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端進來,空氣中立刻充斥誘人香氣。咕咚,咕咚,咕咚。
咕嚕嚕……三小只捂著癟癟的肚子,下意識吞咽口水,兩眼發(fā)綠。雞湯啊!雞肉啊!
他們好久好久好久沒吃過肉腥了。盡管如此,三小只誰也沒開口吵要喝湯吃肉,
只是站在一邊眼巴巴盯著那只粗瓷碗,懂事得讓人心疼。何大香見狀,
忙呼喝著把仨娃子帶出去,這饞樣兒大嫂看了,東西也吃不下嘴了。蘇老婦接過幺寶,
壓著心酸沒往三個孩子那邊瞧。瞧了不落忍。有什么辦法?家里窮得叮當響,就這光景。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先顧著眼下最要緊的。幺寶也餓。哪怕不想吃,
但是小身板跟大腦好似還沒接通不受控制,眼瞅著調(diào)羹遞到嘴邊,她已經(jīng)先等不及張嘴,
吧嗒吧嗒嘬得飛快。米湯溫度正好,不涼也不燙嘴,一口落肚身子立刻升起一股暖意,
咂咂嘴,還能聞到淡淡米香。幺寶小嘴嘬得更歡快了?!翱粗故前察o,
吃起東西來跟餓虎撲食似的?!碧K老婦哼笑,眼角褶子舒展,“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幺寶閉眼嘬嘬嘬。不是她要吃。是嘴巴要吃。老婦喂娃就坐在木床邊上,巴掌大的房間,
地方逼仄陳設簡單,除了床頭一張木桌,床尾角落一個裝衣物的矮柜,多張凳子都沒有。
蘇大夫婦眼光光瞅著閨女吃東西,一時間房里只有娃兒嘬米湯的吧嗒聲?!俺蛏冻??
老婆子帶大好幾個娃,還能喂不好幺寶不成?趕緊喝雞湯,娃兒等著喝奶呢,再放就涼了。
”蘇老婦橫了個眼神過去,“該吃吃該喝喝,用不著留點給這個那個,
外面幾個小崽子都幾歲大了,不跟妹妹爭這口吃的。心疼他們,
以后從別的地方找補找補就是,日子長著呢。”“幺寶也要長?!北黄牌糯疗菩乃迹?/p>
劉月蘭臉臊熱,不敢多說什么,從男人手里接過湯碗開始喝湯。成人兩掌大的粗瓷碗,
雞湯盛得滿滿的,上面飄著油花,下方擠滿雞肉,香氣撲鼻,對長年不見葷腥的人家來說,
這一碗便是珍肴。剛才三個娃吞口水的模樣劉月蘭看著了,她確實想偷偷留點雞肉,
過后給娃子們解解饞。但是婆婆的話也沒錯,幺寶也要長。窮苦人家熬冬本來就難,
幺寶又恰好這個時候出生,要是奶水跟不上,家里又是這個光景,
那么小的娃子怎么熬過這漫長寒冬……“吃吧?!碧K大站在一旁,對媳婦低聲道,
“等冬日過去開了春,我往山里多跑兩趟,一定給幾個娃兒跟家里弄點肉回來?!薄班?。
”劉月蘭低頭輕應,眼淚悄悄盈于眶,強忍不掉下。婆婆的情,家里的情,她好生記著。
幺寶吃得起勁,耳朵又關不上,被迫聽著大人間的對話。得出一個信息,這個家很窮,
比她以前那個家還窮,連肉都吃不上。但是又跟以前那個家不太一樣,在這里,
他們吃東西會讓著吃,不搶。還有,“阿奶”說,幺寶也要長。她是幺寶。
剛出生的娃兒吃飽喝足就要睡,幺寶打了個帶著米香的嗝,又帶出個哈欠,
迷迷糊糊睡過去間,還能聽到窗外熱鬧動靜。“老二,那邊柱子再固定一下,
恁大雪一時半會肯定停不了,別讓積雪把屋頂壓塌了?!薄叭齻€小的,
院子里的雪就交給你們了,把院子掃干凈了咱就吃飯?!薄澳铮裢碓鄢允裁囱??
”“吃紅薯糊糊!再給你們烤個大白蘿卜!”“好,蘿卜我愛吃哦!雞肉湯留給大娘吃,
大娘要奶妹妹的?!薄蹖氀燮ぷ泳従徬聣?,睡著了。間中迷迷瞪瞪醒轉(zhuǎn)過兩次,
嘴里被塞進溫暖柔軟物體時下意識吸吮,過后繼續(xù)睡。
……再次清醒過來是身子驟然襲來寒冷。
上輩子在研究室夜半被拽起來扎針抽髓所形成的反射意識,讓幺寶霍地睜開眼睛,
便覺眼前劇烈晃動,緊接是山崩地裂般的轟響沖擊耳膜。“雪崩了!快跑!”“爹跟娘呢?
出來了沒?”“出來了,別廢話,趕緊跑!”四周聲音雜亂,到處是怒吼跟驚懼哭聲。
臨近傍晚的大槐村,遍地哀鴻。幺寶被年輕婦人抱在懷里,
逃離屋子的時候還不忘扯了小被子把她裹得緊緊的。即便如此,剛出生的小娃兒露天見了風,
在嚴寒冬月里依舊被凍得小臉一下發(fā)了白。“不怕不怕,幺寶不怕,娘在呢。
”劉月蘭摟緊女兒,顫著聲安撫,自己也是驚魂未定。此時一大家子已經(jīng)全部跑出屋外,
站在曠野心有余悸,周圍還有人陸續(xù)跑出來,場面混亂又壓抑。蘇老婦清點人數(shù),
家里人全部齊活,這才狠狠松了一口氣,把自己跑出來時緊急抱著的薄被披到劉月蘭身上,
蒼白嘴唇蠕動,眼睛通紅,半晌才擠出兩個字,“裹著。”劉月蘭年輕,只兩個字,
立刻把她強忍的眼淚給逼出來了,“娘……”“行了,哭什么,掉眼淚傷身,憋回去!
大家都活著,就是大好事?!碧K家其他人相繼沉默,這個時候誰都沒心思也沒力氣說話。
蘇大跟蘇二夫婦各自抱著三個小崽子,一齊看著村子后方那座雪山。雪山很高,
山頂常年堆積積雪。崩塌下來便如天崩地裂。讓人慶幸的是雪崩向另一個方向,
大槐村雖受到波及,但是損失已經(jīng)算小的了,村里人大多跑了出來,沒有傷亡,
只一些年久腐朽的老房子,在震顫中部分垮塌。蘇老漢也看著雪崩的方向,沉默許久才說話,
聲音嘶啞,“那邊是徐家村……一個村子怕是……”死亡近在眼前。
逃出生天后的后怕開始爆發(fā),周圍哭聲更響,更悲戚。幺寶視線不夠清晰,
只聽到哭聲在耳邊不斷迸發(fā),心淡如水。她沒有共情能力,只知道有人死了就有人哭,
人哭是因為難過悲傷。可是什么是難過悲傷,她不懂,也體會不到。幺寶靜靜睜著眼睛,
眼底是旁人看不到的平靜冷漠。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還是個只會躺著吃的奶娃娃。
想死都死不了。世事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