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依萍坐在窗前。
她回想起白天離開可云家時的樣子，她突然知道自己哪里變了。
以前的刺猬是高傲的、自信的、充滿斗志的，現(xiàn)在的刺猬是膽小的、失敗的、只想逃跑的刺猬。
兩只刺猬都有刺，可感覺卻完全不同。
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于塵埃。
......
書桓也沒好到哪去，他回來之后便一直倚在窗前。
依萍低著頭走開的一幕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她只在一開始的時候看自己一眼，后來連個眼尾都沒有掃給自己。
書桓痛苦的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忘了那一幕。
杜飛當然知道書桓在糾結(jié)什么，自打今天見了依萍，他就開始魂不守舍的。
他真的很擔心，書桓這個樣子，如萍會幸福嗎？
依萍沒出現(xiàn)的時候，書桓還能跟如萍有說有笑，可只要依萍一出現(xiàn)，書桓的魂魄好像就不屬于自己了一樣。
一輩子很長，依萍和如萍又是姐妹，見面的機會哪只一次兩次？
杜飛終于憋不住了，他重重地把水杯放在桌上。
“書桓，我必須好好跟你談?wù)?。?/p>
書桓沒有任何回應(yīng)，還是杵在那。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如萍訂了婚，不能依萍一出現(xiàn)，你就魂飛魄散的?！?/p>
“這對如萍不公平，你知不知道？”
書桓還是沒有反應(yīng)，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飛氣的直接跳到書桓對面，強行讓他醒過來。
“誒！何書桓！”
書桓終于肯回應(yīng)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說的我都知道，我不會對不起如萍?！?/p>
“你不會？”杜飛根本不信他的鬼話。
“你以為你身體沒去找依萍，你就對得起如萍嗎？精神出軌也是出軌！”
“一整個晚上，因為依萍的出現(xiàn)你都魂不守舍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如萍當然也看得見，她只是不想為難你而已?！?/p>
書桓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把手插進頭發(fā)里，痛苦地說：
“那你們想要我怎么辦？我已經(jīng)盡量控制自己了?！?/p>
“什么叫我們讓你怎么辦？與如萍訂婚之前，你沒有想好要怎么辦嗎？”
“沒想好你訂什么婚？”
杜飛幾乎被他氣的紅了眼眶，如萍是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自己如珠如寶的對待她。
當自己打算把如萍帶去綏遠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只希望他們兩個在一起就好。
可如今，書桓的表現(xiàn)讓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此時，與其說怨恨書桓，不如說他怨恨自己。
他不帶如萍去綏遠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叩叩，敲門聲響起。
依萍跑過去開門，居然是陸振華。
“爸爸！你怎么來了？”
陸振華說：“我來跟你談一些事情?！?/p>
依萍有些疑惑，問道：“什么事呢？”
文佩看到陸振華來，急忙從里面迎出來。
陸振華最近來的次數(shù)多了，她也從容了一些，不會像以前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進來坐吧，我沏壺茶?！?/p>
陸振華坐下后，看著還站在門口的依萍，問道：
“你想不想去大學？我知道你成績不錯?！?/p>
依萍有些受寵若驚，她的父親一直是缺位的，他甚至一度不管自己的‘死活’，而如今卻問自己要不要上大學？
大學么，曾經(jīng)是想的，不過現(xiàn)在她對大學已經(jīng)沒那么執(zhí)著了。
特別是經(jīng)歷了生死契闊，她更是沒什么心思上所謂的大學。
陸振華也不強迫她，只說：“你好好考慮考慮，我想你還年輕，應(yīng)該有更好的前途?！?/p>
依萍點了點頭。
這還是父親第一次跟自己探討前途呢。
陸振華又從懷中拿出一沓錢來遞給文佩。
“這里面是你跟依萍的生活費，還有一部分是給李副官的。我知道我給他一定不收，你就算幫我還這個人情債吧?！?/p>
文佩點點頭。
