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霧氣如薄紗般緩緩升起，將李蓮花的身影一寸寸吞噬。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記憶的弦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這條曾經(jīng)奔跑如飛的山路，如今卻像一條蜿蜒的時光隧道，每一步都踩碎一地斑駁的光陰。
月光似水銀瀉地，將山路鍍上一層冷冽的銀輝。李蓮花的腳步輕若鴻毛，連棲息在枝頭的夜鶯都未曾驚動。胸口的傷痕隨著心跳陣陣抽痛，像有一把鈍刀在慢慢剜著血肉。他抿緊的唇線如同緊繃的弓弦，將所有的痛楚都鎖在喉間。
師娘的竹屋靜臥在另一座山峰的懷抱中，被一片翠竹織就的帷幕溫柔環(huán)抱。李蓮花在竹林邊緣駐足，月光將他削瘦的身影裁成紙片般單薄。窗紙上，師娘低頭做針線的剪影被燈光溫柔勾勒，那熟悉的輪廓讓他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師娘..."這聲呼喚在他胸腔里打轉(zhuǎn)，最終化作喉間一團苦澀的棉絮。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腰間，那里本該懸著師父贈與的少師劍，如今只剩下一段空蕩蕩的衣帶在夜風(fēng)中飄搖。
屋內(nèi)飄來師娘輕聲哼唱的童謠，旋律像一縷溫柔的絲線，將李蓮花拉回那些被陽光浸透的舊時光。那時的他還是師父得意的弟子，是師娘眼中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童。
夜風(fēng)掠過竹林，掀起一陣沙沙的綠色浪濤。李蓮花猛地后退一步，將自己更深地埋入陰影之中。月光照在他憔悴的臉上?，F(xiàn)在的他，怎配玷污師娘眼中的凈土？
窗內(nèi)的身影忽然一動，師娘似有所覺地抬頭望向窗外。李蓮花屏住呼吸，連心跳都幾乎停滯。他看見師娘推開雕花窗欞，目光如月光般灑向夜色深處。
"是相夷嗎？"這聲呼喚輕得像一片落葉墜地。
李蓮花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多想沖出去跪在師娘面前撲進師娘懷中，可雙腳卻像生了根一般扎在泥土里。最終，他只能看著那扇窗緩緩合上，將最后一絲暖光隔絕在外。
轉(zhuǎn)身時，一滴溫?zé)岬囊后w劃過臉頰，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李蓮花沒有擦拭，任由夜風(fēng)將它風(fēng)干成一道透明的疤痕。他的腳步沉重如負(fù)千鈞，仿佛在與無形的枷鎖抗?fàn)?。行至山腳，他忍不住回望——
竹屋的燈火依然亮著，像黑夜中不肯熄滅的星辰。李蓮花知道，那盞燈永遠(yuǎn)會為迷途的游子點亮，只是他...已經(jīng)折斷了歸途的槳。
"對不起，師娘。"這聲低語消散在夜風(fēng)中，如同他正在消散的生命。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痕。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漫長。當(dāng)看到蜷縮在墳前的小果時，李蓮花眼中才閃過一絲人間煙火的光亮。
我像害怕的縮在漆木山墳邊的樹下，見他歸來立刻彈起身，眼中的關(guān)切濃得化不開，卻懂事地保持沉默。
"走吧。"李蓮花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我點點頭，默默跟上他的腳步。月光下，兩個影子一前一后，漸漸被山霧吞沒。我們都知道，有些傷痛需要時光這劑良藥，有些路必須獨自跋涉。
馬車在官道上碾出沉悶的節(jié)奏，車輪與碎石的碰撞聲像一記記叩在心上的木魚。我望著對面倚窗而坐李蓮花，他側(cè)臉的輪廓在暮色中鋒利如刀。來時路上，他還會指著天邊的云霞說江湖軼事，如今卻沉默得像一尊褪色的雕像。
