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來得猝不及防,陸雪萍抱著教案在街邊疾走。發(fā)梢沾了水珠的茉莉花香被雨氣沖散,
轉(zhuǎn)過巷口時,青澀的柿子香卻突然撞進鼻腔。"當心臺階。
"木質(zhì)拖板摩擦地面的聲響混著青年低沉的嗓音。她抬頭,看見透明雨棚下碼放整齊的果箱,
水珠順著棚檐串成珠簾。穿深藍工裝圍裙的男人正在挪動貨架,手臂肌肉隨著動作起伏,
像被雨水洗亮的青銅器。"要柿子嗎?"他轉(zhuǎn)身時露出被曬成小麥色的脖頸,
指節(jié)分明的手掌托著顆青黃相間的果實,"放米缸里悶三天,澀味就退了。
"雨聲忽然變得綿密,陸雪萍發(fā)現(xiàn)他左耳垂有顆小痣,隨著說話時細微的表情輕輕顫動。
她鬼使神差地買了五斤。紙袋接過來時碰到他食指的老繭,粗糲的觸感激得她指尖發(fā)麻。
等走到公寓樓下才驚覺,自己向來最討厭處理未成熟的水果。第二日清晨,
案頭玻璃瓶里插著支沾露的洋桔梗。陸雪萍望著樓下巷口支起的水果攤,
白襯衫領(lǐng)口被晨風(fēng)吹得微微鼓起。早自習(xí)鈴響前十分鐘,她特意繞路經(jīng)過攤位。"陸老師早。
"陳默正在給蜜瓜套保鮮膜,抬頭時晨光落進他眼尾細紋,"昨天的柿子...""還澀著。
"她打斷他的話,卻在瞥見推車上新到的水蜜桃時頓住。粉白果皮上凝著細小水珠,
像少女羞赧時鼻尖的薄汗。"要嘗嘗嗎?"水果刀利落地劃開桃皮,
琥珀色汁水順著他的腕骨流到塑料案板。陸雪萍接過桃肉時,
聽見自己高跟鞋跟碾過碎石子的聲響格外清晰。自此她開始頻繁光顧這方不足五平米的攤位。
深秋時陳默會留好糖心蘋果,初春的草莓總多裝半盒。直到某個梅雨季傍晚,
她撞見隔壁班王老師紅著臉接過他遞的荔枝,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驚覺,
裝教案的帆布袋不知何時浸滿了各色果香。流言在教師辦公室悄然滋長時,
陸雪萍正批改作文本。學(xué)生稚嫩的筆跡寫著:"媽媽說離婚的女人就像切開的蘋果,
很快就會氧化發(fā)黃。"紅墨水在句尾泅開暈痕,她摘下眼鏡,發(fā)現(xiàn)窗外梧桐葉已染上金邊。
那日她刻意繞開水果攤,卻在巷尾被陳默攔住。他肩頭落著銀杏葉,手里捧著剝好的柚子,
瑩白果肉盛在青瓷碗里。"街口小學(xué)翻修,我?guī)兔Π崃藘商旖ú摹?他喉結(jié)滾動,
"攢的錢...夠買束像樣的花。"初雪降臨那晚,急診室的消毒水味里混著橙子清香。
陳默守在掛點滴的母親床邊,抬頭時眼底血絲蛛網(wǎng)般蔓延。"醫(yī)藥費..."話音未落,
陸雪萍已將繳費單折成紙船塞進他圍裙口袋。暖氣片嗡嗡作響,她觸到他凍裂的指關(guān)節(jié),
想起作文本上那個荒謬的比喻——這雙手分明比任何鮮花都生機盎然。三年后的開學(xué)日,
陸雪萍抱著新課本經(jīng)過熟悉的街角。晨霧中有人正在碼放柿子,
深藍圍裙下露出半截訂婚戒指設(shè)計圖。圖紙邊角被橘子汁浸出淡黃痕跡,
密密麻麻的批注間藏著句:"雪要輕,萍要穩(wěn),木頭盒子要雕并蒂蓮。""陳師傅,
