會得到虎符的辦法就是發(fā)動戰(zhàn)爭?！?/p>
“思來想去，還是與玉華發(fā)起爭端的好。畢竟哥哥疼我，憐我，一定不會和我計較的……這才竊了您的東西，引發(fā)戰(zhàn)爭?！?/p>
顧知許怔了好一會，敖雪緊緊握著他的手∶“明日，一定歸還?！?/p>
當(dāng)年那個會為一只受傷的兔子掉眼淚的孩子，如今談笑間便能要人性命；那個被兄弟欺負(fù)了只會躲在他身后的小皇子，現(xiàn)在龍袍加身，踩著至親的血坐上了至尊之位。
唯一沒變的，大概只有......
“哥哥……”敖雪有一搭沒一搭的哭。
——只有這裝乖賣慘的本事，愈發(fā)爐火純青了。
顧知許僵在原地。懷中的身軀微微發(fā)抖，他終是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敖雪的發(fā)頂：“既如此……暫由陛下保管。”
“孤找人鑒定過了，那些東西，都是同樣的材質(zhì)，哥哥……你能告訴我，那是什么嗎？”
敖雪貪戀地嗅著顧知許衣上的冷香，指尖悄悄攥住了對方腰間的玉帶。
顧知許依舊順著他的毛發(fā)，已然被他的眼淚收賣∶“你不用知道?！?/p>
殿門輕響，顧知許的身影消失在風(fēng)雪中。
敖雪仍坐在原處，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邊緣，目光卻釘在那扇閉合的殿門上。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喉結(jié)滾動間，眼底翻涌著晦暗的欲望。
“哥哥......”
低啞的嗓音在空蕩的殿內(nèi)回蕩，裹著幾分不甘的顫意
——他想要顧知許。
不是作為玉華使臣，不是作為故交舊友，而是完完全全地占有。
要那人清冷的眼里只映著他的影子，要那截白玉般的腕骨烙上他的指痕，要那總說著規(guī)矩禮數(shù)的薄唇，為他吐出破碎的喘息。
但他不能急。
敖雪深吸一口氣，從枕下摸出本冊子。
羊皮封面下，密密麻麻記載著各國要員的把柄、邊境駐軍的布防。
筆尖在“顧知許”三字上懸停許久，最終落下時，卻成了：“心甘情愿?！?/p>
燭火噼啪炸開一朵燈花。敖雪合上冊子，忽然低笑出聲。
他當(dāng)然可以強取豪奪——可顧知許不是物件，是他藏在心底十余年的白月光。
他要那人自己走進金絲籠，要那雙執(zhí)棋的手主動為他解開發(fā)帶，要這場征服看起來，情深義重。
窗外風(fēng)雪更急了。
年輕的帝王撫過枕畔玉佩，忽然想起兒時顧知許教他下棋，曾說過一句：“最高明的棋手，會讓獵物自己走入死局?！?/p>
如今棋盤已布，只待同盟會到來。
初春的晨霧裹著鐵銹味，在鑄鋒村上空盤旋。
村口的柳樹才抽新芽，嫩綠枝條垂在打鐵鋪前，被爐火熏得發(fā)黃。
男人們赤膊拉著風(fēng)箱，“哧呼——哧呼——”的聲響里，鐵水在模具中緩緩成型，濺起的火星落在潮濕的泥地上，發(fā)出“滋滋”的輕響。
這村子以打鐵為生，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成串的鐵器。
晨光斜照，那些鐮刀、鋤頭的影子投在土墻上。
昨夜子時，賀蘭踏入村口時，最先聞到的就是這股鐵銹混著血腥的氣味。
“嗡嗡嗡——”
異響突至，如毒蜂振翅。賀蘭猛地轉(zhuǎn)身，噬魂鞭已在手，火紅鞭梢在夜色中劃出妖異的弧線——卻只掃到一片虛無。
“啊哈哈哈哈！”
尖笑刺破夜空。一顆女人頭顱憑空出現(xiàn)，雙耳大如蒲扇，雜亂的發(fā)絲間露出森森獠牙。更駭人的是那脖頸斷面，竟蠕動著數(shù)十條紅線，像活蟲般扭動。
“今晚加餐！”頭顱怪叫著撲來。
“啪！”
噬魂鞭凌空抽響，鞭梢纏住一縷發(fā)絲，頓時騰起青煙。
小妖吃痛，發(fā)出凄厲慘叫，“嗡嗡” 作響，慌不擇路地想要逃竄，同時又疑惑。
“噬魂鞭？那不是早已滅亡的竼洛伽一族的神器嗎，怎么會在這小子手上…… 難道說…… 難道他就是竼洛伽王子？！
這個丑不拉幾的男子是竼洛伽王子？！”
賀蘭膚色如小麥般健康，頭發(fā)自然垂落，兩鬢處編成精致小辮，暗紅色的異瞳，褐色短打。
“啪！” 賀蘭再度揮鞭，鞭聲凌厲，破風(fēng)作響。
丑不拉幾？當(dāng)初多少貴族搶著要與自己定娃娃親。
賀蘭心中腹誹，腳下步子不停，一個箭步，朝著逃竄的頭顱追去。
“嗡嗡嗡！”
左飛三圈，右飛三圈。
“啪！” 賀蘭瞅準(zhǔn)時機，再度揮鞭，鞭梢擦著小妖掠過，嚇得它亡魂皆冒。
頭顱被追得氣喘吁吁，靈機一動，學(xué)起螃蟹橫走，賀蘭直接看傻眼，等回過神頭顱早沒影了。
實則不然。
不過是賀蘭初來乍到，不熟悉地形，才被這小妖鉆了空子。
旭日東升，陽光灑在鑄鋒村。
“阿叔，你們這兒最近可有什么怪事發(fā)生？” 賀蘭走到一位打鐵人面前詢問。
打鐵人獨眼深陷，皮膚黑黃粗糙，抬頭看了看賀蘭，嘆了口氣道：“是啊，我們村的風(fēng)阿伯，生前最愛飲酒，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前幾日，不知咋回事，竟死在了路邊，尸體干巴巴的，像是被吸干了血，前幾天才下葬?！?/p>
賀蘭聞言，微微點頭。
這時，屋內(nèi)走出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聲音嬌柔：“阿牛，來，喝口水……”
打鐵人阿牛臉上綻出笑容，忙接過瓦碗：“好嘞?！?/p>
看來，這二人是夫妻。
不過這婦人肌膚白皙，氣質(zhì)溫婉，與村里其他人大不相同，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村里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看到脖子上纏紅線的女人千萬不能娶?！?/p>
三個月前，村里來了個漂亮女人，自稱是因戰(zhàn)爭流離失所。
巧的是，她脖子上就纏著紅線。
阿牛年逾三十，因獨眼之疾，一直未能成家。
見這女子落難至此，心中不禁泛起漣漪。
阿牛性子直爽，直接詢問女子是否愿意嫁給他，承諾會護她周全，給予溫保。
出乎意料的是，女子竟當(dāng)場應(yīng)允。
如今，老一輩大多離世，這流言也就漸漸無人在意。唯一知曉當(dāng)年真相的陳公已九十高齡，深居簡出。
沒幾天，阿牛便與紅線姑娘喜結(jié)連理。
這些都是賀蘭打聽到的，他心中暗自思忖，此事定有蹊蹺。
當(dāng)下，賀蘭折下一段柳枝，施展法術(shù)，招來一只燕子，在其腿上系好符咒，喃喃：“龍淵西部，鑄鋒塞，小顧快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