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煙霧在車廂里繚繞，帶著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記住，小九，
"韓師傅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些不干凈的東西。
"我握緊方向盤，指節(jié)發(fā)白，強壓下喉嚨里翻涌的不安。這是我第一次跑長途，
韓師傅的警告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第一，晚上睡覺絕對不能下車，
就算內急也得憋到天亮。"他彈了彈煙灰，眼神陰郁，"第二，遇到隧道必須鳴笛，
圓形一次，方形三次。"我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問："韓師傅，為啥要這樣？"他沒看我，
只是盯著前方濃稠的夜色，緩緩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無論遇到誰求助，都不要停車。""為什么?。?我聲音發(fā)緊，
"萬一真是需要幫忙的人呢？"韓師傅轉過頭，
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泛著冷光："因為你不知道，你遇到的是人還是鬼。"夜風呼嘯，
車窗玻璃微微震顫，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貼著車皮爬行。我死死盯著前方的路，
生怕錯過任何細節(jié)。突然，一道人影出現在車燈照射的邊緣，正緩緩抬起手臂，向我們招手。
"韓師傅，有人……"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按住肩膀。"閉嘴！"他低吼，
手指幾乎掐進我的肉里，"別看，也別說話！"我猛地閉上嘴，心臟狂跳，
耳邊全是血液奔涌的轟鳴。韓師傅一腳油門踩到底，貨車像頭受驚的野獸，咆哮著沖了出去。
后視鏡里，那人影越來越小，最后被黑暗吞噬。我死死攥著方向盤，掌心全是冷汗，
后背像爬滿了冰涼的蟲子。車廂里只剩下發(fā)動機的轟鳴，和韓師傅粗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長出一口氣，嗓音嘶?。?記住了嗎？無論看到什么，都別停車。
"我僵硬地點頭，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夜色更深了，路邊的樹影扭曲成張牙舞爪的形狀。
我強打精神，眼睛酸澀得幾乎流淚。突然，前方出現一輛破舊的面包車，
速度慢得像是在爬行，車燈全滅，像個漂浮的棺材。韓師傅眉頭緊鎖，緩緩減速。
我小聲問："這車怎么回事？大半夜不開燈，找死嗎？"他沒回答，指節(jié)敲打著方向盤，
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面包車毫無預兆地剎停。韓師傅猛打方向盤，
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堪堪避開追尾。"韓師傅，怎么辦？"我嗓音發(fā)顫。
他沒理我，額角青筋暴起，雙手死死扣住方向盤。面包車的車門緩緩打開，
一個瘦削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了下來。那是個女人，臉色慘白得像糊了層紙，嘴唇烏青，
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掐住。
韓師傅猛地踩下油門，貨車發(fā)出瀕死般的咆哮，幾乎是擦著那女人沖了出去。冷，刺骨的冷。
哪怕隔著車窗，我也能感覺到那股陰寒，像是有人把冰塊塞進了我的骨髓。貨車瘋狂加速，
儀表盤指針劇烈顫抖。韓師傅的太陽穴滲出冷汗，下頜繃成鋒利的線條。我不敢回頭，
耳邊嗡嗡作響，
佛有無數細小的聲音在呢喃："看了會出事的……看了會出事的……"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
韓師傅才慢慢減速。他抹了把臉，嗓音沙?。?小子，現在明白那三條規(guī)矩的用處了？
"我拼命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晨光驅散了黑暗，我們停在路邊休息。韓師傅點了根煙，
手指微微發(fā)抖。"韓師傅，"我聲音干澀，"這種事……以后還會遇到嗎？
"他深深吸了口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只要在路上，就難免會遇到。
"遠處傳來烏鴉的啼叫，像一聲冷笑。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有塊石頭墜在胃里。后視鏡里，