這柿子..."她伸手去接,尾音消融在他驟然收緊的懷抱里。油紙袋沙沙作響,
成熟果香漫過整條長街。巷口裁縫店的阿婆推了推老花鏡,看著那個總來補襯衫的女教師,
終于穿上了繡金線的大紅嫁衣。第二章 果核心事油紙袋在陳默臂彎里發(fā)出細碎的響動,
熟透的柿子滲出蜜色汁水,在他深藍圍裙上洇開星點痕跡。
陸雪萍的臉頰貼著他棉質(zhì)襯衫第三顆紐扣,
聽見胸腔里傳來擂鼓般的心跳——和昨夜他在裁縫店量體裁衣時,
銀尺滑過她腰線的頻率一模一樣。"圖紙沾了橙汁。"她悶聲說,指尖戳了戳他后背。
晨霧里飄來生煎包的焦香,隔壁五金店老板探出頭吹口哨,
陳默的耳尖瞬間紅得像筐里待售的山楂。裁縫店玻璃門上的喜字還蒙著水汽,
阿婆端著搪瓷缸踱出來:"陳師傅今早摔了我三根粉筆,非說牡丹花樣襯不上陸老師。
"老式縫紉機噠噠聲中,大紅嫁衣在櫥窗里流淌著綢緞的光,金線并蒂蓮在裙擺若隱若現(xiàn),
像沉在深潭里的星星。陸雪萍摸著設(shè)計圖紙上的橙漬,忽然想起三年前急診室那個雪夜。
陳默攥著繳費單蜷在塑料椅上,醫(yī)用膠帶在他虎口勒出白痕。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挑揀柿子,
后頸新生了些許白發(fā),在朝陽下泛著溫柔的銀光。"雪萍姐!"菜場口竄出個穿校服的女孩,
馬尾辮上別著草莓發(fā)卡。這是陳默的妹妹小雨,
背著畫板氣喘吁吁:"哥你把婚戒圖紙當包裝紙啦!"揉皺的素描紙上,
纏繞的葡萄藤組成了字母L和C,戒圈內(nèi)側(cè)刻著「199顆石榴籽」
——正是三年前他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數(shù)量。校園鈴蓋過早市的喧嚷,
陸雪萍抱著教案疾走。轉(zhuǎn)過巷口時,風(fēng)掀起她米色風(fēng)衣下擺,
露出昨晚試穿嫁衣時陳默悄悄縫的暗袋——里面躺著顆用絲帕包裹的青柿,
果蒂處系著裁縫店的粉筆標簽,寫著:「等妳放學(xué)就甜了?!箶?shù)學(xué)課講到圓周率時,
坐在后排的女生突然舉手:"老師,您無名指沾了顏料。"陽光穿過玻璃窗,
陸雪萍望著指根那抹橙黃,想起今晨陳默搬貨時蹭到的柿子汁。
教室忽然此起彼伏響起咳嗽聲,她轉(zhuǎn)身寫板書,卻聽見粉筆在黑板上畫出顫抖的弧線。
午休時保潔阿姨送來保溫桶,三層食盒里碼著剝好的柚子、去核的龍眼,
最底層用糯米紙裹著糖霜山楂。
便簽紙被楊梅汁染出淡紫:「小雨說你講課時摸了一百二十七次戒指位置?!?/p>
陸雪萍咬著山楂笑出眼淚,玻璃窗外,陳默正踮腳幫煎餅攤阿公換燈泡,
工具箱上擱著本翻舊的《婚禮流程指南》。傍晚落雨時,水果攤撐起熟悉的透明雨棚。
陸雪萍蹲在貨架前整理西梅,聽見身后傳來膠鞋踩水塘的聲響。陳默舉著傘柄發(fā)銹的黑傘,
傘面卻始終向她傾斜。他們中間隔著兩箱冒水珠的荔枝,像隔著那些未說破的晨昏。
"媽說喜被要縫九斤棉花。"他突然開口,雨滴在傘骨上敲出密集的鼓點,
"我把閣樓騰出來了...以后批作業(yè)的臺燈,換成了你喜歡的暖黃色。
"霓虹燈在雨中暈成斑斕的色塊,陸雪萍數(shù)著他圍裙系帶上的結(jié)。三年前母親病床前,
