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妝箱里的銀簪子,插在夯土墻裂縫那晚開始生銹。婆婆說這是鎮(zhèn)宅的,
卻鎮(zhèn)不住我月子里洇血的惡露浸透炕席。全村媳婦都知道,那道裂了二十年的三八線,
是男人用鋤頭夯出來的貞節(jié)帶——現(xiàn)在,我要用這堵墻的碎磚,給全村媳婦刻碑。
1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夜,我的血水浸透了第七床褥子。婆婆拎著油燈掀門簾時,
冰碴子順著棉絮縫往我腰眼鉆。"敗家玩意兒!"她抄起剪臍帶的剪刀,把褥子挑出個窟窿,
"這棉花夠給老黃狗絮個窩。"我盯著她棉褲上金線繡的蓮花,
想起成親時她說"蓮花座只傳生男丁的媳婦"。外間傳來丈夫嚼豬頭肉的聲響。
他晌午往我床頭摔了個陶罐:"娘說胎盤能入藥,你剖出來的歸我弟媳。
"我蜷在腥臭的褥子里,聽著婆婆拿我的血浸的草木灰喂雞——她說是辟邪。可我知道,
西院王姐剛出月子就吊死在后山,用的正是這灰搓的麻繩。第四天,
婆婆把全家人的褲衩堆成山:"坐月子光吃不下奶,洗洗晦氣。"井臺結著冰,
我十指腫成胡蘿卜,搓著沾著經血和黃斑的布料。小姑子嗑著瓜子笑:"嫂子,
我哥說你這肚子跟漏水的面口袋似的。"那晚我燒得說胡話,恍惚見王寡婦在窗外招手。
她腕上拴著當年我送的銀鐲子,血順著鐲子往下淌,在雪地上澆出條紅線。
我跟著紅線爬到谷倉,聽見丈夫正跟村長媳婦嘀咕:"生不出帶把的,
留著也是糟蹋糧食..."突然有熱流涌出褲管,我低頭看見血水在月光下蜿蜒成河,
撞上谷倉門檻時凍成了冰棱。第二天全村都來看稀奇——那道血冰線筆直得像用墨斗打過,
正好把婆家院子劈成兩半。"作孽??!"婆婆舉著桃木劍要破冰,我攥著浸血的褲衩笑出淚。
原來女人的經血真能辟邪,你們看,連閻王爺都不敢跨過這條三八線。
2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黑鍋底時,我正攥著豁口的瓷碗接房梁漏的雨。
婆婆把最后一塊臘肉懸在界線上方,油星子順著麻繩滴在我這側的野菜湯里。"敗家玩意兒,
奶水稀得跟刷鍋水似的!"她往火炕上啐了口濃痰,
我盯著那口黃痰滑過炕席上的三八線——那是她用燒火棍蘸著鍋灰畫的。
線那邊鋪著新彈的棉花褥,線這邊是被血水漚爛的草墊子。后半夜?jié)q奶疼得像千萬根針在扎,
我哆嗦著摸向線那邊的熱水壺。指尖剛碰到搪瓷殼,
婆婆的銅煙桿就砸在我手背上:"晦氣東西!沾了你的手,明兒老四相看媳婦要觸霉頭!
"我蜷回草墊子數(shù)瓦縫里的星星,聽見線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小叔子帶著酒氣翻過火炕,黢黑的手往我被子里探:"嫂子,我哥說你這肚子不爭氣,
借俺的種試試..."我摸到白天藏起來的剪臍帶的剪刀,冰涼的鐵銹味沖進鼻腔。"砰!
"東屋突然傳來摔陶罐的聲響。小叔子嚇得滾下炕,婆婆舉著油燈沖進來,
火光晃見我手里的剪刀。她一把扯住我頭發(fā)往墻上撞:"喪門星!想害我們老李家絕后!
