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黃油，澆在市立三中的圍墻上。陶桃站在講臺上，
白T恤袖口卷到肘彎，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他指向窗外那棵野桃樹，
指尖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大家好，我叫陶桃，那個桃?！蹦泻⒄驹谥v臺上，
細(xì)白的手指戳向窗外那棵虬結(jié)的野桃樹，笑容像劈開云層的陽光。
沈遇白捏著鋼筆的指尖頓在半空，目光從試卷上游離，撞進陶桃眼底跳動的光斑里。
有些人天生帶著標(biāo)尺生長，
比如沈遇白——他望著男孩亂蓬蓬的雞窩頭、褶皺的oversizeT恤，
筆尖在紙上洇開墨團，像心頭突然漫開的煩躁。從這天起，
沈遇白多了個同桌——上課睡覺能把口水淌到他作業(yè)本上，遲到時書包帶子永遠(yuǎn)耷拉在肘彎，
把校規(guī)折成紙飛機掠過他課本的同桌?！澳憬猩秮碇?？
”陶桃在某個連睡兩節(jié)課的午后懶腰伸得像只貓，忽然扭頭問他。“沈遇白。
”這是兩個月來兩人除了“你好”外的第一句對白。少年瞇著眼趴在課桌縫里，
像審視新獵物般打量這個總把脊背挺得筆直的同桌。陽光漫過窗臺時，
他把發(fā)燙的臉埋進臂彎，氣聲混著呼吸漏出來：「靠，真他媽好看?！?/p>
陶桃是徹頭徹尾的顏狗，好在命運從不吝嗇給他順眼的人——比如永遠(yuǎn)板著臉的沈遇白，
再比如叼著煙沖他吹口哨的江野?！疤易樱栋胩炝?。”江野屈指彈他額頭，
動作像彈出一根煙卷，”想哪個小王八犢子呢？你同桌？”陶桃從機車上躍下，
拳頭捶在對方胸口：”要你管？”得，這是惱羞成怒了。江野苦逼的受了胸口一拳，
男孩雖然纖瘦勁兒不算大，但這拳頭也絕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從兜里摸出打火機，
“咔”的一聲點著了嘴里銜著的煙，“我不帥？”說實話，江野不丑，很帥，
痞氣少年生得眉眼鋒利，是男女都很喜歡的那種長相，平時拽得二五八萬，
就差沒在臉上寫“小爺天下第一NB”，偏生認(rèn)真時能亮得人睜不開眼?！吧賮磉@套，
”陶桃跨上機車接過頭盔，挑眉時眼尾揚起不羈的弧度，“認(rèn)識十年了，
你那套泡妞把戲?qū)μ覡敍]用?！币孓Z鳴聲撕裂暮色前，陶桃“嘖”了一聲，跨上機車，
抬手接住江野扔過來的頭盔，挑眉笑了笑，兩指并齊在額角比了個“出發(fā)”的信號，
風(fēng)把少年的白T恤灌成帆，先于星光竄了出去。江野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碾滅煙頭，
笑罵聲混著晚風(fēng)：“桃爺最他媽帥！”他們在十六歲的賽車場相遇，
兩個扒著護欄的少年望著風(fēng)馳電掣的機車，眼里燒著同樣的野火。
叛逆期的默契讓革命友誼生根發(fā)芽。江野休學(xué)了，從高二開始。
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小爺家里有的是錢，小爺可以任性”。陶桃總愛罵他是萬惡資本家。
他們是活在夜里的人——賽車、抽煙、打架，像兩株長在懸崖邊的野樹，
根須纏在一起對抗世界。2陶桃知道自己和沈遇白是兩個世界的人，
就像野桃永遠(yuǎn)長不進花園，優(yōu)等生的字典里容不下“叛逆”二字?！拔铱吹侥愠鋈ベ愜嚵?。
”他聽見沈遇白說：“你還未成年?！笨矗?，五好少年的世界里他只是不守規(guī)矩的象征。
陶桃托腮笑出挑釁的弧度：“所以呢？沈同學(xué)要去打小報告？
”此時的陶桃仍舊抱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大的態(tài)度，
但當(dāng)他和江野愣愣的在賽車場看著沈遇白打算跨上一輛機車時，他真慫了。
耳邊還回想著沈遇白的回答?！皫胰?，我就幫你保密?！彼f。“這小子能找到油門嗎？
”江野抓亂頭發(fā)，盯著沈遇白生怕一會兒機毀人亡。
這機車可是改裝過十幾次才有這么好的性能啊，肉痛得直抽氣。“沈遇白！”陶桃跑過去，
把他從車上拽下來，又扔給他一個備用頭盔：“坐后面，我?guī)??！毕囊沟娘L(fēng)撕開悶熱的繭，
