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林析猛然坐起身,額頭冷汗直流。
他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一旁的烏木供臺,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原來是場夢。
還好是場夢……
等下!
他剛想松一口氣,表情卻忽然僵住了,目光落在右手邊的烏木供臺上。
那里應該是一個石墩子才對……
使勁揉了揉眼睛,他再次看去。
石臺寬闊平整,上置整方烏木供臺,包漿渾厚,云紋精美,三足香爐靜靜佇立,無絲毫破敗之象。
視線緩緩移動,陽光從雕花窗欞照射進來,將軍像上的彩繪栩栩如生,原本破損的雙臂完好無缺,一手持锏,一手持槍。
破廟,石臺,雕像,陽光……
林析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物與記憶中的景象交相閃爍,思維也開始混亂起來。
“我還沒醒過來?難不成是……夢中夢……”
他聲音有些發(fā)顫,隨后抬手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
啪!
短暫麻木后,臉上傳來火辣辣的感覺,耳朵也嗡嗡作響。
“發(fā)熱刺痛是面部毛細血管擴張、三叉神經分支受壓迫所致,耳鳴是氣流沖擊導致耳道鼓膜及前庭震顫所致……”
感知靈敏,邏輯清晰。
完了……
林析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惶恐神色在他眼底蔓延開來,他嘴唇微微發(fā)抖,望向周圍。
石像旁邊立有一塊石碑,上面有字。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碑前,盯著上面的幾行繁體碑刻,不覺念出聲來:
“蓋聞山川鐘秀,仰賴庇佑之恩;鄉(xiāng)土熙寧,常念蔭澤之德……時部曲東徙歸朝,道阻拓拔,幾罹鋒鏑。折公揮師馳援,破敵于此,庇民于?!壳z裔江柏村子弟,感念深恩,勒石銘勛,永祀弗替……”
“江柏村,景祐元年立……”
“景祐元年立……”
“景祐……”
“北宋,仁宗朝……”
林析自言自語的聲音越來越低,窗外隱約有鳥鳴之聲傳來,他卻似乎什么都聽不見了,許久后,嘴里才哆哆嗦嗦重新吐出一句話:
“哪個天殺的綁匪……”
作為一個接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義教育的現代人,他向來對鬼神之說敬而遠之。
穿越?
笑話!
“我倒要看看是誰這么無聊!”
林析三兩步沖到門口,用力推動厚重木門。
咔嚓!
門沒推開,外面上了鎖,鎖鏈繃得筆直,從縫隙望出去,天地已然變了一番模樣!
初冬蕭條景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眼青翠的山林。
短暫失神后,他一屁股坐倒在地。
荒誕,錯愕,恐懼,以及無措。
最后一種可能性也排除了……
周遭陳設想要刻意布置并不難,但連山川季節(jié)都一同改變,哪個綁匪能做到?
齊天大圣嗎?
他哆哆嗦嗦摸出褲兜里的手機,屏幕亮起,解除鎖屏。
右上角的滿格信號圖標跳動了一下,變成【無服務】,再變成【衛(wèi)星連接中】,最后變成個感嘆號。
林析還不死心,逐一撥打通訊錄上的電話,最后連110都試了。
【您暫時不在服務區(qū),請稍后再撥……】
“不是做夢……排除綁架……連衛(wèi)星都連不上……”
“我tm……真穿越了……”
又愣了幾分鐘,林析總算平復了心緒,自我安慰:“至少還活著……”
他又將周遭環(huán)境仔仔細細查探了一遍,最后重新將目光落回石碑之上,細細咀嚼上面的碑文,結合石碑上注明的立碑日期,很快便理清了碑刻大意:
黨項人部落部曲氏想要投靠宋朝,在東進途中,遭到拓跋氏派兵阻攔,得到折家某位先祖幫助,才順利東遷……部曲氏后人為了感謝折家,在景祐元年立了這石像專門供后人祭祀……
林析沒聽說過部曲氏族,但府州折家,他卻是知道的。
從唐末五代開始,折家便世代鎮(zhèn)守府州,與種家一同構成了大宋最后的脊梁,鐵血西軍!
后世評書中赫赫有名的折家老太君折賽花,便是府州折家人。
府州,大致位置也就是榆林市府谷縣,距離他前去義診的地方很近。
所以這座廟大概率就是自己穿越前躲雨的破廟……
摸著石碑上景祐二字的刻痕,林析怔怔出神:
“景祐元年,1034年……2025年,將近一千年……”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轉,一股從現實中被強行剝離出來的虛幻感將林析徹底淹沒,理性的思考告訴他眼前一切皆為真實,可他卻并不愿意相信。
因為這意味著他要與自己前29年的所有聯系,做最徹底的切割,他即將完成的學業(yè),即將起步的事業(yè),盼他回家的親人,統統成了泡影……
一千年的尺度,足以打敗林析過往的一切認知。
他的經歷過往和他的存在本身,必然也必須有一個是虛無的,這是客觀的事實!
