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高考前一個月，我失手打翻了兒子書桌上的墨水瓶，染花了那支他姑姑送的英雄牌鋼筆。
顧衛(wèi)東就當著剛下班回家的丈夫的面，把剩下的半瓶墨水全潑在了我的臉上。
藍黑色的墨水順著我的額頭流下，糊住了我的眼睛，他卻用一種近乎刻毒的眼神剜著我。
“你就是故意的！見不得姑姑對我好！”“別以為你天天做飯給我，我就會念你的情！
你在我心里連我姑姑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等我考完，我就去南方找姑姑！
再也不回來了！”我竭力壓制著因肺病引起的咳嗽，望著已經高出我半個頭的兒子。
沒有憤怒，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衛(wèi)東，你不用走了，很快，媽就會離開，
永遠不回來了?！?顧衛(wèi)東聽到這話，明顯地愣住了。但他旋即又被怒火點燃，
猛地推了我一把：“你少拿這套嚇唬我！我巴不得你趕緊走！”“最好病死在外面，
省得在家礙眼！”聽著他的話，我泛起一絲苦澀。衛(wèi)東，再有一個多月，
媽就真的如你所愿了。只是，媽怕是看不到你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了。半個月前，
我去縣醫(yī)院檢查，肺癆晚期?；蛟S是我的沉默激怒了他，顧衛(wèi)東更加煩躁地低吼：“蘇玉華！
你別以為裝出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就會心軟！
”“我現在就后悔當初為什么是你留在這個家，而不是我姑姑！”一陣急促的咳嗽涌上來，
我用手帕捂住嘴，咳出了點點血絲。我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顧衛(wèi)東，
我才是你媽?！薄拔覜]你這種媽！”吼完之后，他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也覺得這話太重。
但他很快又梗著脖子：“要不是你當初容不下我姑姑，把她氣走了，
她怎么會在南方吃那么多苦！都是你害的！”“你現在還故意弄壞她送我的鋼筆！
”顧衛(wèi)東怒氣沖沖地又推了我一把，力氣之大讓我踉蹌著撞在了身后的門框上。
后腦勺一陣劇痛，眼前發(fā)黑，血腥味從喉嚨里涌上來。
他冷眼看著我扶著門框慢慢滑坐到地上：“哼，又裝！就知道用這套博取同情！給誰看呢！
”他“砰”地一聲甩上了自己的房門。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丈夫顧建國走了過來。
他低頭看著狼狽的我，滿臉不耐：“行了，地上涼，趕緊起來！沒看見我下班回來了？
還不去做飯，想餓死我？”“還有，你臉上身上搞的什么名堂？烏漆嘛黑的，看著就晦氣！
”“你要是有秀蘭一半利索，也不至于在家里死氣沉沉的，人見人煩！
”顧建國用腳尖踢了踢我的腿，催我去廚房?？晌翌^暈得厲害，咳得也喘不上氣。三年前，
他妹妹顧秀蘭搬來和我們同住。她時髦愛打扮，能說會道，很快就成了家里的中心。
尤其是對剛上初中的顧衛(wèi)東，姑姑嘴里的外面世界和新鮮玩意兒，讓他無比著迷。
顧秀蘭總帶著他逃課去溜冰、看電影，顧衛(wèi)東的成績一落千丈。我忍無可忍，
和顧秀蘭大吵一架，話趕話讓她搬了出去。顧秀蘭一氣之下去了南方闖蕩，
隔三差五寫信回來，字里行間都是在外打拼的不易和辛酸。從那以后，
丈夫和兒子就對我橫豎看不順眼。似乎完全忘了這些年，我為了這個家熬干了心血，
只覺得是我逼走了他們的親人，讓她在外受苦。我撐著墻壁慢慢站起來，顧不得頭暈和咳嗽，
先拿抹布去擦地上的墨點。要是滲進地板縫里，就擦不掉了。顧建國終于察覺到我臉色不對，
但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衛(wèi)東還是個孩子，脾氣沖動點，你當媽的，讓著他點不就行了。
”話音剛落，桌上的電話響了。2是郵遞員送信來了，指明了是顧建國的親啟信。他拆開信，
越看臉上的喜色越濃，最后猛地一拍大腿：“秀蘭要回來了！她說在南方找到門路，