自己蒼白的臉色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韓師傅粗糙的手掌突然落在我肩上，嚇得我一哆嗦。
"怕個球！"他咧開嘴，黃牙間叼著的煙頭隨著說話上下晃動，"頭回都這樣。干這行，
拉一趟頂你搬三個月磚。"他忽然湊近，帶著煙臭的熱氣噴在我耳根，
"你不是天天念叨村頭王寡婦家閨女嗎？"我攥著方向盤的指節(jié)發(fā)白。
遠處山脊剛泛起魚肚白，像道未愈合的傷口。后視鏡突然晃過個紅影，
我猛踩剎車——卻只是件掛在樹上的破雨衣。"慫樣！"韓師傅笑得咳嗽起來，
煙灰簌簌落在褲襠上。他摸出皺巴巴的紅塔山，彈煙盒的聲響在密閉駕駛室里格外清脆，
"接著。"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我后背已經汗?jié)窳巳亍?/p>
韓師傅突然把收音機音量擰到最大，突如其來的戲曲唱腔驚得我差點撞上護欄。"師、師傅！
""怕就大聲罵。"他瞇眼盯著后視鏡，右手在車門儲物格里摸索，"操他祖宗的破路！
"鋼制扳手被他攥得嗡嗡響。我喉嚨發(fā)緊："您...遇到過更邪門的？
"韓師傅的瞳孔驟然收縮。有瞬間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直到他喉結劇烈滾動兩下："九三年冬夜，后廂突然多了雙繡花鞋..."話音戛然而止，
他猛拍儀表盤，"看路！"刺啦——！指甲刮黑板般的笑聲從貨廂縫隙鉆進來。
我渾身汗毛炸起，方向盤在掌心瘋狂打滑。后頸突然一涼，
韓師傅沾著機油的手指死死掐住我頸椎。"油門踩到底！
"他另只手從懷里掏出個褪色的黃布包，牙齒撕開的動作像頭野獸，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布包里的香灰揚了滿窗。后視鏡里，
有個模糊的白影正用指節(jié)叩打貨廂鐵皮。咚、咚、咚，每聲都精準卡在我心跳間隙。
天亮時我們在服務區(qū)停下。韓師傅用礦泉水澆頭，沖下的黑水里混著幾縷灰白。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我這才發(fā)現他掌心全是新月形的指甲印。"現在下車。
"他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前面服務區(qū)有去縣城的班車。"我盯著儀表盤上王寡婦閨女照片，
塑料相框邊角都磨出了毛邊。相片里她穿著過年新做的紅棉襖，嘴角沾著亮晶晶的糖渣。
"再...再跑趟試試？"韓師傅突然暴起，一拳砸在遮陽板上。夾著的貨運單雪花般飄落，
每張背面都用紅筆畫著扭曲的符號。夜路更漫長。擋風玻璃上不知何時趴著個穿壽衣的老頭，
青紫臉皮貼著玻璃變形。韓師傅讓我打開遠光燈，那東西就融化在強光里，
只在玻璃上留下道油漬般的痕跡。卸貨時我渾身發(fā)抖，發(fā)現貨廂角落有團黑發(fā)，
纏著幾根稻草。韓師傅用打火機燒它時，我分明聽見女人尖叫。"小子。
"他踹著輪胎上的泥塊，忽然說："昨兒那繡花鞋...穿它的是我媳婦。
"我驚得扳手掉在地上，金屬碰撞聲在空蕩的貨場格外刺耳。"九三年她跟車押貨。
"韓師傅摸出張泛黃的照片，上面穿碎花裙的姑娘笑得明媚，"現在她還在跟車。
"遠處傳來烏鴉叫，我這才發(fā)現他影子比常人淡得多。
相片背面用褪色鋼筆寫著：愛妻周小梅 1993.8.15于G312國道。
"您是說...""跑完這趟我就退休。"他把照片塞回內衣口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指縫滲出黑紅色的液體，"記住，甭管后廂有什么動靜，
永遠別..."刺耳的急剎聲打斷了他。國道盡頭，那輛沒牌照的金剛星又出現了，
這次橫在路中央。韓師傅的煙頭掉在褲子上燒出個洞，他卻像感覺不到燙。
"不可能..."他嘴唇哆嗦著去摸儀表盤下的桃木劍，
"那車牌...是黑底白字的..."我心里猛地一沉，握著方向盤的掌心滲出冷汗，
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韓師傅粗糙的手指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按，
那股力道讓我渾身一顫。"別怕，習慣了就好。"他吐出一口煙圈，煙霧在車廂里繚繞，
"這行雖然危險，但來錢快。再說了，"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你不是想娶媳婦嗎？"我扯了扯嘴角，卻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
這份工作究竟值不值得？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方向盤。韓師傅斜睨了我一眼，
從兜里摸出根皺巴巴的香煙遞過來。"放松點，"他劃著火柴，
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害怕是正常的，但別讓恐懼控制你。"我深吸一口，
