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我哼著小調(diào)從后山回來,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嬸嬸。
她穿著素凈的棉布衣裙,手里挎著個竹籃,眉頭微蹙,在門口來回踱步。自從我開始跟著李蓮花練武,已經(jīng)很久沒去看她了。
"嬸嬸!"我小跑過去,臉上堆滿笑容,"您怎么來了?快進屋坐!"
嬸嬸勉強笑了笑,跟著我進了屋。
屋內(nèi),我忙著沏茶時,余光瞥見嬸嬸枯瘦的手指在桌沿輕輕敲擊,節(jié)奏里藏著說不出的焦灼。茶香氤氳中,她終于開口:"小果啊..."話音未落又咽了回去,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我讀不懂的情緒。
我給她倒了杯熱茶,又翻出前幾日買的蜜餞招待她??伤笾璞t遲不喝,眼神飄忽,欲言又止。
她嘆了口氣,終于開口:"小果啊,你最近……天天往后山跑?"
"對呀,李蓮花教我武功呢!"我咬了口蜜餞,含糊不清地回答。
"后山那位李公子..."嬸嬸的視線落在我練武磨出的繭子上,嬸嬸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娘生前可從未提起這門親戚。"
茶盞在我手中微微一顫,水面蕩起細(xì)小的漣漪。我故意讓笑聲顯得清脆:"遠(yuǎn)房的遠(yuǎn)房,娘親怕是都不記得了。"
屋外槐樹的影子斜斜投在窗紙上,枝椏如抓撓的手。嬸嬸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整日往山里跑..."她粗糙的掌心傳來不容抗拒的溫度,"村里那些長舌婦的話,難聽得很。"
"嬸嬸,您有話就直說吧。"我坐到她對面,笑瞇瞇地看著她。
"小果,你今年十五了。"嬸嬸放下茶杯,語氣嚴(yán)肅,"村里像你這么大的姑娘,早該議親了。"
我差點被蜜餞噎?。?議親?!我才不要!"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劃出幾道淺痕。是啊,在這個時代,十五歲已是待嫁的年紀(jì)??晌业撵`魂早已不是懵懂少女,如何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你別急。"嬸嬸按住我的手,"嬸嬸不是逼你,只是……"她猶豫了一下,"你天天往后山跑,孤男寡女的,村里人難免說閑話。"
我心頭一緊:"他們說什么了?"
"還能說什么?"嬸嬸嘆氣,"說你一個姑娘家,整天跟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成體統(tǒng)。"
我心里舒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說李蓮花的事:"李蓮花不是什么來歷不明的人!他是我們家遠(yuǎn)房親戚,也是我朋友!"
"朋友?"嬸嬸狐疑地看著我,"那他為何不光明正大地來村里教你?偏要你天天往山里跑?"
我張了張嘴,一時語塞??偛荒苷f李蓮花是江湖中人,身份特殊吧?
嬸嬸見我不說話,語氣軟了幾分:"小果,嬸嬸不是不信你,只是擔(dān)心你吃虧。那李公子……"她頓了頓,"他可有說過要娶你?"
"娶我?!"我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嬸嬸!我們根本不是那種關(guān)系!"
"那他傷好了為何不走?"嬸嬸反問,"一個外鄉(xiāng)男子,無緣無故留在這里,總得有個理由吧?"
我深吸一口氣,認(rèn)真地看著嬸嬸:"嬸嬸,李蓮花是個很好的人,他教我武功,也尊重我。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親人,他值得信任。"
嬸嬸盯著我看了許久,終于長嘆一聲:"你既然這么說,嬸嬸也不多勸了。只是……"她猶豫了一下,"既然是親人,朋友,那嬸嬸幫你相看一門親事如何?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jì),你爹娘若是在天有靈,也希望你有個依靠。"
"張家的小子今年十七,在縣衙當(dāng)差..."嬸嬸從懷里掏出一方紅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生辰八字。
我猛地站起,衣袖帶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湯在桌上蜿蜒,如同我們之間突然裂開的鴻溝。"我不嫁!"這三個字脫口而出,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嬸嬸的臉色瞬間灰?。?你爹娘若在..."
"他們會尊重我的選擇。"我打斷她,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堅定?,F(xiàn)代的婚戀觀在我胸腔里燃燒,可面對老人眼中的淚光,火焰又漸漸熄滅成嘆息。
我是個現(xiàn)代人,怎么可能接受十五歲就嫁人?更不可能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嬸嬸,我不想成親。"我搖頭,"至少現(xiàn)在不想。"
嬸嬸臉色一僵:"小果,你……"
"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我握住她的手,"但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會照顧好自己,您別擔(dān)心。"
嬸嬸眼眶微紅,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罷了,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挎起竹籃,步履沉重地離開了。
我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李蓮花在教我練劍時突然問我:"你嬸嬸昨日來找過我。"
我手一抖,木劍差點掉地上:"她……她跟你說什么了?"