這個沉默的男人也是這樣數(shù)著吊瓶里的氣泡。她伸手撫平他翹起的衣領(lǐng),
觸到內(nèi)側(cè)手工縫制的姓名縮寫——用是的她去年斷掉的那根口紅。巷尾傳來糖炒栗子的香氣,
陳默從保溫箱底掏出個鐵皮盒。二十八個青柿在米糠里安睡,每個都系著裁縫店的粉筆標簽,
最早的日期停在三年前初雪那日。陸雪萍捏著微微發(fā)軟的果實,
突然明白這些年他總在深秋進貨的緣由。雨幕中的路燈次第亮起,水果攤變成溫暖的琥珀色。
陳默低頭給她系圍巾時,陸雪萍看見他藏在領(lǐng)口的銀鏈——穿著枚氧化發(fā)暗的蘋果核,
正是三年前她賭氣扔掉的那顆。第三章 熟成時分婚紗店試衣鏡泛起漣漪般的白光,
陸雪萍捏著裙撐轉(zhuǎn)身時,聽見身后傳來柚子葉掃過門檻的沙沙聲。陳默立在四月微醺的風(fēng)里,
捧著的不是花束,而是個竹編果籃——最上層覆著沾露的枇杷葉,
底下碼著二十八個熟透的柿子,像藏著日月的琥珀。"天氣預(yù)報說婚禮那日有雨。
"他屈膝幫她系鞋帶,后頸那道搬貨留下的曬痕沒入襯衫領(lǐng)口,
"記得你第一次撐的碎花傘..."話音戛然而止,陸雪萍的珍珠耳墜擦過他手背,
涼得像那年急診室窗欞上的霜花。喜糖鋪老板踩著三輪車來送貨時,正撞見兩人在巷口爭執(zhí)。
深紅錦盒里的巧克力被替換成蜜餞果子,
陳默握著裁衣剪裁開喜字糖紙:"你低血糖暈過三次。
"陸雪萍攥著被退回的進口巧克力苦笑,
沒告訴他教導(dǎo)主任看到請柬時欲言又止的神情——離異女教師下嫁水果販子的閑話,
早隨著楊絮飄滿校園?;槎Y前夜,小雨抱著畫板溜進閣樓。月光淌過晾在窗邊的嫁衣,
女孩突然指著墻角的舊冰柜:"哥這些年總在里面藏東西。"陳默阻攔不及,
陸雪萍已掀起結(jié)霜的柜蓋——199顆石榴籽凍在保鮮盒里,旁邊躺著青瓷碗盛的桃膠,
標簽寫著「潤喉」;最底層鐵盒裝著風(fēng)干的蘋果核,覆著張泛黃作文紙,
破損處用透明膠帶仔細修補。梅雨來得比預(yù)期早,婚宴棚頂?shù)牟示I在風(fēng)中翻飛。
陸雪萍隔著雨幕望向水果攤,陳默正踮腳調(diào)整"暫停營業(yè)"的木牌。他堅持在攤位前擺酒席,
八仙桌擠在哈密瓜與芒果箱之間,賓客名單只有裁縫阿婆、煎餅攤夫婦和住院部護士長。
"新人敬茶——"小雨的尾音被雷聲掐斷。陳默母親坐在輪椅上咳嗽,
枯瘦的手突然抓住兒媳腕骨。老人從唐裝襟口摸出個油紙包,
層層剝開是枚金鑲玉的柿子吊墜,
痕處用金絲修補成葉脈狀:"默兒他爸...以前走貨落下的..."暴雨沖刷著青石板路,
陸雪萍仰頭飲盡交杯酒。紹興黃酒里沉著一顆梅子,是去年初夏陳默騎車到三十里外摘的。
她忽然想起那個被退回的喜糖盒,此刻正靜靜躺在備課桌抽屜里,
夾著張字條:「我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刮缫股⑾瘯r,陳默在雨棚角落發(fā)現(xiàn)蜷縮的身影。
六年級三班的李敏渾身濕透,
教我們了..."沾水暈開的字跡里藏著稚嫩的控訴:「為什么好老師都要變成別人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