發(fā)了點小財！”【信里寫著：哥！驚喜不？我下周就回來了！你和衛(wèi)東可別告訴嫂子，
誰讓她當初那么對我！】【這幾年在外面的苦，總算沒白吃，也該讓她看看，
我顧秀蘭不是她想的那種沒出息的人！】我什么也不想爭辯了，只是搖了搖頭：“顧建國，
我們分開過吧。孩子們都大了，沒必要再這么耗著了?！薄疤K玉華！你就為這點小事鬧脾氣？
”“衛(wèi)東就是孩子氣，說了你兩句，你至于嗎？推你那一下能有多重？”“都多大年紀了？
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我低頭看著自己沾著墨點和灰塵的衣襟，肺部隱隱作痛。想起當年，
顧秀蘭住在這里的時候。哪怕只是手指被針扎了一下，顧建國和顧衛(wèi)東都緊張得不行，
又是紅藥水又是紗布地圍著她轉。他們父子倆圍著顧秀蘭噓寒問暖，
聽她講那些在外面的“見聞”。那樣子，他們三個好似才是一家人。而我只能在廚房里，
被油煙熏得滿臉油光，給他們端上一盤又一盤的菜。
他們對顧秀蘭那些真假難辨的經歷聽得津津有味，似乎全然忘了，在成為這個家的主婦之前，
我也曾是縣文工團里最被看好的角兒，站在聚光燈下唱過《洪湖水浪打浪》。只是后來，
為了讓顧建國安心工作，為了讓顧衛(wèi)東能有媽在家照顧，我放棄了登臺的機會，
也放棄了去省里進修的可能?！爱敵跷覀冋f好的，為了衛(wèi)東能安心學習，我留在家里操持。
”“現在衛(wèi)東這么怨我，我留在這里也沒意思了?！薄胺旨业氖挛乙呀浵牒昧耍阃饩托?。
”“剩下的日子，我想為自己活幾天?！薄耙话涯昙o了，還要折騰什么！
”“衛(wèi)東是快高考了，但他考上大學去了外地，難道就不需要家里支持了？”“你走了，
誰來照顧他？誰來操持這個家？”“你怎么能這么自私，光想著你自己！”自私？
我?guī)缀跻Τ雎晛?。為了這個家，我耗盡了青春和健康。
當初是小小的顧衛(wèi)東抱著我的腿哭著說：“媽媽不要去演出，媽媽走了衛(wèi)東害怕。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下來?？赡菚r的我，又怎么能想到。如今的兒子，
視我如同仇敵?！靶辛?，別在這里哭喪著臉了，你不就是想讓衛(wèi)東再求你一次嗎？
”“兒子馬上高考了，不能分心，懂不懂？”3“你所有的心思都得放在衛(wèi)東身上，
伺候好他，等他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了，你臉上才有光，明白嗎？”“他現在壓力大，
推你一下怎么了？又沒掉塊肉，有什么大不了的？當媽的這點委屈都受不了，
還算什么好母親！”丈夫的訓斥好似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啊……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以一種誰也攔不住的方式。這個家我早已不想要了，但對兒子的牽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只是在這本能之外。我想在最后的時間里，做回蘇玉華，難道……就這么難嗎？
給爺倆做完晚飯后，我才去了巷口的老衛(wèi)生所處理頭上的撞傷。
相熟的王老中醫(yī)給我清理傷口時，嘆了口氣：“玉華啊，你這又是何苦呢？家里固然重要，
可也得顧著自個兒的身子??！”他一邊給我上紅藥水，一邊絮叨著：“你這咳嗽越來越重，
臉色也差，真該好好歇歇了?！蔽覜]忍住，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這么多年，
丈夫和兒子從未說過一句貼心話，這點關懷，竟是一個外人給我的。剛走出衛(wèi)生所，
婆婆就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伸出手指就往我額頭上戳：“你個攪家精！
兒子都快高考了你還鬧分家！丟不丟人！傳出去我們老顧家的臉往哪兒擱！”“蘇玉華！
我們老顧家還要臉呢！”“你真是半點都比不上秀蘭懂事！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
”比額頭上的刺痛更難受的，是我的心?！皨?！我也是建國的媳婦，