李蓮花神色平靜:"她說你是個苦命的小姑娘,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有沒有打算娶你。"
我臉"唰"地紅了:"她怎么能……"
"我告訴她,"李蓮花打斷我,語氣淡然,"我只把你當(dāng)朋友當(dāng)妹妹。"
我心頭莫名一澀,但很快又松了口氣——這樣也好,省得嬸嬸再胡思亂想。
"她還說,既然是遠(yuǎn)房親戚,不如親上加親。"李蓮花繼續(xù)道,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我扶額:"她真是……"
"我婉拒了。"他看著我,眼神溫和卻疏離,"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
傍晚時分,嬸嬸又來了我家,這次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
"小果,李公子都跟我說了……"她聲音哽咽,"是嬸嬸多事了。"
我心頭一軟,拉住她的手:"嬸嬸,我知道您是為我好。"
"我只是怕你受傷害啊……"她抹了抹眼角,"你爹娘走得早,我總得替他們看著你。"
我鼻子一酸,抱住她:"我會好好的,您別擔(dān)心。"
嬸嬸拍了拍我的背,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第二天練劍時,李蓮花比往常更加沉默。直到收劍時,他才突然開口:"你若覺得困擾,我可以離開。"
我一愣,隨即搖頭:"不,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
他靜靜地看著我,眸色深沉:"江湖險惡,你不該被我牽連。"
"李蓮花,"我直視他的眼睛,"我既然選擇跟著你學(xué)武,就不怕閑言碎語。"
他沉默片刻,最終輕輕點頭。
自那以后,嬸嬸再沒提過親事的事,村里人的閑言碎語也漸漸少了。我和李蓮花依舊每日在后山練武,只是他偶爾會望著遠(yuǎn)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我,也開始思考未來的路——是繼續(xù)留在這個小漁村,還是……跟著他走向更廣闊的江湖?跟著他,怎么跟,以什么名義跟,李蓮花孝期未滿,等他守孝結(jié)束,就要啟程去尋找單孤刀的遺骸。而我呢?我該以什么身份跟著他?朋友?徒弟?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異鄉(xiāng)人?
若是實在不行。那就告訴李蓮花我的真實身份。
夜深人靜,我獨自坐在屋頂上,望著滿天繁星發(fā)呆。
夜風(fēng)微涼,我抱緊雙膝,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如果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他會信嗎?還是會覺得我瘋了?
"怎么,睡不著?"
李蓮花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我差點從屋頂滑下去。他不知何時上來了,手里還拎著一壺酒。
"你走路怎么沒聲音的!"我拍了拍胸口,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
他輕笑一聲,在我身旁坐下,遞過酒壺:"喝點?"
我接過酒壺,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讓我忍不住咳嗽起來。
"不會喝還逞強。"他接過酒壺,搖了搖頭。
"誰說我不會!"我搶回來,又灌了一大口,這次嗆得更厲害了。
李蓮花無奈地拍了拍我的背:"慢點。"
夜風(fēng)拂過,帶著遠(yuǎn)處海浪的聲音。我們并肩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檐角的風(fēng)鈴在夜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我抱膝望著天邊那輪將滿未滿的月亮。銀白的月光給李蓮花的側(cè)臉鍍上一層冷釉,他執(zhí)壺的手腕在月華下泛著玉石般的光澤。
"李蓮花……"我猶豫了一下,"等孝期結(jié)束,你真的要去找你師兄嗎?"
夜風(fēng)突然轉(zhuǎn)了方向,帶著咸澀的海氣拂過我的面頰。我盯著他腰間那個打著銀補的酒葫蘆——那里裝著他對逝者全部的承諾。
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嗯。"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竹葉在我指間碎成幾瓣。
他側(cè)頭看我,月光下,那雙眼睛深邃如潭:"江湖險惡,你不必跟著我冒險。"
"我不怕!"我攥緊拳頭,"而且……我武功也不差了吧?"
他輕笑:"差遠(yuǎn)了。"
“……我”
"李蓮花..."我捻起一片飄落的桂花,"我說過要幫你解毒的。"
他執(zhí)壺的手微微一頓,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晃出細(xì)碎的波紋。藥圃里新栽的當(dāng)歸隨風(fēng)輕擺,將清苦的藥香送到我們之間。
"解毒一事..."他仰頭飲酒,喉結(jié)滾動如靜水深流,"順其自然便好。"
我急得去抓他的衣袖,指尖觸到他腕間那道淡白的疤痕:"可是..."
"你救我時,為我解了一半的毒,已是恩情。"他輕輕抽回手,袖口繡著的銀蓮紋在月色下若隱若現(xiàn),"如今三成內(nèi)力相佐,只要不妄動真氣..."
夜風(fēng)突然轉(zhuǎn)了方向,將他的話吹散在藥香里。我望著他垂落的眼睫,想起那日在云隱山,他跪在師父墳前咳出的那口黑血。
"從云隱山回來..."我數(shù)著屋脊上的瓦當(dāng),"確實沒再見你毒發(fā)。"
他輕笑一聲,酒壺在指尖轉(zhuǎn)出個漂亮的弧度:"所以不必..."
"可那日你教我輕功時!"我突然提高聲音,"我明明看見你按著心口..."
月光在他驟然緊繃的指節(jié)上凝成霜色。遠(yuǎn)處傳來海浪拍岸的悶響,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小果。"他忽然伸手,一片飄落的桂花停在掌心,"你看。"
月光穿透薄如蟬翼的花瓣,將經(jīng)絡(luò)照得清晰可辨。他手腕輕翻,花朵便隨風(fēng)沒入黑暗。
"有些事..."他望著花瓣消失的方向,"強求不得。"
"不過,"他頓了頓,"若你真想跟著,我也不攔你。"
我眼睛一亮:"真的?"
"嗯。"他仰頭飲了一口酒,"只是……"
"只是什么?"
他看向遠(yuǎn)方,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只是我這一路,未必能護你周全。"
我心頭一暖,卻又莫名酸澀。他是在擔(dān)心我嗎?
"我不需要你護著。"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可是要當(dāng)天下第一女俠的人!"
他低笑一聲,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