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八字墻下，師爺縮在值房里。見村長遞上的碎銀足有二兩，三角眼頓時瞇成縫：“既是耕讀之家置產(chǎn)，自然要行方便?！闭f罷喚來兩個衙役，特意叮囑：“落霞峰下沈家村沈家，仔細著丈量?！?/p>
牛車回村時，官差皂靴上的云頭紋驚得村童四散。李寡婦扒著籬笆瞧熱鬧：“穿黑衣的差爺！沈家犯事了？”
"胡咧咧！"有人啐了口唾沫，“你沒見帶著丈量繩？這怕是要置地蓋房呢！”
日頭爬過棗樹梢時，沈家地頭已圍滿看熱鬧的村民。胖衙役甩開丈量繩嚷道：“從這榆樹往東......”
丈量桿插進野艾叢時，王婆子扒著籬笆嚷："沈東家的！沈家真要買地？難不成他家要蓋房子？”她裹腳布纏得急，左腳鞋還趿拉著。
“關(guān)你屁事！”周氏叉腰擋在籬笆前，新裁的桃紅衫子刺人眼，“有本事讓你家那個也考個案首！”
“差爺，這兒！”沈時硯突然拔高嗓門。眾人順著他手指望去，丈量繩正卡在沈家老井沿——生生多圈進半畝地。
其中瘦衙役會意地抖抖繩索：“原是我眼岔了?！苯舆^沈時硯塞來的銀角子時，指尖故意在他掌心撓了撓。
“三畝整，稅銀三十兩?！迸盅靡厶蛑P在契書上按手印，“沈家小子是個爽快人?！?/p>
沈奶奶攥著地契的手直抖，那上面朱紅官印艷得刺眼。沈時硯卻盯著地界處新栽的界石——有了這憑據(jù)，秋后便不怕人眼紅生事。
兩個衙役前腳剛走，后腳村口就炸了鍋。殺豬匠趙大嗓門震得老槐樹落葉子：“三十兩銀子！沈家怕不是挖著前朝寶藏了？”
“要我說定是祖墳冒青煙。”豆腐西施捏著絹帕撇嘴，“前些天他家秧苗竄得比別家高半尺......”
“切，真要我看，肯定是沈家那小子是被妖精附身了，不然他怎么突然開竅了，往年考試年年落榜，怎得今年就中了”一婆子眼神左右飄忽，用手半掩著嘴。
沈時硯蹲在新劃的地界旁，指尖搓著黑土。前世做村官時，他也曾這樣丈量過扶貧搬遷的地皮。遠處沈母正給丈量過的地角灑石灰，粗布裙擺沾滿白點子。
暮色里，沈家堂屋點起兩盞油燈。沈時硯將地契壓在祖宗牌位前，轉(zhuǎn)身掏出個布包：“明日我去縣里尋建房的老匠人，這些銀錢......”
“使不得！”沈爺爺按住他那錢袋的手，“買地花了三十兩，磚瓦錢......”
“鐵匠鋪分紅還有余錢?！鄙驎r硯展開畫滿墨線的圖紙，“您看這火墻設(shè)計，冬日燒灶能暖和三成......”
蛙聲漸起時，沈時松趴在哥哥膝頭睡著了，口水洇濕了圖紙一角。沈時硯輕手輕腳給弟弟蓋薄被，月光漏過茅草屋頂，在地上灑出銀白格子。他知道，當秋蟬再鳴時，這些銀格子都會變成青磚上的霜花。
五月初八，日頭漸漸毒了起來，沈時硯搭著村里牛車進縣城時，今日特意換了件月白棉布直裰。這是沈母上回新扯的料子，袖口還有沈母繡著的翠竹紋，混在趕集的人群里既不失體面又不顯張揚。
晨光里，鐵匠鋪門楣上"千錘百煉"的匾額泛著烏光。
進入鐵匠鋪，聽見的銅鈴叮當作響，老匠人正掄著流星錘敲打犁頭，赤膊上裹著的粗麻布早被汗浸成深褐色。
見沈時硯進來，他隨手抓起搭在風箱上的葛布汗巾抹臉，甲縫里還嵌著常年洗不凈的媒灰：“硯小子來得正好，這個月又賣出三十七把曲轅犁，按契該分您三十二兩八錢。”
沈時硯嗅著悶熱的炭火氣，目光掃過墻上新添的農(nóng)具。鐵砧旁的木架上那是一薄鐵片彎成半月形，開刃處泛著幽幽青光。
“老師傅，您的手藝是越發(fā)精進了?！彼哪抗鈸徇^刀刃，忍不住上前撫摸：“若是再配上木柄......”
