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抉擇之難
藍沁雪曾告訴曾傲,她十一歲那年,老家遭遇山匪血洗,家人全被殺死,她躲在家里的臭水溝里才幸免于難。而后,她到處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從財主家的小姐到女乞丐,不用說也能體會她活得有多艱辛。后來,她被一個跑江湖的女子收留,并傳授她武藝,一邊賣藝為生。她說她也曾混跡在各起義軍隊伍里,上過戰(zhàn)場,也差點被人打死,為的都是混口飯吃。當然,她也帶著一隊人馬殺回老家的山寨,滅了那股山匪。
曾傲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所說的經(jīng)歷,事實上,他外出流浪數(shù)年后也曾回過老家,卻到處打聽不到藍沁雪的消息。藍沁雪突然出現(xiàn),曾傲并沒有多大的喜悅,也許是國破家亡的殘酷現(xiàn)實使他有了防人之心,他對藍沁雪一直很冷淡,卻也不能否認她的熱情給了自己一種巨大力量,她半撒嬌半蠻橫地要他披散頭發(fā)穿飄逸的衣服,他都沒有堅決反對。
在充滿死亡氣息的山村里,藍沁雪是一抹燦爛陽光,時日本來不多,但曾傲隱隱覺得,沒有她在的時候,自己身處在一片死寂中,越是有病人發(fā)出痛苦呻吟,他的心越是震顫,越是希望藍沁雪在身邊,就是狠狠地瞪她一眼,也是一種生命的存在。
她這突然出現(xiàn)的“公主”身份,粉碎了他心中本來就脆弱的情感,妻兒之死,大夏國之滅亡,甚至這場瘟疫死去的萬千生靈,都似乎是她“公主”身份的犧牲品。他不愿意去想她為什么成了朱元璋的女兒——大明朝的公主,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是為了尋找未婚夫而來,而是受命于朱元璋,利用昔日的情感勸他歸順。
原以為是戴崇定寬限他成“階下囚”的日子,如今才明白,真正寬限他的是藍沁雪——當今天下,已是朱元璋的天下,她這身份的暴露,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曾傲腦袋上,讓他的內(nèi)心逃避不了。
曾傲孤獨地坐在萬靈山上的那塊萬靈石上,那塊看起來隨時可能掉下去的石頭,撐不起他瘦弱的身軀,更撐不起他悲傷乃至絕望的情感與信念。這一刻,陽光隱沒在厚厚的云層后面,陰霾的天空帶來無邊的壓抑,在他頭頂盤旋飛舞的鳥兒似乎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巨大的悲涼,久久地不肯離去。它們落在石頭上,站在他腿上、肩上,看他如老僧入定一般閉目沉思,覺得他眉宇間的哀愁太濃太濃。
白馬雪神跪躺在山崖上,不時發(fā)出低沉的嘶鳴,似乎要告訴主人:就算這世界拋棄了你,還有我在你身邊。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嘶鳴也在提醒曾傲,世間還有許多人需要他,他不能拋棄被瘟疫威脅死亡的生靈。雪神的嘶鳴漸漸變成哀鳴,“呼——呼——”它一次又一次想爬起來伸出脖子將主人叼回來,無奈脖子不夠長,卻又生怕主人會就此跳下去,因而,它眼睛里漸漸地蓄起了淚水,哀鳴聲更讓人惻然不已。
藍沁雪還需要解釋嗎?冰雪聰明的她當然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還沒有完全接受“未婚妻”,如何能接受“公主”?她原本藏不住話的,但藏了很多;原本不這樣小心的,現(xiàn)在也小心翼翼的;原本可以將自己的一切秘密竹筒倒豆子全部傾倒給他的,卻發(fā)現(xiàn)什么樣的詞匯都很蒼白。
藍沁雪從萬靈山上下來打算去昌元縣衙,一路上都看到戴崇定的人守在路口,如此密集地安插人手,那是要曾傲插翅難飛??!從萬靈村到縣城,一路上很少看到病人——不是他們不想見到她,而是被嚇到了,有人躲在家里,也有人躲在田間地頭,遠遠地望著那些官兵,看到她的身影出現(xiàn)時,有驚喜,也有恐懼。
戴崇定在魏知縣面前居高臨下,當聽說藍沁雪來時,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起身恭敬地在大堂門口拱手迎接。藍沁雪跨進來,戴崇定朝主位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她卻沒有坐的意思,開門見山叫他從萬靈村撤離。說這話的時候,她臉色冷峻而威嚴,沒有絲毫商量余地,或者說就是命令。
戴崇定賠著笑臉道:“有公主在,諒他曾傲也跑不了。不過,公主千金之軀,怎能在這樣的疫區(qū)冒險呢?請公主移駕重慶……”
“移駕重慶?”她冷笑道,“戴崇定,知道你會派人到宮里去‘迎娶’我,我才提前跑出來的,你覺得我會去你的地盤嗎?”