劣質煙草的味道嗆得我咳嗽起來，卻奇異地讓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韓師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你遇到過最可怕的事是什么？"車廂里突然安靜得可怕。
韓師傅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變得像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有些事，"他慢慢吐出煙圈，
"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沒敢再問，死死盯著前方的路。夜色像濃稠的墨汁，
將我們包裹得嚴嚴實實。"嘻嘻嘻——"一陣尖銳的笑聲突然從車廂后方炸開。
我渾身一激靈，方向盤差點脫手。"別回頭！"韓師傅一把按住我的肩膀，
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眼睛看路！"那笑聲忽高忽低，像有人用指甲刮著玻璃。
我咬緊牙關，指節(jié)泛白。韓師傅開始低聲念叨著什么，聲音含糊得像含了口水。漸漸地，
那笑聲消失了，但我的后背已經濕透。"記住，"韓師傅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當是放屁。"天蒙蒙亮時，我們停在路邊休息。
韓師傅的臉色灰敗得像張舊報紙，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揍了兩拳。"小九，"他搓了把臉，
手抖得厲害，"你還年輕，要不要考慮換個活計？"我盯著地上爬過的螞蟻。
昨晚的經歷讓我后怕，可王嬸說的彩禮錢像塊大石頭壓在心頭。"再跑一趟吧，
"我聽見自己說，"總得試試。"韓師傅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心里發(fā)毛。
我們重新上路，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音格外刺耳。這一路上，怪事接二連三。半夜敲窗的小孩，
手掌拍在玻璃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突然出現在路中間的白衣女人，長發(fā)遮著臉，
一動不動。每次我都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節(jié)"咔咔"作響，按韓師傅說的，
油門踩到底沖過去。卸完最后一箱貨，韓師傅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掌心濕冷得像塊冰。
"小子，有你的，"他扯出個難看的笑容，"是塊跑車的料。"我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趟活讓我見識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可兜里沉甸甸的鈔票又讓我心跳加速。
"韓師傅，"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您說...我該繼續(xù)干嗎？"韓師傅摸煙的手頓了頓。
他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沉默得像尊石像。"這得問你自己。"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路上的東西再嚇人，也比不過活人的心眼子。記住，活著比啥都強。"我點點頭，
突然覺得胸口沒那么悶了。管他前路是人是鬼，總得闖一闖才知道。國道上，
我們的貨車像片孤零零的樹葉。前方突然冒出輛黑色轎車，沒牌照，沒開車燈，
像個幽靈似的慢慢往前爬。"小九，看見沒？"韓師傅的眉頭擰成疙瘩，聲音壓得極低。
我點點頭，眼睛死死盯著那團黑影。韓師傅狠狠按響喇叭，刺耳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可那車紋絲不動。"他娘的！"韓師傅咒罵著，猛打方向盤。突然，他整個人僵住了。
香煙從張開的嘴里掉下來，火星在褲子上燙出個洞都沒察覺。"韓師傅？
"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座椅邊緣。他沒有回答，
而是猛地一腳踩下剎車。輪胎在雪地上打滑，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整個人向前沖去，
額頭狠狠撞上冰冷的儀表盤，一陣鈍痛瞬間炸開。
"那車里……沒人……" 韓師傅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干澀而緊繃。我愣住了，
