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先生帶著展昀他們進去了。
依萍焦躁不安地坐在車內(nèi),她不斷伸頭看向充滿壓抑氣息的門口。
他們已經(jīng)進去很久了,還沒有出來。是日本人不肯放人嗎?
如果日本人不愿意放人,那就糟了!
對于李嫂和可云來說,無異于天崩地裂。
依萍的心中突然萌生起一股悲涼和恨意,憑什么中國人要忍受這樣的屈辱?
她又突然想到,每次見一個人,展昀都會帶著一口箱子進去。
那里面應(yīng)該是給對方的“禮物”吧。
展昀確實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不過,這樣的人居然會青睞自己?依萍更加不確定這份青睞的來源了。
她甩了甩頭,想把念頭甩出腦海。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救出李副官。
直到月上中天,依萍才看到展昀他們走出來。
后面就是被人攙扶的李副官!
依萍什么都顧不得了,打開車門沖到李副官跟前。
只一眼,依萍便淚流滿面。
傷痕累累已經(jīng)不能形容現(xiàn)在的李副官。
他的身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如一張暗網(wǎng),緊緊劃進皮肉。
右肩胛骨處烙著一塊焦黑的圓斑,拇指大小,皮肉蜷縮。
依萍簡直不敢想那一刻李副官有多疼!
他的臉上身上全都是黃腫的痕跡,泛著青紫。
“李副官,你醒醒,看看我呀。”依萍嗚咽著痛哭出聲。
展昀扶住依萍,轉(zhuǎn)頭對司機說:“去醫(yī)院。”
展昀又派人通知了李嫂,讓她們帶上換洗的衣服趕往醫(yī)院。
醫(yī)生幫李副官包扎好傷口,打了消炎針。
“你們要注意病人傷口清理,很多時候,傷口發(fā)炎后果會更嚴(yán)重?!?/p>
李嫂哭著答應(yīng)了。
醫(yī)生走后,李嫂邊哭邊幫李副官擦拭身體。
“你這個人永遠(yuǎn)是這樣,學(xué)不會柔軟。”
“人家讓你脫帽就脫帽,讓你敬禮就敬禮,你到底在堅持些什么呀?!”
“你不想想我,還不想想可云嗎?”
可云握著李副官的手,睫毛上沾染了淚珠,一顆一顆,滑落在父親手背上。
可云在內(nèi)心祈禱:她才剛剛清醒過來,老天爺一定要給她機會讓她盡孝。
好在李副官的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展昀把依萍送回了家。
文佩當(dāng)然還在等消息。
依萍原原本本的把事情告訴了母親。
文佩聽后,也是長嘆一口氣:“世道艱難,中國人在自己的路上都不自由了?!?/p>
第二天,李副官的病房里擠滿了人。
依萍和文佩回去做飯,除了她們兩個,其他人都到齊了。
看著李副官虛弱的樣子,杜飛氣憤地說:“日本人太過分了,居然說抓就抓,毫無道理?!?/p>
陸振華也是心緒難平,想他黑豹子縱橫沙場二十年,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氣。
“如果以后打仗,我還要上戰(zhàn)場,給李副官出這口惡氣。”
書桓心痛地說:“我們要把這件事做成報道,我們要讓全國人民都看到日本人的行徑?!?/p>
尓豪也附和道:“對!現(xiàn)在滿大街的租界,中國人的地方反而沒有中國人能走的路了!”
小小的病房群情激憤,吵吵嚷嚷。
如萍忍不住說:“你們不要在李副官面前吵鬧了,不管你們要報國也好,要報道也好,通通收一收。”
“現(xiàn)在李副官只是一個脆弱的病人,他需要養(yǎng)病?!?/p>
眾人聽到這話也只能吞回在嘴邊的憤怒。
也許是聽到大家義憤填膺的聲音,李副官醒了過來。
用眼睛環(huán)視一圈,李副官慢慢舉起右手,對著陸振華的方向,行了個不規(guī)范的軍禮:
“司令大人!”
只這一下,就讓人眼熱的忍不住落淚。
“李副官,你好好休息。等你好后,我還要跟你對飲個上百杯?!?/p>
“是!”
病人需要休息,探訪過后,大家便從醫(yī)院走了出來。
剛才在里面不想打擾李副官休息,陸振華有話還沒來得及問。
“昨天是誰救李副官出來的?”
可云出來送大家,她回答:“是展先生。”
書桓的眼皮猛地跳了兩下,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聽到展先生這三個字了。
“哦?他是什么人?能從日本人手里救人!”
“他應(yīng)該是依萍的朋友?!?/p>
陸振華點點頭,對可云說道:“告訴依萍,人家救了我們,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才是?!?/p>
說到感謝,依萍也在頭痛。
雖然她沒看見展昀送出去的是什么東西,不過一定極其貴重。
自己要拿什么還呢?