“使不得！”老匠人突然按住他手腕，布滿燙疤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抖：“這刀可是開了刃的?！?/p>
沈時硯笑著岔開話題：“老師傅，今日前來是想您看看這個?！彼麖男渲腥〕銎さ秷D紙，刀刃弧度似新月，“熟皮子時順著肌理走刀，能多出三成好皮?！?/p>
又展開切絲器草圖，精鐵片上密布菱格孔洞：“比菜刀省力，切出的辣絲粗細均勻，你看這兩東西好賣嗎”
老匠人銅鈴般的眼越瞪越大，鐵鉗夾著圖紙湊近爐火細看：“哎，應(yīng)該給你漲分成！”
“當初說好二八分便是?！鄙驎r硯月白棉袍袖口沾了炭灰，見老匠人還要推辭，他話鋒一轉(zhuǎn)：“小子倒是想托您打聽個事，縣城哪位建房師傅手藝牢靠？”
“要說這個，那當屬城西新街口巷的陳瓦頭。”老匠人又扯過汗巾擦著鐵鉗，炭火噼啪炸響，映得老人眼角的皺紋更深幾分，“就是工錢要得狠，青磚也得聽他的從百里外的窯場拉?！?/p>
在太陽的炙烤下，沈時硯攥著錢袋拐進西市。遠遠瞧見一老頭正蹲在茶攤前啃炊餅，靛藍麻布短打沾滿白灰，綁腿用的卻是上好的苧麻繩——看出這是個舍得在行頭上花錢的匠人。
“陳師傅，若起五間青磚正房帶東西廂，要多少工日？”沈時硯撩袍坐在條凳上，茶小二見狀立即奉上涼茶。
老匠人渾濁的眼珠倏地發(fā)亮：“小郎君要起大屋？”沾著白灰的手指在桌上比劃，“連工帶料少說兩百兩，若是用松木梁......”
“木料自備，工錢幾何？”
“四十兩，包抹灰上瓦?！标愅哳^從后腰抽出煙桿敲了敲鞋底，“不過咱丑話說前頭，我?guī)У耐降苤还芷鰤?，小工得您自個兒尋?！?/p>
沈時硯望著茶湯里沉浮的茶梗子。前日他特意翻過黃歷，距秋收還有整兩月，若能在霜降前完工，正好讓新房過個冬。
“那就勞煩陳師傅了?！鄙驎r硯從袖中取出桑皮紙，圖紙用眉筆勾勒著五進院落：“灶房需設(shè)在后院東北角，主梁要用......”
“且慢。”陳瓦頭突然俯身，鼻尖幾乎貼上圖紙，“你這屋脊弧度不對，咱們這兒冬日雪厚，得改作'觀音兜'式?！彼持冈趫D紙某處重重一點，常年握鑿子的繭子刮得紙張沙沙響。
沈時硯心頭微動。想不到這老師傅竟與現(xiàn)代建筑考慮荷載的思路不謀而合，不禁拱手道：“全憑師傅做主。只是不知青磚要在......”
“要說青磚，當數(shù)八十里外青巖村陳記窯。”陳瓦頭不知從哪里摸出塊斷磚，斷面青灰如硯，"您瞧這火候，敲起來聲如磬音。"說著屈指一彈，發(fā)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