戴崇定道:“皇上親口指婚,公主……”
“皇上幾時親口指婚了?戴崇定,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嫁不嫁人,嫁給誰,我自己說了算,皇后娘娘都不勉強我,你還想以勢壓人不成?撤回你的人馬,不許動曾傲一根手指頭,否則,休怪我不講情面?!?/p>
藍沁雪說完這幾句話后,一點也不拖沓,大踏步往外走。戴崇定攔著她叫了聲“公主”,她怒喝“我不是公主”,氣沖沖甩手而去。戴崇定本要追她回來,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等她走后,他坐回主位,魏知縣從側(cè)門進來,喜笑顏開地拱手“恭喜”。
戴崇定的臉色陰晴不定,他完全沒有料到藍沁雪會出現(xiàn)在這里,更沒想到她會死死護著曾傲。如果說她護曾傲是朱元璋之命,倒還好,可他察覺不是那么回事。藍沁雪剛才說了,她是在他派去迎娶她的人到達皇宮之前離開的,那就是用行動宣言:她不肯嫁給他。
娶藍沁雪,既是戴崇定的情感所需,也是政治所趨。曾傲沒有說錯,戴崇定的確到過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的都城應天府,那里正修建著一座堅固城墻。他歸順朱元璋的唯一條件,就是做重慶衛(wèi)指揮使,進而成為四川最高行政官員。第一次在皇宮里看到藍沁雪的時候,他驚為天人,當時,她穿著一身非常小女人的漂亮衣裙,卻把一把寶劍舞得虎虎生風,嬌美的容貌,迷人的笑容,凌厲的眼神,颯爽的英姿,將女人的陰柔與陽剛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說不出有多美,有多炫。
戴崇定對她真是一見鐘情。當他向朱元璋表示想娶藍沁雪時,朱元璋出于政治因素,讓馬皇后將藍沁雪收為義女,封為公主。原來,藍沁雪是馬皇后身邊的貼身女侍衛(wèi),跟著馬皇后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真可謂九死一生,幾次將馬皇后從死亡絕境中救了回來,因此,跟馬皇后既是主仆,也有母女之情。朱元璋答應戴崇定,大夏國滅亡之日,就是他迎娶藍沁雪之日,藍沁雪將以公主身份下嫁。
結(jié)果,藍沁雪跑到萬靈村來了。
藍沁雪再回到萬靈村的時候,卻不見曾傲的蹤影,問葉紫,她也說不清曾傲到底去了哪里。戴崇定的手下甚至不知道曾傲不見了,他們依然會嚴加盤查每個進出萬靈村的病人。
藍沁雪一口氣爬上萬靈山找真圓老僧詢問,一大一小兩個僧人都說不知道曾傲去向,令她十分生氣。躲她嗎?十幾年尋找,千里迢迢找到這里,怎能是這個結(jié)果?藍沁雪瘋了一般再次闖進昌元縣衙,沖戴崇定一頓怒斥,斥責他陽奉陰違小人一個,認定他派高手挾持了曾傲卻還假惺惺地讓手下繼續(xù)盤查。
藍沁雪脾氣本來就急,加上擔心曾傲,瞧不起戴崇定,仗著馬皇后的寵愛,根本沒將戴崇定當成一方諸侯,在她心里,他就是個賣主求榮的小人,這自然是因為曾傲在她心中的完美。她氣白了臉,斥著斥著又漲紅了臉,那張臉蛋從戴崇定看來更加迷人,令他心旌蕩漾??伤质谴鞒缍?,一個能夠輔助明玉珍建立大夏國的人,一個敢于出賣大夏國獲得四川權(quán)力地位的人,藍沁雪的斥責讓他驚醒曾傲失蹤了,這對他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
戴崇定對曾傲還是比較了解的。曾傲從一個浪跡江湖的閑散之人到成為大夏國托孤大臣并最終成為丞相,他承擔責任的心是有目共睹的。大夏國滅亡后,明明知道不歸順明王朝就是反叛之人,可他沒有逃避,隨時準備著成為囚徒。但是,正因他這種擔當力讓戴崇定心存恐懼,恐懼他現(xiàn)在的失蹤大有玄機,最可能的是秘密召集大夏國舊部。
他畢竟是大夏國昔日的元帥,清楚大約有多少舊部能被曾傲統(tǒng)帥。重慶城破后,湯河率領(lǐng)明軍相繼占領(lǐng)了各州縣,但有的州府軍隊指揮官聞風而遁,不知所終。大夏國昔日疆域,含四川東部和北部、陜西南部、湖北西部、貴州北部,從戰(zhàn)報上可知,有三成州府的軍隊一夜間逃遁,他們藏在哪些密林深山里,至今沒有準確訊息。他們等待的,也許正是曾傲。