陸振華又接著說：“你的洗衣工作不要做了，我知道為了接濟李副官你一直偷偷洗衣服。以前，都是我疏忽，以后我會彌補。”
說著他拍了拍文佩的手。
文佩的眼眶紅了。
任何人對她的理解都不如陸振華說一句肯定的話。
依萍看著父母互動，第一次覺得原來有爸有媽的日子這么美好。
陸振華又坐了一會便走了。
文佩站在門邊，一直到看不見陸振華的身影才回來。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那沓錢，雙手合住，放在心口。
她覺得暖心的當然不是這筆錢，而是陸振華的心意。
依萍看著母親虔誠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媽，難道你沒怨恨過爸爸嗎？”
文佩默默的搖頭，說：“做人家老婆的，怎么可以怨恨丈夫呢？”
依萍更加不理解，她反駁：“為什么做老婆的不可以怨恨丈夫呢？”
文佩看著倔強的女兒，她知道這孩子從小長在荊棘之中，所以給自己也弄的滿身是刺。
“換句話說，不是不可以怨恨，而是我選擇不去怨恨?！?/p>
依萍被文佩這句話震撼了。
她從文佩溫柔的字句間感受到了一種磅礴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她從來不曾擁有的。
是的，她的母親再苦的時候都沒有抱怨過一句，她總是那么優(yōu)雅的、溫柔的對待周遭的一切。
不管是雪姨的貪得無厭還是周遭的一切不公，她的心從來沒有變過。
她的母親是這樣偉大！
“媽，如果是心萍在就好了，她那么善良，跟你一樣，一定比我做的要好?！?/p>
“我不善良也不正直，甚至有一些自私和卑鄙。”
看依萍又開始說傻話，文佩急急忙忙地過來抱住依萍。
“傻孩子，心萍是媽的女兒，你也是媽的女兒。你們兩個沒有孰輕孰重，都是媽的寶貝?！?/p>
“以后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你這樣說只會讓我覺得我對你不夠好?！?/p>
依萍反手抱住媽媽，她不是想說讓媽媽難受的話，可能她真的很自私，需要這樣的話來證明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愛。
誰讓她不夠可愛呢。
因為她不可愛，所以書桓才離她而去。
因為她不可愛，所以她的朋友不多，不像如萍那樣，好多朋友和同學。
文佩撫摸著依萍的頭發(fā)，依萍還是那么敏感、脆弱，現(xiàn)在又若隱若現(xiàn)的有些自卑。
這孩子心里的傷口太深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好。
外面的陽光很好，依萍決定出去走走。
她的心里太過潮濕，已經(jīng)到了滿是陰霾和細菌的地步。
剛出巷子口，就看到一輛老爺車停在那，靠著車門的居然是展昀。
依萍有些遲疑，這種緣分未免太過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她又有些害怕。
這個人的能力未免太大了一些。
依萍磨磨蹭蹭地走過去。
展昀看到她過來，站直了身體。
依萍率先開口：“你來這等朋友？”
她的語氣中充滿著不確定，還有一絲防備。
展昀笑了笑，說：“嗯?！?/p>
依萍看他沒有別的話，瞬間臉色通紅，原來真是自己誤會了人家。
“那我不打擾你了?！?/p>
依萍想繞過車走開。
“你就這么走了，我豈不是白等了？”
依萍頓住，回頭就那么看著展昀。
只見他上前了兩步，但跟自己保留一段距離，說道：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址的嗎？”
依萍順著他的話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展昀不說話，只是拍了拍車門，示意依萍上車才行。
依萍想了想，這個展昀身上的氣質(zhì)很干凈，而且每次他都沒有強迫她什么。而自己身上也沒什么需要別人費盡心機圖謀的。
依萍坐進了展昀的車。
展昀啞然失笑。
“怎么？就那么怕跟我坐同一排？”
依萍一直是伶牙俐齒的，可現(xiàn)在對他的調(diào)侃卻沒什么回語。
展昀把車開到了郊外，這個天氣實在適合春游。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神秘的像時鐘花?！?/p>
依萍自然不同意展昀的說法，她稍稍撇過頭，幽幽地說：
“即使再神秘，還不是被你調(diào)查的清清楚楚。反倒是你，我除了你的名字，對你一無所知?！?/p>
展昀大呼冤枉。
“陸依萍小姐，是你不愿意來探究我，不是我刻意保持神秘?！?/p>
依萍被他的話勾起了興趣，不免問道：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呢？為什么從天津來上海？”
