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梅初綻清河縣南門外的石板路上，積雪未消。潘裁鋪的木門半開著，
九歲的潘金蓮正趴在靠窗的矮桌上，用碎布給撿來的布偶縫裙子。
她指尖捏著比頭發(fā)絲還細(xì)的銀針，
眼睛卻不時往里屋瞟 —— 父親的咳嗽聲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一聲接一聲，
驚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金兒，線不夠了就從柜底拿。" 母親在灶臺前熬著草藥，
蒸汽模糊了她蠟黃的臉。案板上擺著半塊硬餅，那是全家三天的口糧。潘金蓮應(yīng)了一聲，
低頭看見布偶的 "裙擺" 歪歪扭扭，針腳像爬過的螞蟻。她嘆口氣，
忽然聽見里屋傳來 "咣當(dāng)" 一聲，是父親碰倒了藥碗?；琶ε苓M(jìn)去時，
父親正倚在床頭喘氣，胸前的青布衫洇著暗紅的血跡。潘金蓮鼻子一酸，撿起地上的碎碗片，
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枕邊壓著半幅未完工的繡品 —— 是朵寒梅，枝干上還留著未干的淚痕。
"金兒生在臘月，該像這梅花..." 父親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
話沒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母親進(jìn)來時手里攥著串銅錢，銅銹混著藥味在屋里打轉(zhuǎn)。
潘金蓮認(rèn)得那是張嬸子昨天來定做喜服時預(yù)付的定金，此刻正被母親的手指絞得變形。
"他爹，郎中說再拖下去..." 母親背過身去，聲音發(fā)顫，
"城南王招宣府在買使喚丫頭，
九歲正好..."潘金蓮聽不懂 "使喚丫頭" 是什么意思，只看見母親轉(zhuǎn)身時，
鬢角的白發(fā)比今早又多了幾根。她攥緊布偶，忽然聽見窗外傳來馬蹄聲，
抬眼便看見朱漆馬車上描著的金牡丹，在冬日的陽光下格外刺眼。
二王招宣府的朱漆大門足有兩人高，門環(huán)上的銅獸瞪著圓眼，仿佛要把人吞進(jìn)去。
潘金蓮攥著母親的衣角，聞到了從未見過的香味 —— 后來才知道，
那是檀香混著胭脂水粉的氣息。老夫人端坐在佛堂中央，身邊立著幾個穿綾羅的丫頭，
手里的佛珠顆顆透亮。"跪下。" 老夫人的聲音像塊冷玉，潘金蓮膝蓋剛碰到青磚，
就聽見 "啪" 的一聲，是戒尺打在經(jīng)案上的聲音。"《女誡》第三篇，每日抄十遍。
" 遞過來的經(jīng)卷邊角磨得發(fā)亮，字里行間浸著淡淡的墨香，
卻蓋不住她袖間父親咳血的腥味。佛堂的日子像被清水沖淡的茶，漸漸沒了滋味。
潘金蓮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研墨，手腕酸得拿不住針，卻再沒碰過布偶。老夫人說，
好丫頭該識文斷字，懂三從四德。可她總在墨香里看見父親咳血的帕子，
看見母親數(shù)銅錢時顫抖的手。十二歲生辰那天，她在九曲回廊遇見了王招宣的長子。
少年穿著月白錦袍，腰間掛著和田玉佩，看見她時眼睛一亮："你是新來的小潘？
" 潘金蓮低頭福身，卻被他一把拽進(jìn)假山后。玉扳指劃過她的脖頸，
涼得像冬天的井水："你這雙眼睛，比我房里的波斯貓兒還媚，該去勾男人的魂。
"她僵在原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遠(yuǎn)處的琴聲。少年的手滑到她腰間，
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大少爺！" 是老夫人身邊的周嬤嬤，
手里的拂塵甩得 "啪啪" 響。少年松開手，臨走時捏了捏她的臉："小潘，
明日還來這兒等我。"三潘金蓮躲在假山后哭了很久，直到暮色染紅了飛檐?；氐椒鹛脮r，
老夫人正在抄經(jīng)，頭也不抬："周嬤嬤說你在回廊貪玩？" 戒尺落在她手心上，
火辣辣的疼。她咬住嘴唇，沒敢說大少爺?shù)氖?—— 母親臨走時叮囑過，
在府里要學(xué)會把話咽進(jìn)肚子里。夜里，她躺在狹小的通鋪上，聽見隔壁房里傳來嬉笑聲。
是大少爺房里的鶯兒姐姐，總戴著珍珠耳環(huán)，說話像唱曲兒。潘金蓮摸了摸自己凍裂的耳垂，
忽然想起父親繡的那朵寒梅，在雪地里開得倔強(qiáng)。張大戶來相看的那天，
金蓮正在花園里掃落葉。她穿著府里統(tǒng)一的青布衫，頭發(fā)梳成兩個小髻，卻還是被一眼相中。
"這丫頭的腳踝，比我家的觀音像還秀氣。" 張大戶的笑聲像破鑼，