戴崇定表面上客客氣氣地應付著藍沁雪,內(nèi)心里懊悔放任了曾傲。為了給世人展示他君子的形象,掩蓋其出賣大夏國的秘密,更為了順利得到城建圖,所展現(xiàn)的這份胸懷的確令無知者大加恭維?,F(xiàn)在曾傲失蹤,怎不讓他心急如焚?
戴崇定再次請藍沁雪去重慶,并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找到曾傲。他理解藍沁雪來找曾傲的主要原因,是朱元璋真的愛惜曾傲是個人才而讓她來降服他,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派她來。藍沁雪雖然沒有正式受封,但朱元璋有意收她為義女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其公主身份自然高貴,作為男人,他不愿意自己心儀的女人為這種事辛苦。
藍沁雪根本不領(lǐng)情,她就是依仗馬皇后寵愛而不將戴崇定放在眼里,也不許他干擾她的事。戴崇定只得將人馬撤出萬靈村,然后迅速回重慶謀思對策。
藍沁雪再回到萬靈山時,才發(fā)現(xiàn)白馬雪神還在山上。萬靈村出村各路口都被封鎖了,曾傲是如何離開的?
曾傲是從萬靈山一條很危險的小路下山的,他沒跟任何人提起將去什么地方。他走后幾天,萬祥、凌采和相繼帶來一些銀子和糧食,得知曾傲失蹤,急慌慌地又離開了萬靈村,四處尋找他。
之后,大夏國昔日屬地凡是鬧瘟疫的地方,會出現(xiàn)一個戴著草帽身穿粗布衣服的老人,他在每個地方幾乎只待一天或半天便匆匆離開,每到一個地方都是查看病人。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病人們現(xiàn)在最渴望的是得到關(guān)心和治療,他沒有給予治療,卻給予了關(guān)心。
十幾天后,他出現(xiàn)在重慶城里。
重慶城內(nèi)的情況較之其他地方還好一些,死亡的人不多,戴崇定下令全城的大夫想盡各種辦法治病,雖然沒有徹底解決瘟疫問題,但也多少控制了事態(tài)的惡性發(fā)展。大街上人很少,許多店鋪關(guān)著門,看起來非常蕭條。如果仔細看,會看見許多人跪在家里的神龕前祈禱神靈保佑,有的人則祈禱曾傲早日回到重慶解救他們。
夜,深沉、壓抑、詭秘。
曾傲的宅院門口,一條黑影越過緊鎖大門的圍墻,輕飄飄地落在院子里。這夜無月,他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只隱隱看到黑沉沉的房子——或許不是看見,而是腦海里浮現(xiàn),同時浮現(xiàn)的還有院子里的尸體,正廳門口一大一小兩具浸在血泊里的尸體……
他是曾傲,黑暗沒有覆蓋他的眼睛,淚水依然模糊了雙眼,耳畔又響起重慶城破后的慘叫,又看見火光、殘肢、殘軀、鮮血、尸體……隨后看見的,是一支長長的隊伍跟隨小皇帝明升低著頭、弓著身,走向明王朝,也走向沒有希望的未來。
他握緊拳頭,一步步走近正廳的門。門被鎖了,他抓住鎖具暗暗用力,輕輕用腳一踢,硬生生拔出了鎖釘。推開門,里面飄來一陣長久無人居住的霉味。不用光亮,他徑直走到主位椅子邊,輕輕地撫摸著,心海一次次翻騰起越來越大的浪濤,再一次次被死死地壓下去。
然后,他緩緩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一滴淚,無聲地從眼眶里滾出來,滑落在胸口,那滴淚迅速擴散,打濕了他整片心胸,也打濕了他整個記憶。