若不是供臺旁敞著口的軍綠色背包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甚至懷疑自己本就是一個做了荒誕怪夢的古人。
林析靠著石碑,久久凝視將軍像,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嗡嗡作響。
“可以來就一定可以回去,對……可以回去!”
他仍舊不死心,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在這間小廟里來回撲騰……
……
一個時辰后,林析停下了所有動作,嘴里吐出一口濁氣。
他已經將這間十來平的小廟徹底翻找一遍,甚至連供臺里的香灰都倒了出來,一無所獲……
這下徹底認命了,人總得向前看,不看也不行,肚子餓。
林析機械地走回供臺旁,默默撿起地上的背包,將掉在地上的一盒阿莫西林塞回去,拉上拉鏈轉身,推門,推不開……
“你也不讓我好過?”
“我不回去了,我出去總行吧!”
看著兩扇厚實木門間繃直的鎖鏈,他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出來,雙目驟然圓睜!
“去你媽的!”
怒吼一聲,他猛的一腳踹在門上!
砰!
這一腳下去,林析愣住了。
三四厘米厚的木門被從中踢斷!
他一個都快奔三的脆皮博士生,哪來這么大的力氣?
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目光卻忽然停在了手上……
他緩緩抬手,是自己的手,只是有些細微的差別,以至于被剛才心神失守的他完全忽略了。
它更加年輕,沒有那些被歲月刻上的褶皺……
林析拿出手機,熟練打開相機應用,切換成自拍。
手機屏幕上,呈現出一張青澀而帶著書生氣的臉,沒有被剃須刀刮過的胡須看起來還是毛茸茸的,在太陽光線的照射下泛著青光,和他高中時的樣貌一般無二。
這一刻,他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連穿越這么離譜的事情都能發(fā)生,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走出門,抬頭,廟外面是一條延伸到山林深處的黃土小路,兩旁是蒼綠色的連綿大山,一眼望不到頭。
噠噠噠!
噠噠噠!
突然,林子里無數鳥雀受驚竄向天空!
馬蹄聲從小路那頭傳來,由遠及近,將林析的思緒拉回現實,隨后一匹棗紅大馬在小路盡頭出現,朝著他這邊疾馳而來!
等近一些,他才看清馬上坐著一個墨衣女人,馬鞍側還掛著把軍弩。女子臉上覆了銅面,一手持刀,一手正不停抽打著馬鞭!
“駕!駕!”
她雙腿修長有力,穩(wěn)穩(wěn)夾住馬腹,缺胯袍子被風扯緊,勾出細到夸張的腰部輪廓。
隨著馬匹的躍動,女人的腰背也隨之上下起伏,力量與柔軟的強烈反差,構成一種攝人心魄的原始之美。
兩人隔著十來米,目光接觸在一起。
一者茫然,一者詫異。
林析還沒反應過來,便聽那女子暴喝一聲:“閃開!別擋路!”
他忙不迭后退兩步,女子打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帶起一陣塵土。
許是出于善意,馬上之人又回頭喊了一句:
“后面有危險,趕緊躲起來!”
注視女子消失在林間盡頭,林析才反應過來,那女人喊的兩句話,他一句沒聽懂……
躲閃完全是出于本能。
“發(fā)音不同……”
他立馬明白過來,腦中閃過《廣韻》殘卷的批注。
“像是北宋西北方言,?u?i x??m,是weixian?tuɑ k?? l?i,duo……qilai?”
大腦飛速轉動,僅片刻功夫,林析便理解了女子后面一句話的大意:
“危險!躲起來!”
心里頓時一驚。
躲什么?
還有……自己為何會對幾年前隨手翻過的書記得如此清晰?
兩個疑問不分先后跳了出來,可還沒來得及細想,一陣更加混亂的馬蹄聲便已經傳入耳朵!
噠噠噠!
有危險……快躲!
他才想躲避,一隊騎兵便已沖出林子,領頭那人一眼就看到了廟門旁站著林析!隔著老遠便大喝一聲:
“塔能!究嘞!”(“那人,站住!”)
這次,林析是真的聽不懂了,但他心里明白,這便是那女子所說的危險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