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望著池塘里的倒影,忽然失笑。
臉蛋明明鮮嫩得能掐出水來,偏生靈魂里裹著三十多歲婦人的滄桑。
她將白懷瑾最愛的白玉蘭簪換成赤金紅寶步搖,對著滿庭春色輕聲呢喃:“這次定要尋個見我簪花而笑,見我素顏亦憐的好郎君……”
尾音散在風(fēng)里,驚得池中錦鯉甩尾游向更深的水域。
……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白懷瑾指尖的松煙墨已洇透了半張宣紙。
國子監(jiān)東廂的燭火在青磚墻上投下?lián)u晃的孤影,他盯著《鹽鐵論》上自己批注的“榷酒酤”三字,忽覺荒謬——前世親手廢除的政令,如今竟要當(dāng)作圣賢文章來研讀。
“啪嗒。”
筆尖墨滴在“平準(zhǔn)均輸”四字上,恰如那年桑知漪咳在帕間的血梅。
白懷瑾猛地攥緊筆桿,裂紋順著虎口處的舊疤蜿蜒而上。窗外飄來早開的辛夷花香,混著記憶里苦澀的藥氣,嗆得他喉頭腥甜。
“懷瑾兄又徹夜未眠?”謝鈞鈺拎著牛皮水囊撞開房門,玄色箭袖沾滿演武場的塵灰,“自打上月墜馬醒來,你倒比太常寺的老博士還勤勉?!?/p>
白懷瑾不動聲色地掩住宣紙:“殿試在即,總要多溫幾遍《九章算術(shù)》?!?/p>
謝鈞鈺突然奪過書卷:“昨日楊祭酒夸你《水經(jīng)注》疏解精妙,要薦你去工部觀政……”他劍眉微挑,“這般著急入仕,莫不是急著娶妻?”
檐角鐵馬“叮當(dāng)”亂響,驚散了白懷瑾眼前幻影。
他仿佛又看見桑知漪倚著摘星樓的闌干,裙裾在夜風(fēng)里綻成將熄的焰火:“夫君可知,妾要的從來不是琉璃瓦上的月亮。”
“仲安?!卑讘谚鋈黄鹕?,靛青襕袍掃落案頭鎮(zhèn)紙,“若有人贈你滄海明珠,她卻只要山間清泉,該當(dāng)如何?”
謝鈞鈺怔愣間,晨鐘穿透薄霧蕩開。
白懷瑾已走到廊下,望著國子監(jiān)烏檐外漸亮的天光。
重檐歇山頂?shù)妮喞c記憶中的御史臺重疊,他下意識去摸腰間魚袋,卻只觸到監(jiān)生的素銀腰牌。
藏書閣方向傳來早課的書聲,他閉眼默誦前世殿試的策問題目。
永昌二十三年的春旱、漕運(yùn)改制、邊關(guān)互市……
“白兄!”新晉監(jiān)生抱著書卷匆匆跑來,“楊祭酒讓弟子來問去年黃河凌汛的治理法?!?/p>
少年聲音戛然而止——白懷瑾執(zhí)筆在磚地上勾畫的治水圖,竟與工部存檔的《安瀾紀(jì)要》分毫不差。
白懷瑾恍若未聞,朱砂筆尖點(diǎn)在某處河灣:“此處堤壩明年霜降前必潰,當(dāng)植柳固堤,疏浚支流?!?/p>
謝鈞鈺湊近看他:“你何時精通了水利?”
“夢中所得?!卑讘谚胨橹讣飧珊缘哪E,忽然低笑出聲。
前世嘔心瀝血二十年,不及今生監(jiān)生身份便宜——不必等翰林院磋磨,不必受政敵桎梏,甚至能趕在桑知漪及笄前風(fēng)光。
桑知漪扔在火盆里的和離書,終將換成他親手寫的婚書——這次他要贈她整條銀河,而非困住金絲雀的琉璃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