依萍低著頭走在醫(yī)院的草坪上,她的手中有一節(jié)樹枝,樹葉已經(jīng)被她一下一下的揪光了。
正苦惱著,便看到草地上出現(xiàn)了一雙皮鞋。
目光上移,果不其然,是展昀。
依萍瞬間手足無措起來,下意識地又去揪那光禿禿的樹枝。
看她不說話,展昀只好先開口:
“你怎么不問我來干嘛?”
依萍一遇到展昀,就容易變得傻呆呆的。
于是,她問:“你來干嘛?”
“我是來——接受感謝的?!?/p>
聽他這么說,依萍瞬間被逗笑,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謝謝你!”
“那你打算怎么謝我?”
依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猶豫地說:
“我知道我沒什么能給你的,如果......如果這件事是個條件的話,我想......”
展昀知道她要說什么,不過他不想聽。
他終于承認(rèn),在依萍眼里他真的不是好人。
她認(rèn)為自己是黑的,她是白的。跟自己在一起,她的‘白’會變得不那么純粹。
展昀不愿意弄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從來不往這方面去想。
大概從他們認(rèn)識的那一刻,依萍便給自己打上了市儈、冷酷、算計的標(biāo)簽,所以她說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看到自己幫她出氣,見識了自己的手段,她就擔(dān)心這些手段會用在她身上。
自己幫忙救出李副官,她覺得自己會以此為條件占有她。
展昀越想越心寒,他有些沉痛和失望。
他不期待自己成為大眾心目中的好人,但依萍不可以這么看他。
一種無力感席卷全身,展昀退后了半步,在要轉(zhuǎn)身離開的一剎那又突然清醒了。
和依萍交往太久,差點受她影響。
自己是個解決問題的高手,跟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比起來,他更在意的是結(jié)局。
于是,他換了一副輕松的語氣:
“其實,我認(rèn)為你之前說的話有道理?!?/p>
“???”依萍有些錯愕。
她之前說了什么?
“你現(xiàn)在很脆弱,所以會有失誤和恍惚。”
“如果我足夠尊重你,就應(yīng)該讓你在足夠驕傲和自信之后,再與你談?wù)摳星??!?/p>
“你一向有很高的自我追求,也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和原則?!?/p>
“所以,我想這一點應(yīng)該對你很重要?!?/p>
“是我夜郎自大了?!?/p>
“你不是把我當(dāng)做脆弱時候的安慰劑,已經(jīng)是對我最大的尊重?!?/p>
“我很感謝你沒有欺騙我。”
“其實,你沒有急匆匆地跟我在一起,反而是為我好?!?/p>
“你也給了我考慮的時間和空間。畢竟那晚你太美了,也太脆弱了,我也會沖動。”
“所以,我現(xiàn)在很認(rèn)同你的做法?!?/p>
“那么,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再做朋友嗎?”
依萍被他自圓其說的話驚住了!
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嗎?他居然也認(rèn)同自己?
他變的還真快??!
特別是他的那句‘沖動’讓依萍有些難受,這個意思就是說他對自己的感情也是存疑的?
依萍不自然的轉(zhuǎn)身,她從不說言不由衷的話。
不過,這一次她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于是,敷衍地說:“你知道就好。”
展昀無語地冷笑,不過這也算一大進步吧,最起碼她還愿意欺騙自己。
兩人恢復(fù)了邦交。
半個月后,李副官出院。
軍人的底子加上這么多年困苦的磨礪,讓李副官有一種出奇的堅韌。
最開心的當(dāng)然是可云,自己的爸爸終于痊愈了。
她開心的拉著依萍轉(zhuǎn)圈圈,在草地上大喊大叫。
“依萍!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我從混沌中醒了過來,周圍有這么多好朋友。有好多好多人愛我!”
“還有,我爸受了那么重的傷,現(xiàn)在也痊愈了?!?/p>
“我覺得老天爺對我真的不薄?!?/p>
依萍微笑著看著可云,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最可貴的品質(zhì),那便是即便經(jīng)歷了千帆磨難,卻依然能看到自己手中的幸福,心懷感恩。
依萍自問做不到,她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做了很多讓自己后悔的事。
“依萍!過幾天我們?nèi)ス聝涸喊桑∪タ纯茨莻€孩子,我想上蒼也一定會保佑他的,你說對嗎?”