腦子嗡嗡作響。"怎么可能？它明明在開??！
" 我死死盯著前方那輛緩緩行駛的黑色金剛星，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韓師傅沒再說話，
只是死死盯著那輛車，瞳孔微微收縮，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他一向冷靜，可現在，他的呼吸明顯亂了。"是……鬼車嗎？
" 我顫聲問，喉嚨發(fā)緊。"閉嘴！" 他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我從沒聽過的嚴厲。
車廂里瞬間陷入死寂，只剩下風雪拍打車窗的呼嘯聲。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煙盒，
抽出一根，學著韓師傅的樣子點燃。辛辣的煙霧嗆進肺里，我劇烈咳嗽起來，
眼淚都嗆了出來，可奇怪的是，那股恐懼似乎被壓下去了一點。"現在……怎么辦？
" 我壓低聲音，生怕驚動了什么不該驚動的東西。韓師傅深深吸了一口氣，
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安都壓下去。"等兩小時，等它走遠再走。"時間像是被凍住了。
我們就這樣坐著，誰都沒再說話。半包煙抽完，韓師傅終于重新發(fā)動車子，
引擎的轟鳴聲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刺耳。我們小心翼翼地前進，眼睛死死盯著前方，
生怕那輛詭異的車再次出現?？删驮谖乙詾橐磺幸呀浗Y束時——前方的黑暗中，
那輛無牌照的黑色金剛星，又出現了。"劉……韓師傅……" 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
聲音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韓師傅的臉色刷地白了，
手指死死扣住方向盤，指節(jié)泛青。我們誰都不敢出聲，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在前方緩緩行駛，仿佛在無聲地嘲弄我們。突然，
金剛星停在了路中央，一動不動。韓師傅咬緊牙關，猛地一打方向盤，想要超過去。
可就在這一瞬間——金剛星的車門，緩緩打開了。我和韓師傅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連呼吸都停滯了。我們死死盯著那扇門，等待著……可什么也沒出現。空蕩蕩的駕駛座，
像一張咧開的嘴，無聲地嘲笑著我們的恐懼。"操！" 韓師傅突然低吼一聲，
一腳油門踩到底。我們的貨車咆哮著沖過那輛金剛星，輪胎卷起一片雪霧，
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趕。后視鏡里，那輛黑色的車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我們誰都不敢回頭，
生怕一轉頭，它又出現在我們身后。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懈。
韓師傅長舒一口氣，聲音沙?。?小九，記住今晚的事，永遠別提。"我木然點頭，
喉嚨干澀得發(fā)疼。我知道，這個夜晚，我這輩子都忘不掉。從那以后，每次夜里開車，
我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瞟向后視鏡，生怕那輛無人駕駛的黑色金剛星，
再次悄無聲息地跟上來。這份職業(yè)的危險，遠比我想象的可怕。但直覺告訴我——這，
只是個開始。韓師傅沉默了許久，突然開口："小九，你還記得剛才那個老婆婆嗎？
"我一愣，腦海里浮現出那個站在路邊、沖我們招手的老婦人。當時韓師傅一個急剎，
差點撞上她。"記得，怎么了？" 我問道，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韓師傅的目光變得幽深，聲音低沉："你注意到她的腳了嗎？"我努力回想，
卻發(fā)現記憶像蒙了一層霧。"沒太注意……她怎么了？""她的腳……是用腳尖挨著地的。
"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瞬間如墜冰窟，后背竄上一股寒意。腳尖挨地？
這不就是——"鬼？" 我顫抖著擠出這個字。我的心里卻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像一條冰冷的蛇順著脊背往上爬。那個老婆婆佝僂的背影，
那輛銹跡斑斑卻詭異嶄新的金剛星，究竟是巧合，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邊緣的裂口，皮革粗糙的觸感讓我稍微回神。