十六歲時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藝求生,卻因一場危及生命的疾病飽嘗人世冷暖,他病倒街頭,除了有一些好心人丟幾個銅板給他,沒人幫助他活命。他病臥荒野,模糊的雙眼望著渾濁的天空,知道天下正兵荒馬亂,誰會在乎一個少年孱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一步一步挪到荒野,心里想的是惡狼快來吧,送我一程,讓我免除病痛之苦,免除人世蒼涼之悲?;囊袄?,風聲,雨聲,雷聲,讓他的生命與活的信念超速消失,那一刻,他在心里喊:“雪兒,我不要入贅,我要做頂天立地的男人,要建立一個足以撐起我們幸福的家,然后風風光光地迎娶你。可是雪兒,我要死了,我不能兌現(xiàn)諾言了……雪兒,來世咱們再做夫妻吧——”
他的意識漸漸失去,靈魂在荒野里飄蕩……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一個燒了戒疤的光頭,一張蒼老的臉。
那老僧年輕時曾是縱橫江湖的武林高手,后因殺人太多而在練功時走火入魔,有一個佛法高深的大師指點他修煉佛法,于是遁入空門。大師教給他克制心魔的修習之法,也教給他一身醫(yī)術(shù),讓他接替了衣缽,在那廟里救死扶傷。曾傲在那座寺廟里住了五年,老僧不但教給他一身武藝,也傳授了一身醫(yī)術(shù),包括老僧晚年研習的堪輿之術(shù)。
元末那個時代,各地起義軍風起云涌,今天這里有人稱王,明天那里有人稱帝,天下亂紛紛,曾傲棲身的寺廟也不得安寧。一次一支人馬闖進寺廟,要他們交出什么寶物,老僧為保護曾傲而犧牲。曾傲從此浪跡江湖,哪支義軍的隊伍都不參加,只是憑借一身武藝保護弱者,用一身醫(yī)術(shù)治病救人。
那些年,他就是靠自己的一身本事屢次化險為夷,對天下紛爭幾乎麻木了。或許,他不是一個具有雄心壯志的人,當初只想建立一個可以迎娶藍沁雪的家,而今游離天下,看慣了多少家庭破碎,也麻木了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蛟S,因為回鄉(xiāng)后得知藍沁雪家破人亡,世上再也沒有他心里的雪兒存在,他更樂于在江湖漂流。
他和明玉珍的相識也屬偶然。明玉珍比他大不了幾歲,當時正帶著八歲的兒子四處求醫(yī)。那孩子的病生得怪,怎么查都查不出是什么病,但就是氣息奄奄的,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有個道士說那孩子被魔障附身,為此設(shè)壇施法,但起色不大。明玉珍抱著孩子從一座深山里出來,讓跟隨的衛(wèi)士遠遠走開,獨自抱著兒子在路邊嚎啕大哭。
曾傲打此經(jīng)過,一眼看出那孩子的確被魔障附體,確實已到生死邊緣。他當場施法,古里古怪地念動了一段咒語,然后用銀針刺破孩子十個手指頭,放出黑色毒血。孩子得救了,明玉珍堅決要與曾傲結(jié)拜成兄弟,并帶他回重慶。
曾傲到了重慶才知道明玉珍的身份,他立即要離開,但明玉珍夫婦誠意挽留,那孩子更是抓著他的手不放。為讓孩子徹底脫離危險,他答應住一段時間。這期間,他對明玉珍的為人與建國理想有了深入了解,發(fā)現(xiàn):大夏國雖然也會在明玉珍命令下奪取元朝廷控制的州府,但對于安撫老百姓,明玉珍有非常嚴厲的約束軍隊的規(guī)定,在天下群雄四起紛紛自立為王為自己開疆拓土的形勢下,大夏國呈現(xiàn)出一種安居樂業(yè)有望的現(xiàn)象。明玉珍沒有向中原擴張勢力的野心,只愿守護好大夏國這片疆土,制定了一系列惠及民生的政策,大有西南小朝廷的風度。
讓曾傲留下來協(xié)助明玉珍完成夢想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明玉珍毫不留情地處決了兩個跟隨他一起打江山卻禍害百姓的兄弟,他理解了明玉珍“中興漢室”的理想。
明玉珍是從義軍起家的,十幾年打打殺殺到建立王國,他沒有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卻有偏安西南的雄心,在這片小高原地帶,他渴望建立一個永垂不朽的王國,讓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貧窮中的山民得到教化,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曾傲沒有參加任何一支義軍,卻有多年游歷天下的經(jīng)歷和眼界,有一顆仁心,一身仁術(shù),更有對天下形勢的見解,贊成明玉珍偏安西南的國策,因為當時各路義軍最有實力者是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他分析朱元璋遲早會吞并陳友諒和張士誠,但對于西南這片土地,朱元璋未必有決勝的實力。明玉珍若在讓百姓恢復生產(chǎn)方面做更過努力,安撫了西南的百姓,就是安撫了西南天下。