車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夕陽的余暉趁機溜進來，在他臉上織就一張斑駁的網(wǎng)。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酒葫——那個從云隱山帶下來的、帶著豁口的舊物。
"喝點水吧。"我遞出水囊，聲音輕得怕驚擾了什么。
李蓮花搖搖頭，目光依然黏在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上。他的睫毛在夕陽中鍍上金邊，卻掩不住眼底蛛網(wǎng)般的紅絲。自從跪別師父的墳塋，他的沉默就筑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墻。
馬車一個顛簸，我的膝蓋不慎碰到他的。他觸電般縮回腿，仿佛觸碰的是燒紅的烙鐵。
暮色四合時，車夫在小鎮(zhèn)歇馬。我捧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回來，掀開車簾卻見李蓮花蜷在角落睡著了。他的眉頭即使在夢中也緊鎖著，雙手抱胸的姿勢像個被遺棄的孩童。月光趁機爬上他的臉頰，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我輕輕放下車簾，靠在車廂外啃著已經(jīng)涼透的包子。夜風(fēng)刺骨，卻冷不過車廂里那令人窒息的靜默。
后半夜，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將我驚醒。月光下，李蓮花正捂著嘴劇烈咳嗽，指縫間漏出暗紅的星點。我慌忙去掏藥瓶，卻見他迅速將手藏入袖中，轉(zhuǎn)頭繼續(xù)假裝凝視窗外。
"李蓮花..."我握著藥瓶的手懸在半空。
"沒事。"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沉默再次降臨。就在我以為這寂靜要持續(xù)到天荒地老時，他突然開口："當(dāng)年下山時...師父說...要我好好活著。"
這句話像塊巨石砸進心湖。我看見他快速抹了抹眼睛，動作倉促得像在掩蓋什么罪證。月光下，他的身影單薄如紙，仿佛隨時會被夜色吞噬。
破曉時分，漁村的輪廓終于浮現(xiàn)在晨霧中。海風(fēng)裹著咸腥味涌入車廂，李蓮花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蔚藍(lán)的海面上。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微光，又迅速熄滅。
"到家了。"我說。
李蓮花輕輕"嗯"了一聲，尾音飄散在風(fēng)里。他站在海邊望著波濤出神，海風(fēng)將他散亂的發(fā)絲織成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那句幾乎聽不見的呢喃："可是師父...活著...真的好難..."
東海的風(fēng)總帶著眼淚的咸澀。我攙著李蓮花走在山間石階上，他的腳步虛浮如踩棉絮，右手不自覺地按著胸口——那里藏著一道永遠(yuǎn)無法結(jié)痂的傷。石階縫隙里鉆出的野菊在秋風(fēng)中顫抖，像極了他蒼白面容上搖搖欲墜的神情。
"到了。"他在竹籬前駐足，指尖撫過籬笆上新結(jié)的蛛網(wǎng)。一個月無人問津的小屋，已被時光悄悄占領(lǐng)。
李蓮花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nèi)陳設(shè)依舊——
"這些給你。"我從包袱里取出瓷瓶，解毒丸碰撞聲如遠(yuǎn)方的風(fēng)鈴。"毒發(fā)時服一顆，雖然..."
"不必。"李蓮花截斷話頭，手指輕輕推開瓷瓶，"我還能壓住。"陽光透過窗欞，在他手背上烙下格子狀的陰影，那些凸起的血管泛著詭異的青紫。
我咬緊下唇，轉(zhuǎn)身又取出幾壇酒。泥封上還沾著沿途的風(fēng)塵，最珍貴的那壇"寒潭香"是特意在云隱山下尋得的。酒壇落案的悶響驚得李蓮花肩頭一顫，他盯著壇身上"杜康"二字，突然輕笑："師父總念叨...要嘗遍天下美酒..."