沈遇白透過頭盔玻璃，看見陶桃單薄的肩胛骨在風(fēng)里起伏，像振翅欲飛的蝶。
少年身上有縷若有似無的桃子汽水味，
混著機油味鉆進鼻腔——原來無論這么張揚肆意的男孩也藏著柔軟的核，他忽然意識到，
眼前人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車停了，停在大海面前。陶桃摘頭盔的手比往常慢半拍。
“這是我和江野最喜歡的地方?！疤仗野杨^盔抱在懷里，望著墨色海面，
聲音被浪聲揉碎：“因為這里只有海風(fēng)和浪聲。”沈遇白抿了抿唇，
他想糾正說按熱力環(huán)流來講，晚上只有陸風(fēng)，沒有海風(fēng)，但看著男孩逐漸舒展的眉眼，
他默默咽下了煞風(fēng)景的話語。其實少年的世界很簡單，一起出去吹一場風(fēng)，
就足以使他對一個人改觀。之前沈遇白的抽屜里永遠(yuǎn)整整齊齊。左上方是分門別類的錯題本，
右上是按日期排列的試卷，鉛筆削成45度斜面，橡皮邊緣從無碎屑。
直到陶桃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份秩序——他的課本永遠(yuǎn)攤開在隨機頁碼，
草稿紙團里混著折紙?zhí)倚?，甚至有次掉出半顆融化的薄荷糖?！澳憔筒慌卤唤虒?dǎo)主任發(fā)現(xiàn)？
”某天午休，沈遇白看著陶桃用圓規(guī)在課桌上刻小桃心，終于忍不住開口。
少年手腕上的皮膚白得透光，青色血管在刻痕動作下輕輕跳動。陶桃頭也不抬：“怕啊，
但更怕悶死在這規(guī)矩里?！彼档裟拘?，指尖撫過刻痕邊緣，“你呢？每天活得像機器人，
不累嗎？”沈遇白喉間動了動。他想起母親每天清晨放在餐桌上的溫牛奶，
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排鍍金的獎杯，
想起自己從六歲起就被規(guī)劃好的人生——重點高中、清北復(fù)交、金融精英。
這些標(biāo)簽像精密的齒輪，將他的生活卡進固定軌道。陶桃的自由是具象的。
他會在數(shù)學(xué)課上折紙飛機，
讓寫著“沈遇白是悶葫蘆”的紙條飄到鄰班；會把校服領(lǐng)帶改成發(fā)帶，
在升旗儀式上晃著腿啃冰棍；甚至敢在物理實驗課上，用導(dǎo)線和電池組裝迷你賽車遙控器。
“來試試？”陶桃忽然將遙控器塞進沈遇白手里。講臺上的老師正在講楞次定律，
窗外的野桃樹被秋風(fēng)刮得簌簌響。沈遇白攥著塑料外殼的手心沁出汗，
看見陶桃眼里跳動的火苗，像極了他偷藏在床底的《速度與激情》海報。遙控器在掌心發(fā)燙。
沈遇白想起上周偷偷買的機車模型，零件還藏在書桌最深的抽屜里。他屏住呼吸按下按鈕，
課桌下的迷你賽車“嗡”地啟動，在兩人腳邊轉(zhuǎn)了個圈。陶桃突然笑出聲，肩膀撞到他胳膊，
帶著桃子汽水的甜香。“看，沒那么難?！鄙倌陦旱偷穆曇衾飵еM惑，沈遇白喉結(jié)滾動，
第一次覺得“違規(guī)”這件事，竟比解出壓軸題更讓人心跳加速。賽車撞上他的皮鞋時，
他鬼使神差用腳尖輕輕一勾，讓小車拐向陶桃的帆布鞋——像某種隱秘的呼應(yīng)。
那天傍晚的值日生只有他們倆。陶桃倚在窗邊啃橘子，汁水濺在玻璃上，
映出他瞇起的眼睛：“沈遇白，你知道為什么野桃樹不結(jié)果嗎？”沈遇白擦著黑板的手頓住，
看見少年指尖捏著橘子瓣，在夕陽里晃出橙紅的光：“因為它不想被摘下來，
裝在漂亮的果盤里，供人評頭論足。”粉筆灰落在沈遇白睫毛上。
他想起母親常說“優(yōu)秀的人要懂得克制”，想起父親說“自由是失敗者的借口”。但此刻，
陶桃身后的野桃樹正被晚霞染成金紅色，枝頭最后幾片葉子在風(fēng)里撲棱，
像隨時會掙脫枝干的鳥?！盎蛟S它只是沒遇到想結(jié)果的理由?！鄙蛴霭茁犚娮约旱穆曇?，
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陶桃挑眉，把最后一瓣橘子塞進嘴里，汁水順著嘴角流到下頜：“喲，
悶葫蘆會說人話了？”晚自習(xí)的鈴聲突然響起。陶桃跳下來時，橘子皮粘在他校服后領(lǐng)。
沈遇白鬼使神差伸手替他拿掉，指尖觸到少年后頸細(xì)軟的頭發(fā)。陶桃猛地回頭，