當時,戴崇定主張出川爭奪地盤,不甘心大夏國這個小地方,曾傲的見解符合明玉珍的思想,兩人因此建立起既是異姓兄弟又是君臣的特殊關(guān)系。并且,曾傲擔任了太子明升的師父,教給他文武之道,為大夏國的未來塑造接班人。
明玉珍挽留曾傲,除了對他的感激之情,還因為他初到重慶那一天百鳥朝拜的天象,認定曾傲是對大夏國起護佑作用的人。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沒有錯,曾傲不但跟他的政治理想不謀而合,也因他一身玄學之術(shù)解決了很多麻煩。不管有多少人傳言曾傲有可能是奪取大夏國的人,明玉珍反而更加信任曾傲。
然而,曾傲縱然有一身高強的醫(yī)術(shù),卻無法醫(yī)治明玉珍的病,那種家族遺傳的病令他束手無策,而從玄學上來說,曾傲也測算出明玉珍三十五歲壽終。他想扭轉(zhuǎn)明玉珍的命運,卻失敗了,更覺得對不起他,于是更將明玉珍未能給予兒子的父愛釋放在那孩子身上,有時候孩子頑皮,他比明玉珍對他的要求更嚴厲,令孩子既離不開他,又畏懼他。
曾傲坐在那里,鼻子里吸入的是這個家昔日的味道,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兒子,黑暗的夜空中,總有那兩個人影閃閃爍爍。突然,明玉珍和兒子明升的身影也閃現(xiàn)出來,令他悚然一驚,陡地睜開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幕,心臟急速跳動起來。
他恨自己一時疏忽,沒有察覺到戴崇定以裝病為由去了應天府,暗中投靠了朱元璋。朱元璋稱帝之前,明玉珍曾修書給朱元璋約定兩不相犯,朱元璋信誓旦旦地表示絕不對西南出兵。但朱元璋三年前稱帝的時候,大夏國還是發(fā)生了一場恐慌,因為沒有陳友諒、張士誠牽制朱元璋了,對于有一統(tǒng)天下野心的朱元璋來說,怎么可能允許大夏國存在?許多大臣主張歸順,戴崇定依然主張揮師北上跟朱元璋爭奪天下。小皇帝明升哪有什么主張,一切都聽曾傲的,曾傲不能欺騙自己的是,通過玄學測算,大夏國命不久矣,可他不甘心明玉珍的理想就此破滅,不甘心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毀于一旦,他要力挽狂瀾,除了約束軍隊保存國家實力之外,就是暗中尋求護佑大夏國之法。
他也恨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未能與戴崇定結(jié)成同一政治理想的聯(lián)盟,兩人同為托孤大臣,一個掌握軍權(quán),一個掌握政權(quán),這幾年激烈碰撞的結(jié)果,是大夏國的滅亡。
他恨今年這天象的怪異,這是大夏國滅亡的征兆,解除之法是盡最大努力安撫好百姓,他不能讓大夏國失去民心??墒牵平馓煜蟮淖龇ㄇ『媒o了戴崇定機會,引狼入室,大夏國土崩瓦解,他沒能改變大夏國的宿命。
這場瘟疫,是對大夏國百姓的懲罰,還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他知道,自己此刻同樣握著百姓的生命,死的人越多,戴崇定的日子越不好過,朱元璋不會讓他如此“禍害”百姓。而今西南這一片,至今沒有一個大夫有對癥的良方,就是覆滅戴崇定權(quán)力的最好“法寶”。
他很想看到戴崇定被朱元璋免職甚至追究過失而斬首,或者看到戴崇定在絕望下率軍出川與朱元璋為敵。那是戴崇定咎由自取??墒?,真要讓萬千百姓為戴崇定陪葬嗎?