我為這個家熬了快二十年了，現在身體垮了，沒幾天活頭了，
想分開過幾天清凈日子就這么難嗎？”婆婆氣得胸口起伏：“你這也叫熬？
哪個女人不是這么過來的！就你金貴！”“我真后悔當初讓建國娶了你！秀蘭要回來就好了，
還是自家人貼心！”“要不是你當初氣走她，她能在外面吃那么多苦？你就是個掃把星！
”婆婆的手指狠狠戳在我剛上好藥的地方。血和藥水混在一起流下來。婆婆卻視而不見，
反而更加嫌惡，甚至完全沒在意我剛剛說自己“沒幾天活頭”的話。“弄點紅藥水就裝可憐，
以為我老婆子會上當？少來這套！”“趕緊給我回家去！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秀蘭下周就回來了，你這個當嫂子的要是敢給她甩臉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捂著重新滲血的額頭，終于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
我的笑聲讓婆婆愣住了，她有些不安地后退一步：“蘇玉華！你、你發(fā)什么瘋！”“媽，
秀蘭要回來享福了，可我要死了！肺癆晚期，頂多還有一個月！”“你嫌棄了我一輩子，
現在我活不長了，正好給你兒子騰地方娶個更好的！”說完，
我就把顧建國那封報喜的信塞到了她手里。她狐疑地接過信，看到顧秀蘭要回來的消息，
臉上立刻樂開了花。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嘴里還念叨著要回去給女兒準備好吃的。
她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宛若完全沒聽到，我說自己得了絕癥的消息。
頭上傷口的疼痛和胸腔里翻涌的咳意，讓我渾身無力，不得不靠著墻壁慢慢蹲下。
我看著婆婆匆匆離去的背影。不由得緊緊攥住胸口的衣服，試圖緩解那令人窒息的痛楚。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傷人的，從來不是外面的風雨，而是來自家人的冷漠和刀子。
就在我咳得幾乎背過氣去的時候。朦朧的視線中，我看見兒子顧衛(wèi)東急匆匆地朝我跑來。
但他很快就像意識到了什么，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等我稍微緩過氣，
抬眼看向他時，他臉上又恢復了那副慣有的、拒人千里的厭惡表情。
“衛(wèi)東……”忽然一陣更猛烈的咳嗽伴隨著腥甜的氣息涌了上來……4來不及躲閃，
我慌忙用手帕捂住嘴，但鮮紅的血還是透過指縫滴落在了地上。孩子是娘心頭最軟的地方。
為人父母，總是想為孩子做點什么。即使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病情。
萬一影響了他高考，那可是關系他一輩子的大事，不能有半點閃失。
看著地上那幾點刺目的紅，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站直身體。
努力擠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看向一臉不耐煩的兒子。“你怎么回事？病懨懨的真晦氣！
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咳血，想讓我心煩意亂考不好？”我忍著胸口的悶痛，勉強搖了搖頭。
兒子扭過頭，不看我，卻還是伸出手臂虛扶了我一下，讓我靠著墻站穩(wěn)。
雖然我厭惡那個冰冷的家，但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恨了。
只想和他安安靜靜地，再多相處一會兒，哪怕只是沉默著……“衛(wèi)東，你都這么大了，
衣服破了還只會讓媽補，媽教你縫幾針吧?！薄耙院竽阋粋€人去外地上學，
扣子掉了、衣服刮破了，總不能一直麻煩別人。”兒子把頭甩向一邊，
沒好氣地說：“你有毛病吧！不是你讓我門門功課爭第一嗎？現在又讓我學這個！
”“一個大男人學針線活，傳出去不讓人笑話死？”“這種事本來就該你干，
要你這個當媽的有啥用？”話是這么說。但回到家，他還是第一次別別扭扭地坐在了我旁邊，