油膩的手在她小腿上捏了一把。潘金蓮渾身發(fā)抖，看見老夫人笑著收了銀子，
周嬤嬤在旁邊數(shù)著一錠錠雪花銀。四三十兩銀子交割的那個雨夜，
潘金蓮跪在佛堂抄最后一遍《女誡》。窗外的雷聲響個不停，
她忽然聽見熟悉的咳嗽聲 —— 是父親？慌忙跑到角門，卻看見母親站在雨里，
懷里抱著個包袱。"金兒，別怪娘..." 母親的頭發(fā)全濕了，貼在臉上像水草，
"你爹快不行了，家里實(shí)在..." 包袱里是件半新的桃紅夾襖，是金蓮去年穿的，
袖口還留著她縫補(bǔ)的針腳。母親往她手里塞了塊玉佩，冰涼的，刻著朵寒梅。
潘金蓮忽然想起，父親繡那幅寒梅時說過："梅花雖開在寒冬，卻最是堅(jiān)韌。
" 可此刻她的手在發(fā)抖，玉佩上的梅花硌得掌心疼。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母親抹了把淚："張大戶家規(guī)矩不嚴(yán)，比在府里輕松..." 話沒說完，
角門里傳來周嬤嬤的催促："磨磨蹭蹭的，張府的轎子等著呢！"轎子抬出王招宣府時，
金蓮掀開簾子一角，看見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縮成雨幕里一個模糊的點(diǎn)。
她摸到包袱里的布偶，那是她偷偷帶出來的，裙擺上的針腳依舊歪扭，
卻像極了父親繡的寒梅 —— 在風(fēng)雨里，獨(dú)自開著。五張大戶家的院子比王招宣府小，
卻更熱鬧。潘金蓮被安排在西廂房，伺候主母的日常起居。主母愛吃荔枝，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去集市挑最新鮮的，回來還要用井水浸著，生怕壞了味兒。
張大戶總在她端茶時摸她的手，說她的手比荔枝還要嫩。三個月后的一個深夜，
主母的罵聲驚醒了整座院子。潘金蓮跪在地上，看見主母手里攥著她的肚兜，
上面繡著朵小小的寒梅 —— 是父親臨終前托人捎來的。"賤蹄子敢勾男人！
" 主母的簪子劃破她的額頭，血珠滴在肚兜上，染紅了梅枝。她被趕到柴房過夜，
身上的傷火辣辣的疼。月光從木縫里漏進(jìn)來，照見墻角的蜘蛛正結(jié)網(wǎng)。
潘金蓮忽然想起王招宣府的假山，想起大少爺說的 "勾男人的魂"，
原來這就是勾欄里的滋味。她摸了摸額角的傷，笑了 —— 父親繡的寒梅，
終究還是被風(fēng)雪打殘了。六開春時，張大戶來找她。柴房的門 "吱呀" 一聲開了，
他手里捧著匹月白緞子："別怕，你主母回娘家了。" 潘金蓮?fù)笸耍?/p>
直到碰到冰冷的磚墻。張大戶的手像條蛇，滑過她的脖頸，停在胸前："你這朵小梅花，
該開在暖房里..."她閉上眼，聽見自己的衣襟被撕開的聲音，像撕爛一張經(jīng)卷。
淚水順著額角的傷往下流，混著血，滴在月白緞子上，開出朵朵紅梅。原來，寒梅綻放時，
竟是這樣的疼。那天夜里，張大戶扔給她一支銀簪，簪頭刻著朵寒梅，
花瓣上嵌著顆小小的紅寶石。潘金蓮把簪子攥在手里，指甲掐進(jìn)掌心。
她想起母親說的 "活路"，原來這活路，是拿骨頭做肥料，養(yǎng)別人的花。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已是三更。潘金蓮摸出包袱里的布偶，給它戴上銀簪。
布偶的眼睛是空的，卻仿佛在看著她，像父親臨終前的眼神 —— 帶著愧疚，帶著不甘，
卻終究，帶不來解脫。她把布偶摟在懷里，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說："梅花啊梅花，
你既然開在寒冬，就該學(xué)會用冰做衣裳，用雪當(dāng)妝容。否則，等春風(fēng)來了，
你早已凋零在泥里。"雪又下起來了，落在柴房的瓦上，沙沙作響。潘金蓮閉上眼，
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朵寒梅，開在高高的墻頭，下面是來來往往的人，有的抬頭欣賞，
有的伸手折枝，而她的根，早已在寒冬里凍得麻木。這一晚，清河縣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而潘金蓮的人生，也像這漫天大雪，才剛剛開始覆蓋那些未干的血跡，那些破碎的花瓣，
那些永遠(yuǎn)開不到春天的寒梅。第二章 枯木逢春柴房的霉味混著雪水的腥氣，
在潘金蓮鼻間揮之不去。她蜷縮在草堆上，數(shù)著梁間垂落的冰棱，聽著更夫梆子聲由近及遠(yuǎn)。
張大戶扔在枕邊的銀簪泛著冷光，簪頭的紅寶石像凝固的血珠，映著她額角未愈的傷口。
三日后，張大戶府里炸開了鍋。主母舉著沾血的肚兜在院里哭鬧，
指節(jié)幾乎要戳破潘金蓮的臉：“好個狐媚子！當(dāng)我不知道你和老爺?shù)墓串?dāng)？