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著幾十味草藥名,也閃現(xiàn)著萬靈村百姓病愈時的歡呼雀躍,閃現(xiàn)著所有遭受瘟疫侵襲的百姓面對死亡的痛苦與絕望。他的頭很痛很痛,揉了揉了頭后站起來,摸黑進入臥室,用火折子作為照明,掃視了一下。屋子里什么東西都沒變,他卻知道一切其實都變過,戴崇定不知來過多少次找城建圖。他當初離開家時的確將城建圖放在家里,如果戴崇定找到了,就不會再找他要圖。
那么,城建圖哪里去了?
接二連三的奏報讓戴崇定脾氣越來越大,各地瘟疫造成的死亡數(shù)字一次次增加,他可以封鎖消息不至于出川,但這情勢發(fā)展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又一次接到奏報,他惱怒地將案桌上的公文等全部劃拉到地上,氣急敗壞地吼身邊的人“滾”,而后沖出去。
迎面又來一個送奏報的小兵,他一腳將小兵踢出老遠。
戴崇定回到后堂正廳,看到“俊杰”二字,忽然覺得這兩個字很刺眼。他是什么俊杰?出賣了同生共死的主人明玉珍,也出賣了給他最高權(quán)力和地位的大夏國,辜負了小皇帝明升最后對曾傲的冷落對他的信任,而他——只不過是賣主求榮的偽君子,朱元璋給他“俊杰”二字,豈不是天大的諷刺?
他拔出寶劍沖過去,剛要劃爛那幅字,戴尋亮、戴尋芳一前一后沖進來,異口同聲報告說還是沒有找到曾傲。其實,最近幾天,他已經(jīng)讓他們姐弟縮小了尋找曾傲的范圍,瘟疫態(tài)勢的發(fā)展太可怕了,他不能讓兒女為此送命??墒?,找不到曾傲,就找不到城建圖,也就找不到解除瘟疫的良方。
“去,將那些光吃飯干不了事的郎中給老子宰了?!彼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粗氣。
戴尋芳、戴尋亮轉(zhuǎn)身就走,卻被戴尋玉給堵了回來。戴尋玉還蒙著臉,戴崇定知道她又去了疫區(qū)看望病人或向大夫詢問情況,惱火地命令她不許再出家門,既怕她帶回病毒,更怕她因此喪命。
戴尋玉柔聲道:“爹,殺了那些郎中,瘟疫就真沒法控制了。現(xiàn)在,各地方至少還有郎中在想辦法。”
“想辦法?一個個都是飯桶!哼!”
