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素白的布鞋走到我面前。隨后,一只溫厚的手掌貼了上來。
來人喂了我一口熱水,又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像真有幾分魔力,撫退了我的疼痛。
我費力地凝神看去,原是一個白衣僧人。眉眼清俊,盡是慈悲佛氣。只是這張臉,
怎的越看越眼熟?我心頭一顫,喃喃道,“楊楚明......”僧人面不改色,雙手合十,
面容慈悲,“貧僧法號塵安?!蔽毅读算丁N医^不可能記錯?!安粚?!”我掙扎著坐起來,
慌不擇路,拽住僧人的衣袖。藏不住心中的激動,我問他,“你,你莫非不記得我了?
”“我是鈴蘭!”草原未滅時,楊家是我父王最倚重的漢臣。情竇初開那會兒,
我也曾同楊楚明說些玩笑。譬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楊楚明是個極害羞的少年,
每每此刻,皆紅了臉不敢搭話。若非楊父連通中原皇室倒戈,我想,我是會嫁給楊楚明的。
王庭覆滅的那天,草原下了十年不見的大雨。我父母死在了楊家人刀下。
楊楚明背著我逃出了王帳。我和他在懸崖邊對峙。他生了一雙含情目,卻滿是哀愁地看著我。
同我說了三遍對不住。三遍,就抵了我和他的三年。可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問清楚。再后來,
我孤身流浪去中原。我想去找楊楚明。卻終是石沉大海。中原人說,皇帝表面禮遇楊家,
實則早已派人將這一族滅口。背叛舊主者,又有誰敢篤定他們忠誠?
塵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即起身,抽出袖管,神色淡漠,輕輕搖頭,
“貧僧從未聽聞過施主名諱?!薄敖褚怪皇乔∏陕愤^,施主,許是認(rèn)錯了。”我不死心,
仍想再追問他。塵安與我保持距離,念了句佛號,而后翩然離去。又剩了我一個人。
冷寂落寞,身側(cè)無人。像被拋棄的怨婦似的。我揉了揉眼睛,身上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
“我竟不知,卿卿何時看上了那么個和尚。”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謝觀塵的指尖撫了上來,勾住我一縷發(fā)絲,打圈繞纏?!斑€對他這般念念不忘?
”他語氣慢條斯理,卻又夾雜著深深的不滿。似是一條蓄力待發(fā)的狼。我喉間堵塞,
說不出一句辯駁。我不知道謝觀塵聽了多久。卻預(yù)感到,他不會放過我。7.馬車?yán)铩?/p>
謝觀塵叼住我的頸肉,緩慢又重重地碾磨。我緊緊摟著他的脊背,咬著下唇,
努力不發(fā)出聲音。我最受不得溫水煮青蛙。偏偏謝觀塵存了壞心思。他抬頭,捏住我下巴,
似笑非笑問,“我方才可是都瞧見了,卿卿在那和尚面前溫柔小意比我更甚,真是大膽。
”我急促出聲,“小侯爺冤枉......”謝觀塵輕笑,“那你且說說我如何冤枉你。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譬如,你先說,你與那和尚是何種程度上的舊相識?
”我把他這句話在腦中飛速過了一遍。當(dāng)機(jī)立斷,主動抬腰跨上謝觀塵腹部,目光柔順哀婉,
“奴婢并不識那僧人?!敝x觀塵挑眉,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我趕忙又道,“小侯爺不知,
奴婢自小患有一頑疾,每每發(fā)病,都會認(rèn)錯眼前之人?!薄胺讲牛?/p>
方才......”我臉龐潮紅,既羞又惱,“奴婢思您心切,
不小心錯認(rèn)了......”謝觀塵輕笑,臉色終于柔和下來。他撫上我的腰,定定看著我,
“我竟不知,世間還有這般奇病?!蔽倚念^一抽,正想著再找些理由彌補(bǔ),
未成想謝觀塵吻了吻我的唇角。他眉眼間染上些溫柔,“卿卿確實大膽,連我都能錯認(rèn)。
”“不過此刻,我倒是有很多氣力幫卿卿記準(zhǔn)了?!彼惯@般輕易信了我。馬車外有人經(jīng)過,
我嚇了一跳,忙不迭落進(jìn)謝觀塵懷中。謝觀塵低笑出聲,隨即攬住我肩頭,加深了方才的吻。
不知天旋地轉(zhuǎn)到何時,我模糊聽到謝觀塵的聲音,“卿卿,你絕不能騙我。