兩人距離近到能看見對方瞳孔里的光斑——一個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圓，一個是四處流竄的星。
“發(fā)什么呆？”陶桃甩甩書包帶子，“走了，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沈遇白看著少年躍出教室的背影，想起抽屜里那瓶沒送出去的桃子奶。
他抓起書包跟上去時，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從夾層滑落，
露出里面夾著的——他偷偷畫的陶桃速寫：亂蓬蓬的頭發(fā)，囂張的笑容，
身后是一棵正在結(jié)果的野桃樹。他們最終停在學(xué)校后的廢樓天臺。
月光給陶桃的側(cè)臉鍍上銀邊，他摸出藏在磚縫里的鐵皮盒，
里面是各種顏色的噴漆罐：“上周看見教導(dǎo)主任在辦公室罵我，就想在這兒搞點藝術(shù)。
”沈遇白看著他踩上欄桿。少年的白T恤被夜風(fēng)掀起，露出后腰一小片皮膚。
他突然想起生物課上學(xué)的“趨光性”——此刻的陶桃，
就是所有困在規(guī)矩里的少年們心里的光。“接著！”陶桃扔來一罐天藍(lán)色噴漆，
沈遇白下意識接住。噴嘴按下的瞬間，藍(lán)色顏料在墻面上綻開，像朵被驚飛的孔雀翎羽。
陶桃在旁邊大笑，用紅色噴出歪歪扭扭的“自由”，尾筆拖得老長，掃過沈遇白的藍(lán)色痕跡。
“看，這才叫活著。”少年的聲音混著風(fēng)聲，沈遇白忽然覺得眼眶發(fā)酸。他想起十二歲那年，
他偷偷把游戲機藏在枕頭下，卻被母親當(dāng)場沒收；想起十五歲生日，
他許愿“想休學(xué)一年去看?！?，父親摔了他的生日蛋糕?！霸賮恚 碧仗胰o他黃色噴漆，
兩人在墻上涂涂抹抹，直到黎明前的薄霧漫上來。沈遇白看著滿墻的色塊，
發(fā)現(xiàn)自己竟畫了棵結(jié)滿桃子的樹，每個桃子都長著陶桃的笑臉?！芭卤话l(fā)現(xiàn)嗎？”下樓時，
陶桃踢開腳邊的石子。沈遇白摸了摸口袋里的濕巾——他向來討厭手上沾顏料，
但此刻指尖還留著藍(lán)黃相間的色漬，像某種勛章?！芭拢聸]試過?！彼犚娮约赫f，
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輕快。陶桃忽然停住腳步，轉(zhuǎn)身時眼里有細(xì)碎的星光：“沈遇白，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不像悶葫蘆了?！边h(yuǎn)處傳來早班車的鳴笛。
沈遇白看著少年在晨光中模糊的輪廓，第一次覺得，或許規(guī)則之外的世界，
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危險。就像野桃樹的種子，總有一顆會落在春風(fēng)里，長成自己的形狀。
課間，陶桃睡醒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瓶牛奶?！澳阗I的？”陶桃把玩著牛奶瓶，
向沈遇白挑了挑眉：“拿我當(dāng)小姑娘啊，我不愛喝牛奶?！鄙蛴霭椎椭^看卷子，
筆尖無意識地在字符上畫的圓圈，他說：“對身體好?！鳖D了頓，又補了一句：“桃子味的。
”“行?！蹦闶菭?。他擰開瓶蓋，仰頭灌完后砸吧嘴：“甜滋滋的，還行。
”得到了陶桃的肯定，沈遇白此后一天一瓶桃子味的牛奶，比新聞聯(lián)播還準(zhǔn)時。
陶桃的頭發(fā)越長越亂，像團永遠(yuǎn)理不順的雜草。“嘖，麻煩?！碧仗易ブ约阂活^亂毛，
企圖用手理順，整了半天，不僅沒有服帖一些，反而還斷了不少?！拔?guī)湍恪?/p>
”是沈遇白的聲音。隨后一雙修長的大手從后面攏住毛躁的頭發(fā)，
笨拙但輕柔地給男孩束起了一個低馬尾。粉色發(fā)繩縛住墨黑發(fā)絲的瞬間，
少年身上的棱角似乎被溫水泡軟了些——但陶桃還是陶桃，不受拘束地陶桃?！疤覡敚?/p>
賽車來？”“等著，五分鐘到。”他回復(fù)完最后一句話，將外套甩到肩上，大步走出班門。
陶桃走路一向目視前方，他沒看見身后沈遇白皺起的眉頭，
沒聽見對方喉嚨里未說出口的“小心”。賽車場的入口處有自助飲料販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