” 潘金蓮垂眸盯著地上的冰碴，任唾沫星子濺在臉上。她忽然想起父親繡的寒梅，
此刻應(yīng)是被雪壓彎了枝椏?！八腿ヅ浣o武大郎！” 主母的話像塊寒冰砸在她頭頂。
周嬤嬤嗤笑一聲，往她手里塞了件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嫁衣：“那武大郎，矮得像半截冬瓜，
還拖著個病秧子弟弟?！?潘金蓮攥緊嫁衣，指腹觸到布料里夾著的布偶，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迎親那日，武大郎的扁擔(dān)挑著兩筐炊餅就來了。他縮著脖子，
破棉襖上還沾著面粉，見了潘金蓮，慌忙低頭作揖，木訥道：“娘子受苦了。
” 潘金蓮?fù)^頂稀疏的頭發(fā)，突然想起張大戶油膩的手，胃里一陣翻涌。
她轉(zhuǎn)身將銀簪狠狠插進(jìn)發(fā)髻，跟著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男人，踏進(jìn)了紫石街的矮房。
屋里只有一張窄床、半袋玉米面，墻角堆著沒賣完的炊餅。武大郎局促地搓著手：“等開春，
我多打些炊餅，給娘子添件新衣裳?！?潘金蓮倚著斑駁的土墻冷笑，
瞥見窗臺上落了層薄雪，恍惚又回到王招宣府的佛堂。夜里，武大郎果真蜷在床腳，
像團(tuán)被揉皺的粗布。潘金蓮盯著房梁上的蛛網(wǎng)，月光透過糊窗紙的破洞灑進(jìn)來，
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細(xì)碎的影。她摸向枕邊的銀簪，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張大戶說過的話，
想起大少爺?shù)挠癜庵?，想起母親在雨里顫抖的手。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她狠狠咬住被角，
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直到武松打虎歸來那日。
武大郎挑著炊餅跑回家時，扁擔(dān)在肩頭晃得厲害：“金蓮！我那兄弟打虎成了英雄，
縣令封他做都頭了！” 潘金蓮正往灶里添柴，聽見這話，手一抖，柴火掉在地上。
她慌忙整理鬢發(fā)，換了件蔥綠襦裙，特意將銀簪別得端正。武松跨進(jìn)門檻時，
潘金蓮險些拿不穩(wěn)茶碗。打虎英雄的身影比門框還高，虎皮披風(fēng)上沾著雪粒，
腰間佩刀泛著寒光。他作揖時，潘金蓮看見他虎口處的老繭，突然想起父親握繡針的手。
“嫂嫂?！?武松的聲音低沉如鐘，卻讓她心里泛起漣漪。此后，武松常來家中吃飯。
潘金蓮開始精心梳妝，學(xué)著鶯兒姐姐的樣子，將頭發(fā)挽成云髻，在鬢邊插朵紅梅。
她故意在武松面前添酒，袖口滑落時，露出腕間朱砂痣：“叔叔這打虎的力氣，
可曾打死過狐貍精？” 武松握著酒碗的手緊了緊，目光避開她的眼睛。一日，
武大郎去集市賣炊餅，潘金蓮特意做了武松愛吃的醬牛肉。她倚在門框上，看武松擦拭佩刀，
刀刃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叔叔可知，這紫石街的婦人，都羨慕我有個英雄小叔子。
” 她湊近時，發(fā)間的梅花香混著酒香，撲進(jìn)武松鼻間。武松猛地起身，
木凳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嫂嫂自重！” 潘金蓮僵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眼眶漸漸發(fā)紅。銀簪上的紅寶石晃了晃，她突然想起父親繡的寒梅 —— 再堅(jiān)韌的花，
也抵不過寒風(fēng)凜冽。當(dāng)晚，武大郎回來時，見她對著冷灶發(fā)呆，圍裙上沾著打翻的醬汁。
“娘子莫要生氣，兄弟性子直?！?他笨拙地遞上一個炊餅，“剛出爐的，熱乎。
” 潘金蓮?fù)懞玫男?，突然想起母親賣她時說的 “活路”，淚水決堤而下。
武大郎慌了神，伸手想擦她的眼淚，卻被她一把推開。寒夜漫長，潘金蓮縮在床角，
聽著武大郎壓抑的嘆息。窗外的雪又下起來了，她摸著布偶身上的銀簪，忽然覺得，
自己就像這被雪困住的梅花，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過凋零的命運(yùn)。而武松，
不過是她生命里短暫的暖陽，轉(zhuǎn)瞬即逝，卻灼傷了她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