展昀伸了個懶腰，突然明白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了。
“如果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悲傷，我就解答你的問題?！?/p>
依萍不想跟他拉扯，自己迎著春風向前走。
“哎，你這人怎么不能開玩笑？我現(xiàn)在就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給你好不好？”
聽他說的這么嚴重，依萍很難忍住不笑：
“你千萬不要給我你的身家性命，我擔不起。”
“我家是做生意的，我從天津過來，是在英租界和法租界這邊租用港口?！?/p>
依萍是知道的，如今的中國連航運都不自由。
“做什么生意呢？”
“也沒什么，只是一些服裝、首飾、生活用品。”
依萍審視著他，展昀身上帶著神秘的貴氣。
“我猜測你身家不凡，你說的這些可能是真的，但你沒說的會更多?！?/p>
展昀一愣，他沒想到他的聲東擊西在這個女孩面前居然沒起作用。
“好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都與我無關(guān)。不過，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嗎？”
展昀這時才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他的這個方法在他們那個圈子很常見，但面對依萍坦蕩的目光，他卻覺得自己不夠坦蕩。
“我問了秦五爺?！?/p>
依萍臉色微變，看來這個人跟秦五爺關(guān)系很深，否則秦五爺不會輕易把自己的消息告訴對方。
“秦五爺并不知道我的具體住址?！币榔祭^續(xù)逼問。
展昀敗了，他失笑道：
“本來還想給自己留點自尊，現(xiàn)在看來——算了吧?！?/p>
“秦五爺確實不知道你的具體住址，是我一個巷子一個巷子摸過來的。”
說到這，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眼神也有些飄忽。
依萍有些動容，在她這樣狼狽的時候，在她失掉了所有自尊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這樣堅持的找她。
她不期盼這種行為，不過展昀確實滿足了她女性的自尊，更找回了一些她作為陸依萍的自信。
“自尊？我曾經(jīng)把自尊當做生命一樣的東西。我認為人格是至高無上的，不過——”
“它們?nèi)急淮驍×??！?/p>
展昀還是那樣，有一段距離的看著依萍。
她的眉間輕輕蹙起，繞著化不開的愁霧。
“自尊確實很重要，不過把它和生命相比，那還要看具體情況。不能同一而論?！?/p>
依萍向后攏住不安分的發(fā)絲，有幾根總是跳動到前面。
“看來你是個實用主義者?！?/p>
“有什么不好嗎？”展昀反問。
依萍搖搖頭：“沒什么不好。但是，跟完美主義者比起來，你應(yīng)該更容易接受人性的丑惡?！?/p>
展昀又問：“你是完美主義者？看起來不像。”
依萍又搖搖頭：“我當然不是完美主義者，我曾經(jīng)認識的一個人才是?！?/p>
她想起那個讓她化解仇恨，要給他開刀摘去毒瘤的醫(yī)生。
那個期待讓所有恩怨化解的策劃者。
“我猜這個完美主義者對你很重要?！?/p>
依萍心頭猛的一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沒什么重要的，我們不應(yīng)該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感情?！?/p>
展昀大概知道了，為什么依萍總是充滿哀愁，她可能是被人所傷。至于始作俑者，應(yīng)該是她口中那個完美主義者。
他不知道對方眼中的完美主義是什么樣子，在他眼里，依萍已經(jīng)足夠完美。
“你知道螃蟹嗎？”
他的話題轉(zhuǎn)的太快，讓依萍有些惶然。
“螃蟹會定期蛻殼，不論之前這個外殼帶給它的是榮耀或是傷痕，到期之后，它都會把這層外殼去掉?！?/p>
“你覺不覺得我們?nèi)祟惥腿鄙龠@樣的決斷？”
“我們總是在后悔昨天的自己，而不愿意珍惜當下?！?/p>
展昀的眼光堅定而銳利，不同于他平時的懶散，這讓依萍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特別是他說的那些話，雖然不夠華麗，卻足夠?qū)嵱谩?/p>
是了，自己剛剛說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你覺得我是不愿意蛻殼的螃蟹？”
展昀急忙擺手，他可不愿意把一位如此美麗的小姐按到螃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