尾音戛然而止。我看見他猛地轉(zhuǎn)身，肩胛骨在單薄衣衫下如折翼般劇烈起伏。窗外的海鷗發(fā)出刺耳啼鳴，蓋過了那聲壓抑的輕咳。
暮色漸濃，李蓮花送我至竹籬門邊。"小果，回吧，我沒事。"他的聲音平靜得如同死水，只有泛紅的眼角泄露了秘密，"你也累了。"
我想說些什么，卻見月光已爬上他的眉梢。那雙眼睛此刻像兩口枯井，倒映著星河卻照不見生機。最終我只是點頭，轉(zhuǎn)身走進暮色。
走出百步，鬼使神差地回頭。山腰上的小屋亮起昏黃的燈，紙窗上剪出一個清癯的側(cè)影——他正對著那排酒壇發(fā)呆。
夜露浸透了我的衣襟。身后那盞孤燈倔強地亮著，像海上不沉的月亮。我不知道，這光能否撐到黎明。
月光如銀，靜靜流淌在斑駁的案幾上。李蓮花指尖微顫，撫過那個豁口的酒葫蘆?；砜谑撬蛶煾副仍嚂r用內(nèi)力借水擊穿的。指腹摩挲豁口的瞬間，耳邊又響起師父的笑罵。
"臭小子！"漆木山笑罵著騰空而起，袍袖翻飛如鷹隼展翅。兩道氣勁在半空相撞，炸開漫天晶瑩的水珠。待水霧散盡，老人發(fā)現(xiàn)酒葫蘆上多了個針眼大的洞，瓊漿正汩汩外滲。
"我的三十年陳釀！"漆木山捧著葫蘆痛心疾首，白胡子氣得翹起。可抬頭看見徒弟得意洋洋的模樣時，眼底的驕傲卻藏不住。水珠綴在少年睫毛上，襯得那雙眼比少師劍的鋒芒更亮。
李蓮花撫摸著酒葫蘆突然笑了，笑聲中嗆出淚來。他記得小時候自己調(diào)皮打碎了師父的酒，師父舉著藤條追了他三里地，最后卻停在溪邊為他包扎跑丟鞋時劃破的腳。師父粗糙的手指纏著繃帶，嘴里還罵罵咧咧："臭小子，早晚被你氣死..."
窗外潮聲如訴。他拍開"寒潭香"的泥封，酒香瞬間溢滿小屋。這是師父生前最惦念的佳釀，總說要師徒三人共飲。酒液傾入葫蘆時從豁口處溢出，在桌面匯成小小的湖泊，又順著木紋的溝壑流向地面。酒面上，他的倒影不斷破碎又重圓。
"師父，敬您。"
第一杯灑在地上，酒漬很快被木板吞噬?；秀遍g，他看見八歲的自己躲在師兄身后，師父的藤條"啪"地落在單孤刀手心。師兄明明疼得吸氣，還扭頭沖他擠眼睛："下次偷酒記得把師父的竹葉青兌水..."
第二杯入喉，灼燒感讓李相夷嗆出眼淚。月光將空酒壇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極了師兄下山那天的背影。那年滿山楓葉紅得泣血，單孤刀揉亂他頭發(fā)："等你下山師兄就來接你闖蕩江湖。"
第三杯遲遲未飲。酒面上浮動的月光碎片，讓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師父時，老人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背上："記住，師父不求你們師兄弟名震江湖。"漆木山望著遠(yuǎn)山，聲音突然低下去，"只要你們吃好喝好，好好活著。"
海風(fēng)突然撞開窗扉，燭火劇烈搖晃。李蓮花猛地嗆出一口黑血，濺在酒壇上如潑墨梅花。他不慎碰倒酒壇，碎裂聲里仿佛聽見師父在嘆："傻小子..."
李蓮花拾起一片碎瓷。鋒利的邊緣割破手腕，血珠滾落壇中，在酒里暈開淡淡的紅。他就著染血的瓊漿仰頭痛飲。
檐下風(fēng)鈴叮咚，像極了師娘掛在練武場邊的銅鈴。當(dāng)年他們師兄弟每次受罰完，總能在鈴下找到兩碗冰鎮(zhèn)綠豆湯。而今鈴猶在，煮湯人已...
李蓮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腕的血混著酒液滴在衣襟上?；秀敝蟹路鹂匆妿煾傅裳哿R："為師讓你好好活著，你就這么糟踐自己？"
東方泛起魚肚白，最后一滴酒也見了底。李蓮花醉倒在桌上，晨光爬上他染血的衣角，像師父溫柔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