"血糊住左眼時,我看見門檻外閃過半截紅褲腳。是西院李嫂,她懷里抱著個陶罐,
朝我比劃三根手指。等婆婆罵罵咧咧去給祖宗牌位燒香,那陶罐骨碌碌滾到我腳邊。
罐子里是結成塊的豬油,底下壓著張煙盒紙。就著月光,我認出李嫂歪歪扭扭的字:"鳳,
這油抹傷口,當年我抹了二十三罐。"紙背面密密麻麻全是血指印,
像一群掙命的蛾子撲在泛黃的紙面上。第二天挑水時,我故意把桶摔在井臺。
冰面裂開的紋路像極了李嫂眼角皺紋。她蹲下身撿碎片,
棉襖袖口滑出一截手腕——那里紋著個"娼"字,邊緣結著紫黑的痂。"二十年前我坐月子,
婆婆在炕上畫了道線。"她聲音輕得像井底冒的寒氣,"線那邊供著送子觀音,
線這邊..."她突然扯開衣襟,肚皮上橫七豎八的刀疤像蜈蚣在爬,
"他們在我宮口塞香灰,說能燙出男胎。"我手里的井繩突然繃緊,
桶里晃出的水澆濕了褲腿。李嫂猛地攥住我手腕:"昨兒晌午看見老四往鎮(zhèn)衛(wèi)生院跑,
你婆婆跟著去的。"她指甲掐進我肉里,"他們要給你結扎,就在今夜!"日頭墜到西山時,
我摸到炕席下的剪刀。婆婆在院里磨砍柴刀,哼著給老母豬接生的調子。
當小叔子再次摸進西屋時,我攥著剪刀扎進他大腿根。血噴在炕席的三八線上,
像誰打翻了朱砂硯臺。"殺人啦!"婆婆的尖叫驚飛了滿樹烏鴉。我光腳踩過冰碴子,
懷里揣著李嫂給的陶罐。月光把雪地照得慘白,身后追來的火把像條吐信子的毒蛇。
跑過村口石橋時,我撞見丈夫扶著大肚子的村寡婦往衛(wèi)生院去——她脖子上掛著我的龍鳳鐲,
肚皮滾圓得像是要炸開。我轉身鉆進墳地,扒開春妮姐墳頭的荒草。
當年她難產咽氣時攥著的繡帕還在,帕角繡著并蒂蓮,線頭卻絞成個死結。
我把帶血的剪刀埋進墳土,突然摸到塊硬物——是半塊界碑,
殘存的字跡在月光下淌血:"李門趙氏,貞烈可風"。3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鳴像在打鼓,
我蹲在秧苗間數(shù)著蝌蚪。那道用碎瓷片嵌出來的三八線歪歪扭扭爬過水田,
線那頭的蓮藕塘泛著油光——婆婆今早往里頭倒了三桶豆餅肥。"鳳丫頭!
"公公的旱煙桿突然戳在我后腰,"數(shù)清楚嘍,線這邊歸你養(yǎng)的蛤蟆,少一只拿你是問!
"他鞋底粘著剛踩死的青蛙,腸子拖出黏糊糊的綠線。
我盯著他腰間新拴的智能手機——那是用我采茶錢買的。昨夜偷看他轉賬記錄,
發(fā)現(xiàn)他給表弟轉的"買???,備注寫著"給翠芬墮胎營養(yǎng)費"。日頭墜到山尖時,
田埂上傳來熟悉的咯咯聲。母親挎著竹籃站在界碑旁,鬢角的白發(fā)比去年更密了,
可腰板還像她當年掄鐵锨拍流氓時那么直。"鳳啊,娘腌了糖蒜。"她掀開藍花布,
二十年前裝農藥的玻璃罐里,紫皮蒜頭泡在琥珀色的醋汁里。我喉頭突然發(fā)緊,
那是我出閣時唯一帶走的嫁妝。婆婆舉著糞勺沖過來時,我正把第七只青蛙塞進嘴里。
油炸的香氣混著膽汁的苦,蛙腿在齒間發(fā)出脆響:"娘教我的,餓極了樹皮都能啃。
""天殺的饞貨!"糞勺砸碎在界碑上,腐臭的糞水濺進糖蒜罐,"這蛙是留著祭祖的!