”“否則......”有人放了一簇?zé)熁?。劈啪作響,宛若幻夢?;ǔ?jié)后,
我照常跟在謝觀塵身邊侍奉。這已經(jīng)算是定北侯府人盡皆知的秘密。
喬氏還派人送了幾回上好的助孕藥材,明里暗里地提醒我盡早完成任務(wù)。但最近不知怎的,
謝觀塵開始早出晚歸。時常我歇下了,他才姍姍來遲。有相熟的侍女悄悄給我遞話,
“昭蘭姐姐,我昨兒個還瞧見小侯爺,和丞相家那位小姐來往的頗親密呢。
”“聽聞夫人也屬意那小姐,可卻將姐姐你置于什么境地呢?”“我想著,
你可千萬別受了男人的騙呀?!蔽椅⑽⒄ι?,實際上并不怎么在意。我見過丞相小姐一次。
是個極明艷嬌貴的少女。但謝觀塵娶哪位小姐,納哪位侍妾,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居無定所,定北侯府算是僅有的一個倚靠。起碼現(xiàn)在,我不能離開這里。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8.京郊的鳳鳴古寺里,種著一棵百年梧桐樹。白衣的僧人坐在樹下,
掌中執(zhí)一卷佛經(jīng),面前擺著一盤殘棋。僧人眉眼恬靜,神色淡然,如殿中圣像般肅穆。
我從他身邊走過,徑直進(jìn)了大殿,跪在蒲團(tuán)上,虔誠地上了一炷香。再抬頭時,
塵安已站在我身邊。他微微垂眸,輕聲道,“施主有何所求?”我雙手合十,
直視著佛像慈悲的眼眸。“求離人速歸,求人生無憾。”塵安不置可否,
“與其執(zhí)著不可歸之人,不如盼來日光明燦爛?!蔽覈@了口氣,“若我往事暗沉,
來日也無光明,又當(dāng)如何?”“......”塵安轉(zhuǎn)動念珠的指尖慢了一瞬。他亦是輕嘆,
隨即伸過手來。是一枚做工精細(xì)的平安符。我不明所以,只聞塵安淡淡道,
“神佛會賜福于每個虔誠的子民?!薄捌鋵嵾^好當(dāng)下,比追憶和幻想更加重要。
”我抿了抿唇,“興許吧?!毙闹须y免落寞,他還是不愿承認(rèn)。我搭上塵安的手臂,
準(zhǔn)備起身。身后驀地傳來一道女聲,“我怎么瞧著這位姑娘眼熟得很,
像是......平日在謝郎身邊伺候的那位?”我轉(zhuǎn)頭看去,正正撞上謝觀塵沉郁的目光。
他身邊跟著個衣飾華麗的女孩,正是鄭丞相家的小姐。鄭小姐捂著唇偷笑,神情揶揄而譏誚。
我想了想,同他們行了個禮,“見過小侯爺,鄭小姐?!编嵭〗阄恍?,意有所指,
“我現(xiàn)在可不是你主子,以后再拜也不遲?!敝x觀塵沒答話,眼瞳冰冷中還存著些陰鷙。
鄭小姐目光在我和塵安之間來回跳動,天真又好奇地問道,“我看書上說,
僧人是不能同尋常女子走得太近的,可方才,我分明瞧見小師父同這婢女姿態(tài)親密,
宛若璧人?!蔽夜首骰炭?,“您說笑了,平白給奴婢扣帽子,不光奴婢清譽受損,
連帶著定北侯府也會丟了面子?!眽m安眉眼淡然,隨我其后開口,“修行之人斷情愛,
而世人困于口業(yè),施主應(yīng)慎言。”鄭小姐搖頭,嬌蠻道,“我聽不懂你們這種高深話。
”“我只知道,不能教我的謝郎受了委屈。”說完,她一把抱住謝觀塵的手臂,
挑釁地沖我揚了揚下顎。我只覺莫名其妙。謝觀塵盯了我一會兒,似是覺得煩了,
揉了揉眉心,“夠了?!蔽业谝淮温牭街x觀塵這種語氣。徹骨的冷漠和失望。
9.“你隨我回去?!敝x觀塵偏頭,不看我。我藏好平安符,從善如流答了聲好。聞言,
鄭小姐頓時如臨大敵,“謝郎......”謝觀塵不理她,牽過我的手,
直接朝著寺門走去。見狀,鄭小姐也急了,慌里慌張地跟上謝觀塵,不住叫著等等她。
塵安亦緊隨其后,輕聲說著送客的話。明明一切都很正常。所以當(dāng)我聽到梧桐樹斷的聲音時,
才會不知所措。參天的百年古樹,突然間攔腰折斷。它像是有靈性似的,避開了其他三人,
單獨兇猛地朝我壓了下來?!扒淝洌 薄扳徧m!”謝觀塵和塵安異口同聲。我瞪大眼睛,
扭頭和塵安對視。僧人俊麗的容顏有了波動,宛若一塊破碎的冷瓷,
終于有了幾分記憶里熟悉的模樣。他那樣焦急地朝我伸手。像那年一樣,他背著他的父母,
救我出了王帳。腰間一股大力。我被扯到一方寬厚柔韌的胸膛上。撲面而來的松木香,
修行之人的圣潔氣。下一瞬,梧桐樹“砰”得一聲倒在我腳邊。花葉散落一地,
泥土都震了三震。若塵安再晚那么一步,我約莫就會腦袋開花。我后怕地喘著氣?!皼]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