“對對對!只要是我們可云說的,什么都對?!?/p>
兩個女孩子在青草上放肆地大笑、奔跑,像兩朵絢爛的花,用力綻放。
這次去孤兒院展昀來送她們。
聽說依萍來做義工,他便提出自己也想幫幫忙。
車子停到門口,一大幫孩子圍了過來。
他們很少見到這樣氣派的車,一個個好奇的不得了。
這次依萍和可云過來,帶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當(dāng)然都是展昀買單。
孤兒院義工不夠,玩具和吃的也是捉襟見肘。
可云拿起一小塊綠豆糕,急匆匆的趕往里面,她想看看那個孩子怎么樣了。
不過,找遍了整個院子,她也沒看到那個孩子。
這時,上次的醫(yī)生恰巧經(jīng)過,可云急忙上前問道:
“上次發(fā)燒的那個小孩子呢?我沒有找到?!?/p>
醫(yī)生有些遲疑,他記得她,上次來做護工的姑娘。
看得出來,她對所有孩子都有一種強烈的感情。
可云看他沒反應(yīng),著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好了嗎?被領(lǐng)養(yǎng)了嗎?為什么不見了?”
依萍聽到這邊的動靜也跟了過來,她拉開可云,示意她不要太激動。
醫(yī)生的語氣低低的:“他死了,死于肺炎?!?/p>
可云手里的綠豆糕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展昀走向醫(yī)生,問道:“醫(yī)院里沒有能治肺炎的藥嗎?”
醫(yī)生搖了搖頭,無奈地嘆氣:“前線打仗的藥都不夠,哪還能分得到我們這里。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可云有些絕望地看著醫(yī)生:"你……騙人。" 她的聲音輕輕的,飄忽得不像自己。
“你不是說退燒了就好了嘛?你是這么告訴我的,你是這么告訴我的......”
可云想去拽那名醫(yī)生,依萍費了好大力氣才抱住她。
“可云,不要這樣,冷靜一點?!?/p>
可云終于看到了依萍,她的聲音還是那樣輕飄飄的,對著依萍說:“那天我們說他一定會沒事的,老天爺會幫他的,不是嗎?”
依萍說不出話,只能不斷點頭。
可云站在那搖搖欲墜,全靠依萍扶著,才沒讓她癱倒下去。
她的臉色慘白,全身抖的不像樣子。
“可云,你不要嚇我,你不要嚇我。”
“醫(yī)生!醫(yī)生!”
這名年輕的醫(yī)生急忙走過來,看了看可云的眼睛,又探了探呼吸,才放下心來。
這時,可云也喃喃出聲:“依萍,你不要擔(dān)心,我沒事。我既然醒了,就不會容許自己再昏睡過去。”
“我要振作起來,不能再讓任何一個孩子有事?!?/p>
可云的堅強幾乎超出了依萍的想象,她剛才多擔(dān)心她再犯糊涂啊!
可云轉(zhuǎn)向那名年輕的醫(yī)生,語氣堅定:“你是醫(yī)生,請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需要做什么才能保證所有孩子的健康和安全?”
醫(yī)生很無奈,他很想告訴她,有時候事情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不過,看著她眼里隱忍的淚花,他再也說不出口。
“我們先把衛(wèi)生做好,這樣他們的環(huán)境會好一些?!?/p>
醫(yī)生的嗓音也有些沙啞,可云的樣子讓他動容。
說干就干,可云和依萍立即開始動手!
地面、家具、廚房、院子......凡是能看到的地方,她們都要打掃的干干凈凈。
展昀心疼地看著兩個忙碌的姑娘,他也脫下西裝加入到這個隊伍里。
回去的路上,可云一言不發(fā),雙眼無神的看向窗外。
送回可云,依萍與展昀終于有了單獨說話的機會。
“今天是沉重的一天,每當(dāng)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就覺得我的開心是一種罪過。”
展昀當(dāng)然不會同意依萍這種‘涉世未深’的態(tài)度,但是也不打算直接戳破。
“不知道換一種想法會不會讓你好過一些。這些事固然是悲劇,可悲劇中的人并不想將這份悲傷擴大。反而,他們更希望活著的人代他們擁有更多的幸福,彌補這份遺憾。”
依萍頓住,她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她的臉紅紅的,眼睛亮晶晶的。
展昀,他總是能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事情,讓她不陷入情緒的泥潭里。
依萍甩了甩頭,將那份悲傷安置在心底,換了一種輕松的語氣:
“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和我們一起做義工?!?/p>
“我以為你會遵循‘君子遠(yuǎn)庖廚’的那套?!?/p>
展昀回望依萍,玩味地說道:“你確實不了解我,不過沒關(guān)系,我給你機會?!?/p>
依萍燦然一笑,他總是這樣,說話帶著上位者的篤定和自信,卻不讓人覺得反感。
“可是——我不想要這個機會?!?/p>
依萍又調(diào)皮了,她忍不住笑意,抿著嘴唇,賊兮兮地看著展昀。
“是嗎?”
展昀站定。
“看來我要使出我的展式絕學(xué)了?!?/p>
“什么絕學(xué)?”
“撓你癢癢!”
說著展昀就要鉗住依萍,依萍尖叫一聲跑開了。
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把嬉笑聲傳遍了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