你...""祭給二十年前餓死的春妮姐嗎?"我吐出蛙骨,
在瓷片界線上拼出個歪扭的"冤"字,"那年饑荒,您說她偷吃供品,
活活打掉了她五個月的胎。"母親突然抄起竹籃砸向糞桶,酸醋和糞湯炸開刺鼻的煙霧。
她拽開衣襟露出肚皮上的刀疤:"當年我懷鳳兒八個月,婆家斷我三天糧,
這疤是挖觀音土留下的!"無人機嗡嗡聲從頭頂掠過,女兒舉著直播設備大喊:"姥娘威武!
網友說要眾籌給咱家買蛙苗!"彈幕刷過密密麻麻的禮物特效,映在婆婆煞白的臉上。
"現(xiàn)在新社會了!"母親把農藥罐重重墩在界碑上,"我家鳳兒吃的是自己養(yǎng)的蛙,
不像某些人..."她突然掀開婆婆的智能手機殼,露出夾層的B超單,
"偷著給外室補身子!"蛙群突然此起彼伏叫起來,像在給誰敲喪鐘。
我把最后半只蛙腿塞進女兒嘴里,看她胸前的?;臻W著光——那是縣一中重點班的徽章,
繡著"婦女能頂半邊天"的金線。4我蹲在田埂調試傳感器時,
無人機的陰影正掠過婆婆的麻將桌。
液晶屏上跳動的數(shù)據像在嘲笑那道發(fā)霉的三八線——土壤濕度79%,氮含量超標三倍,
正是她偷偷倒進我稻田的化肥濃度。"金鳳姐!"村口小芳舉著纏膠帶的手機跑來,
"直播間有人說咱的有機米有黑斑!"我點開她裂屏的手機,
彈幕里跳出條刺眼評論:"種田娘們懂什么科技,回家奶孩子吧!
"我摘下草帽扣在攝像頭前:"鄉(xiāng)親們看好了!"無人機俯沖進婆家蓮藕塘,
畫面里浮著成片的死魚,"某些人往田里倒化合肥,
排污管埋在..."婆婆突然舉著糞叉入鏡,直播間瞬間沖上熱門。
當晚村委會辦公室燈火通明,我指著投影儀上的光譜圖:"三八線東側重金屬超標48倍。
"村主任的茶杯抖出個漣漪,那下面壓著公公送的和田玉鎮(zhèn)紙。"不可能!"公公踹翻板凳,
"老子用牛糞施肥幾十年..."我按下遙控器,智能監(jiān)控回放他深夜拖化肥袋的畫面。
視頻角落閃過小姑子往自家果園噴除草劑的鏡頭,
彈幕突然刷爆:"315剛曝光的違禁農藥!"二十三個媳婦抱著玻璃罐沖進來時,
我正在調試水質檢測筆。張嬸的罐里泡著發(fā)黑的稻穗:"這是去年被藥死的秧!
"李嫂的罐底沉著死胎般畸形的茄子。我把檢測筆插進污水,數(shù)值飆升的瞬間,
二十三部手機同時對準跳動的紅光。"明早七點,"我敲敲裂了縫的界碑,
"用光纖鉆透這堵墻。"婆婆舉著桃木劍要劈機器,
我亮出蓋著紅章的檢測報告:"蓄意破壞科研設備,要坐牢的。"晨霧未散時,
激光測繪儀在三八線上打出筆直的紅線。我握著電鉆的手在抖,
當年被迫洗褲衩落下的風濕鉆心刺骨。第一塊夯土崩裂時,
地底突然露出半截陶罐——是春妮姐的骨灰壇,壇身刻滿"賤""娼""賠錢貨"。
"接著鉆!"母親突然握住我顫抖的手,"當年春妮難產,他們說產婦血晦氣,
連棺材都不給..."光纖探頭破開最后一道土墻時,陽光突然刺破云層,
照見壇底壓著的賬本——二十年來全村女嬰的"超生罰款",全變成了麻將館的籌碼。
村口大喇叭突然響起我的抖音神曲:"姐就是女王,
必須努力自強..."三十八個媳婦扛著鋤頭站在廢墟上,腳下的光纖像條蘇醒的紅龍。
我舉起檢測儀對準鏡頭:"家人們看好了,這堵墻的夯土里——"數(shù)據屏爆出驚人數(shù)值,
"汞含量超標一千倍!"婆婆癱坐在翻出的避孕環(huán)堆里,
那些生銹的金屬圈正在直播鏡頭下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