我們繼續(xù)沉默地開著車，只有輪胎碾過路面的沙沙聲在車廂里回蕩。
韓師傅的指節(jié)泛白地握著方向盤，我注意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次，卻始終沒開口。
天色漸亮，陽光像一把金劍劈開夜的帷幕，但我心中的陰影卻像黏稠的瀝青般揮之不去。
"小九，"韓師傅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相信命運嗎？
"他說話時眼睛仍死死盯著前方，下巴上未刮的胡茬在晨光中泛著青灰色。我被他問得一愣，
安全帶勒得胸口發(fā)悶。"什么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像曬裂的樹皮。
韓師傅深吸一口氣，空調出風口吹出的冷風把他吐出的煙圈撕成碎片。"有時候，
"他右手離開方向盤抹了把臉，"我覺得我們的人生就像這夜路。"他忽然轉頭看我，
眼白上布滿血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轉彎會遇到什么，是塌方，是劫道的，
還是......"他的視線飄向倒車鏡，后半句話消失在一聲嘆息里。我跟著看向后視鏡，
空蕩蕩的公路上只有我們的車影。想起今晚那個踮著腳尖的老婆婆，我的胃部突然痙攣起來，
只能死死按住膝蓋才沒讓牙齒打顫。"但是，"韓師傅突然提高音量，嚇得我一哆嗦。
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方向盤喇叭上，刺耳的鳴笛聲劃破晨霧，"無論遇到什么鬼東西，
咱們都得他娘的繼續(xù)開！"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的蚯蚓，"因為只有繼續(xù)前行，
才能看到黎明——這話是我?guī)煾府斈昴闷С橹覍W會的。
"我看著韓師傅被陽光鍍上金邊的側臉，他咬肌凸起的輪廓讓我想起老家廟里的金剛像。
在這個拉一趟貨可能丟條命的行當里，
這個滿嘴煙臭的男人此刻竟顯得如此......令人安心。"韓師傅，
"我聽見自己聲音在發(fā)抖，卻不是因為恐懼，"我明白了。"我的指甲陷進掌心，
疼痛讓我清醒。他咧開嘴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槽牙，帶著老繭的手掌拍在我肩上時，
我聞到他袖口傳來的血腥味混著柴油的氣息。"好好學，小九。
"他擰開銹跡斑斑的保溫杯灌了一口，茶水順著嘴角流到工作服上，
"這條路他娘的不是人走的，
但只要你把膽量練得比輪胎還硬......"他突然猛打方向盤避開一個坑洼，
我撞在車門上，聽見他未完的后半句混在顛簸里，"總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陽光像熔化的黃金潑滿擋風玻璃，我們的老貨車喘著粗氣繼續(xù)向前。后視鏡里，
夜色的殘影如瀝青般黏在遠方的山脊線上。我知道那些恐懼還盤踞在心底某個角落，
但此刻它們被更灼熱的東西壓住了——那是種近乎愚蠢的勇氣，
像第一次學騎車的孩子松開父親的手。我降下車窗，混合著露水和柴油味的晨風灌進來，
沖淡了車廂里霉味與汗臭的混沌。后頸的汗毛終于不再豎立，
但當我瞥見儀表盤下若隱若現的紅色布角時，喉嚨仍條件反射地發(fā)緊。
韓師傅突然擰開收音機，滋滋電流聲后飄出鄧麗君甜膩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們默契地誰都沒提昨晚那個在國道上踮腳揮手的老太婆，
也沒提她爬進那輛早該報廢的金剛星時，后車廂分明傳來鐵鏈晃動的嘩啦聲。
有些真相就像擋風玻璃上的蟲尸，看得太清楚反而會惡心嘔吐。但當我假裝整理褲腿時，
了褲管上不知何時沾到的紙灰——那種給死人燒的金箔紙?zhí)赜械幕覡a——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就像此刻陽光下車廂里依然縈繞的腐橘味，就像韓師傅工作服第三顆紐扣上可疑的暗紅痕跡。
韓師傅哼著跑調的小曲，把煙頭彈出窗外，火星在晨曦中劃出一道轉瞬即逝的拋物線。
我突然很想問他跑這條線多少年了，問他后頸那道疤是怎么來的，
問他為什么工具箱底層放著三枚生銹的八卦鏡——但最終只是把安全帶又緊了緊。
前方隧道像一張貪婪的大嘴吞噬路面，我們的車燈在黑暗中劈出兩道顫抖的光柱。
那些溝壑突然變得很深。車廂里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我聞到了類似暴雨前電線桿散發(fā)的臭氧味，混著某種甜膩的腐臭。
韓師傅的指節(jié)在方向盤上發(fā)出咔咔的響聲，他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跳動，
像有活物在皮膚下鉆行。"劉......韓師傅，"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