“爹,請回曾傲吧?!?/p>
“請回曾傲?”戴尋芳、戴尋亮詫異。
戴崇定定定地看著小女兒,沒說話。
戴尋玉道:“曾傲有辦法徹底消滅瘟疫,萬靈村就是證明??!同時,他還可以設(shè)壇作法安撫百姓,讓百姓們看到希望。女兒覺得,許多病人意志力消退,是因為至今沒看到曾傲來救他們。”
“他已經(jīng)失蹤了?!贝鲗し己藓薜卣f。
戴尋玉道:“你們明火執(zhí)仗地找他,又是派兵又是威脅的,他不躲行嗎?但他是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娜?,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慘死。爹——女兒認為,您可以貼出告示,向百姓宣布曾傲正在研究良方,以此增強百姓們的信心。同時,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待他了,為四川百姓,他一定會回來的?!?/p>
戴尋玉的話說得很婉轉(zhuǎn),那是她懂事,給父親留面子。戴崇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要他真心誠意將曾傲請回來,而不是算計,不是威脅,不是敵視。要說頭腦,小小年紀的戴尋玉的確超越哥哥姐姐。
“再這樣下去,萬一瘟疫的事傳到應天府,那爹爹的麻煩可大了。”戴尋玉又道。
戴崇定悚然一驚,眼前立刻閃現(xiàn)出藍沁雪的臉。她是從應天府來的,他封鎖了消息,難道她不會將消息傳遞出去嗎?頓時,他驚出一身冷汗,急忙讓戴尋芳、戴尋亮姐弟放下找曾傲的事,改為尋找藍沁雪,并給他們描述了一下藍沁雪的樣子。戴尋芳急沖沖出去了,她的想法是不光要找藍沁雪,也要找曾傲。戴尋亮則問藍沁雪是什么人,戴尋玉也覺得奇怪。
戴崇定說了藍沁雪的身份,這令戴尋亮、戴尋玉兄妹一驚。他們都知道父親已經(jīng)遣人到應天府落實娶親之事,也知道父親將要迎娶一位公主,卻不知道父親將要迎娶的這位公主原本是馬皇后的貼身侍衛(wèi),而且已經(jīng)來到重慶,跟曾傲攪和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又失去了她的蹤影。
兒女不清楚藍沁雪代表什么,戴崇定卻心知肚明。藍沁雪本來就不愿意嫁給他,現(xiàn)在還不抓著瘟疫大做文章嗎?一旦朱元璋知道他治理地方無能,換人是必然的,可怕的是朱元璋懷疑他有二心,給他一個“害死”明王朝百姓的罪名,他被抄家滅門的日子就不遠了。朱元璋能得天下,正是因為他“愛民如子”的政治策略,收買人心也好,真心實意也罷,總之他得到了天下。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只要藍沁雪不將瘟疫的事稟報朱元璋,娶不娶她,以后再做打算吧。
戴崇定看著戴尋玉離去的背影,將她嫁給曾傲的想法又浮現(xiàn)起來。
曾傲藏身在舊宅里,已經(jīng)兩天了,他沒有出門,隨身帶著一些干糧和水,窩在這宅院里,勾起的回憶讓他感到無比心酸。的確,他心中已有解除瘟疫的良方,他經(jīng)受著是否要將良方交給戴崇定的折磨。炎熱的夏季讓重慶更熱了,他有點害怕出去看到死亡,因為那會刺痛他的心。
兩天后的夜里,萬祥躍進了宅院。正廳里的曾傲已經(jīng)察覺有人進來,但沒有出聲,這股味道很熟悉,知道是自己人。萬祥在正廳外面叫了一聲“大哥”,曾傲低低應了一聲。萬祥掏出火折子要點火,曾傲阻止了他。萬祥想想也對,不能讓戴崇定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這里。
今夜的月亮露出一彎月牙,月光淡淡的,坐久了,兩人隱約能看見對方。萬祥告訴他,凌采和將籌集到的糧食交給萬靈村后,他讓他在萬靈寺住下,喂養(yǎng)好白馬雪神。傻乎乎的凌采和沒人保護,很容易出事,在那里相對來說比較安全。萬祥又說,魏知縣天天鞭打那些郎中,罵他們沒用,也派人四處尋找曾傲。