看我穿針引線。他從沒碰過這些，手指笨拙，不是扎到手就是把線纏成一團。
面對這樣的兒子，我沒有責備，只是放緩了動作：“這是平針，
用來縫合布邊最牢固；這是鎖邊針，
可以防止布料脫線……”“你那件的確良襯衫最容易刮壞，要是破了小口子，
用這種藏針法縫，從外面就看不出來了……”他開始還皺著眉看。等我說多了，
他的不耐煩又上來了：“說那么多干什么！我又記不??！搞得好像你明天就要不行了，
在這交代后事一樣！”“我學這個干嘛！你給我補不就行了，
反正你不是最會干這些伺候人的活兒嗎！”他說完就把針線一推，站起身走到窗邊去了。
我僵在那里，看著他倔強的背影，心口和肺部一起抽痛起來。你說對了，衛(wèi)東，
媽真的快不行了……大概是我看他的時間太久了，兒子站在窗邊也有些不自在。
他剛想轉過身說什么，就見丈夫顧建國興沖沖地從外面走進來：“走！衛(wèi)東！
爸帶你去接你姑姑！”一轉頭，他就一臉理所當然地對我吩咐：“秀蘭坐的火車快到了，
我?guī)l(wèi)東去火車站接她，晚飯你自己隨便吃點，我們接了人直接去外面館子吃了。
”“省得你這病懨懨的樣子，影響秀蘭回家的好心情。”兒子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最終還是被他爸爸拉著胳膊往外走。在他們走向門口的時候，
我聽見顧建國的聲音隔著門傳來：“你姑姑這次回來可不一樣了，說是帶了好多時髦的東西！
”“衛(wèi)東！你姑姑最疼你了，待會兒機靈點，好好哄哄她！”“對了，
別跟你媽說我們在外面吃飯的事，省得她又啰嗦！”腥甜再次涌上喉嚨。
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男人，
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我之外的那個“親人”。眼淚無聲地滑落，
正好被走到門口的兒子看見了。他腳步頓了一下，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要不……我還是不去了……”顧建國立刻瞪眼，剛要發(fā)作，
我就搶先抹去眼淚笑了笑：“沒事，衛(wèi)東，去吧，跟你爸去接姑姑要緊?！薄皨尠岩路a好，
也出去有點事?！薄案呖己煤每?，媽等著你的好消息。”兒子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一邊小聲嘀咕著“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星期呢，這么早說什么好消息”，
一邊被他爸爸幾乎是強硬地拽出了家門。等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我將補好的襯衫疊好。
分家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但終究沒有力氣寫下什么字據，
只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放進一個布包里。這十幾年，我所有的心力都撲在了這個家里。
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少得可憐，收拾起來也不過一個小小的包袱。
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兒子的房間，門緊閉著，如同他的心。我為這個家燃燒了自己，
最后的時光，我希望能作為蘇玉華，安靜地離開。在我轉身拉開門栓的時候。
突然身后一個聲音叫住了我：“蘇玉華！”5那聲"蘇玉華"仿佛穿透我的耳膜，
讓我猛地轉身看向巷口?？帐幨幍南镒永镏挥型盹L拂過樹梢的沙沙聲，
那呼喚不過是我疲憊心靈的一次幻聽。我苦笑著搖搖頭，攥緊了手中那個小小的布包，
邁開腳步走進了暮色之中。初夏的夜風帶著絲絲涼意，吹散了我額頭上的虛汗，
也吹不散我心頭的凄涼。我沿著小鎮(zhèn)邊緣的小路，步履蹣跚地前行，刻意避開熟悉的街道，
像個做了虧心事的逃犯。走過張大爺家的院墻時，
飯菜的香氣和孫子奶聲奶氣的笑鬧聲透過窗戶飄了出來，那聲音如同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