這一切,曾傲不是沒有預料,他告訴萬祥,已經(jīng)有方子可以很快解除瘟疫。曾傲沒有說出來的話,萬祥已經(jīng)明白了,他被這幾天的內(nèi)心掙扎折磨苦了,需要傾訴,也需要人支持。但萬祥不支持他就這樣將藥方交給戴崇定,應該用藥方換取曾傲永久平安。因為他們都知道,一旦戴崇定從他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曾傲就危險了。
“用無數(shù)無辜百姓的生命為自己的平安鋪路嗎?”曾傲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發(fā)抖。
“大哥的平安,就是萬千百姓的平安?!比f祥說,“大哥,而今形勢,你必須自私一回。我來找大哥去醫(yī)治劉大哥那里的兄弟……”
“他們也……”曾傲的聲音更發(fā)顫。劉云湛的幾千人馬在一個深山里,深山里本來就有瘴氣,數(shù)月干旱后接連暴雨,死去的無數(shù)動物尸體腐爛霉變……想想都可怕。那里,人群更集中,由此推演,那些聞風而遁的大夏國舊部也面臨危險?。?/p>
曾傲起身出了正廳,走向大門。萬祥跟著出來。兩人越過圍墻到了街面上,一路靜悄悄的,這份靜,卻讓人無比壓抑,總覺得心頭發(fā)慌。走著走著,他們被一陣凄慘的哭聲驚動,兩人在發(fā)出哭聲的人家門外貼耳傾聽。沒什么神秘,就是這戶人家死了人。
又走了一段,迎面來了一隊巡邏兵,幾個兵士嘀嘀咕咕地說著想逃卻不敢逃之類的話。從他們的抱怨聲中可知,戴崇定已下令各地封鎖疫區(qū),不許疫區(qū)的人出來,并且將即將死亡的人聚集到一起,一旦斷氣,便集體焚燒。許多兵士將派去各地執(zhí)行這個任務,因此,幾乎每個人都感到恐懼。
等巡邏兵過去后,曾傲從藏身處出來,卻久久地呆望著那彎月牙,什么話也不說。萬祥嘆息了一聲,許久不說話,就那樣陪他站著。
忽然,他們發(fā)現(xiàn)遠處一條黑影閃過,急忙又藏好,定睛望去。的確是個黑影,看身材,是個女子,再看她飛掠的姿勢,曾傲肯定她是藍沁雪。她用黑巾蒙面,縱是夜里,也能看出她的玲瓏身段。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而是朝著衛(wèi)指揮所衙署去了。
曾傲低低說了聲“跟上”,兩人便尾隨而去。
那黑影的確是藍沁雪,她要去的地方的確是衛(wèi)指揮所衙署——也就是大夏國昔日皇宮。她去了好幾個地方尋找曾傲,打聽到一些疫區(qū)出現(xiàn)過一個瘦弱的老頭,憑直覺認定是曾傲。對那個男人,她有許多不理解,也有許多不了解,但肯定一點:曾傲在尋找解除瘟疫的方法,他不會棄無數(shù)病人不顧??墒牵瑸槭裁礇]有他確切消息呢?唯一的解釋是,他被戴崇定抓了。
藍沁雪有時候很魯莽,有時候又很細膩,本來想直接潛入衛(wèi)指揮所秘密查詢曾傲下落,但到達后卻隱身在暗處,猶疑不定。她怕自己進去容易出來難,這里是戴崇定的大本營,朱元璋的確口頭許過婚,戴崇定要是抓著這一點不放她走,她也孤掌難鳴?。?/p>
怎么辦?她一時間毫無主張。
不遠處的暗影里,曾傲和萬祥屏住呼吸,盯著藍沁雪的一舉一動。曾傲也在思忖:她為什么猶豫?她和戴崇定不是一丘之貉嗎?同為朱元璋的走狗,他們聯(lián)起手來,不是更能斷他生路嗎?
轉(zhuǎn)念間,曾傲更加迷惑:藍沁雪是明王朝堂堂正正的“公主”,她用得著鬼鬼祟祟嗎?眼前,赫然浮現(xiàn)起藍沁雪第一次在葉青墳前抱著他猛烈親吻的畫面,那明明是一個率性女子的自然流露,似乎不像做戲。
而后,藍沁雪跟他在萬靈村的一幕一幕也閃現(xiàn)出來:她為他梳理頭發(fā),為他換衣服,為他與猛獸相抗,為他冒染病之險……那一切,都是作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