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陽光潑灑在梯田上,將稻穗鍍成一片金浪。七歲的阿禾趴在田埂邊,
赤腳陷進(jìn)濕潤的泥里。她攥著那只撿來的綠色膠瓶子,瓶子上裂了細(xì)紋,
卻不妨礙她將十幾只蝌蚪(蟾蜍)裝進(jìn)去。黑豆似的生靈在瓶中慌亂游動,
她咯咯笑著舉起瓶子,陽光透過裂紋在水面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卑⒑?!莫要偷懶,
來幫奶奶捆谷子!”遠(yuǎn)處傳來蒼老的喊聲。我吐吐舌頭,將瓶子放在了小路旁的雜草堆里,
一溜煙鉆進(jìn)稻田。稻穗沉甸甸地壓彎了腰,空氣里浮動著谷殼的清香。奶奶佝僂著背,
枯枝般的手指正將割下的稻子扎成捆,草繩在她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
祖祖腳踏谷桶打著谷子進(jìn)去,木制的谷桶發(fā)出咚咚的聲響,金黃的谷粒如雨點(diǎn)般落在谷桶里,
堆積成小山。我跑到奶奶身邊,拿起一把稻子,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有模有樣地捆起谷子來。
她的力氣小,稻葉邊緣的細(xì)齒刮得她手腕發(fā)癢,顯得有些笨拙,眼神卻異常專注。
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泥土中,似乎也在為這片土地增添生機(jī)。
祖祖看著我認(rèn)真的模樣,嘴角也微微勾起。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身邊,輕輕摸著我的頭,
說道:“阿禾真乖,長大了肯定能幫奶奶分擔(dān)很多?!蔽姨痤^,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模樣。谷桶旁的稻谷堆越來越高,
祖祖的打谷子的聲音愈發(fā)急促。我被那節(jié)奏吸引,踮腳張望——谷子在祖祖手中翻飛如蝶,
稻穗迎擊桶壁時迸出細(xì)碎金粒,仿佛暴雨擊打銅鑼。奶奶將一把稻稈遞給我:“來學(xué)打谷,
谷粒藏得深哩”。握緊沉甸甸的稻桿,模仿祖祖的姿勢揮下。稻谷頭卻偏了準(zhǔn)頭,
稻穗在桶沿磕出零星谷殼?!皠艃阂獎颍犅晝?。”祖祖的手覆上我的手,調(diào)整角度。
第二擊落下,稻稈在桶壁震顫出悶響,金雨驟然密集。我的胳膊發(fā)顫,
但掌心漸漸感知到節(jié)奏——起落間,谷子桶共鳴的咚咚聲與蟬鳴織成夏日的鼓點(diǎn)。
汗浸透我的粗布褂子,稻芒扎進(jìn)脖頸癢得難耐。我盯著桶底越堆越高的谷堆,
忽然明白祖祖總說“谷子有魂”,每顆米粒都裹著陽光、泥腥與汗咸,打谷敲打的是時辰,
也是土地的心跳。當(dāng)最后一穗稻稈禿成金帚,我癱坐在田埂上,指尖染著草木灰,
卻咧嘴笑了——那笑紋里,藏著未說出口的驕傲。暮色漫上梯田時,
三人將最后的谷袋扛回屋檐下。我偷偷掀開袋口,看谷粒在月光里泛著珍珠光。
祖祖用枯指捏起一粒:“明年它又成一片金浪。
”我忽然懂了瓶子里的蝌蚪為何總想往外游——生命原是要破殼、扎根、再破殼的。
暮色四合時,遠(yuǎn)山如被水墨浸染的綢緞,裹著一層青灰霧靄。月光從竹葉間隙篩下來,
在田埂上鋪成蜿蜒的銀帶。坐在門檻上,我突然想起白日里擱在草垛邊的蝌蚪瓶,
心猛地懸起來,連忙跟奶奶打個招呼就又跑出門去了。
“馬路上小心點(diǎn)兒”奶奶只來得及說這么一句話,就看著我的身影跑出了房門外。
我赤腳踩過還帶著余溫的泥土,稻穗在夜風(fēng)里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把細(xì)碎的金鈴在搖晃。
繞過歪脖子老槐樹時,月光忽然被云翳遮住。我攥緊衣角,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記憶里祖祖曾說過,山霧濃時會有野貍子出沒,可草叢里明明還亮著那個熟悉的綠瓶子,
在暗處泛著幽幽的光。我撲過去撥開狗尾草,冰涼的瓶子壁沁著露水,
蝌蚪有些正貼著瓶底沉沉睡去,有幾條卻活潑地?cái)[著尾巴,在月影里劃出細(xì)密的銀弧。
“還好還好......”我拍著胸口后退半步,驚起的草葉間突然傳來蟋蟀斷續(xù)的鳴叫。
記得上周奶奶念叨著要腌酸姜,我跑來幫忙的時候還順手拔了兩株紫蘇,
此刻那青翠的葉片正躺在瓶底,被蝌蚪攪出淡綠色的漣漪。我輕輕扭開瓶蓋,
夜風(fēng)裹著稻花香涌進(jìn)來,幾條蝌蚪倏地竄到水面,帶著溪澗特有的清冽。歸家的路變得漫長。
我捧著瓶子數(shù)自己的影子,月光在玻璃上碎成粼粼的波光,仿佛握著滿捧隨時會溢出的星子。
路過曬谷場時,守夜的黃狗懶洋洋抬了抬眼,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暴雨后,
在泥水里撈到半截?cái)嗯?,如今那藕早已在灶房角落生根發(fā)芽。
蟬蛻還粘在老龍眼樹粗糙的樹皮上,像一枚被遺忘的時光徽章。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
月光恰好攀上屋檐。我把瓶子擱在窗臺,玻璃映出我睫毛投下的細(xì)影。
奶奶在灶間蒸著新采的艾草團(tuán)子,霧氣氤氳中浮動著熟悉的草木香。我忽然覺得,
這些在瓶子里搖晃的黑色小生命,
多像自己那些總也數(shù)不清的夏日黃昏——在溪邊摔破的竹籠,篩眼里漏出的螢火,
還有永遠(yuǎn)追不完的,山霧散去后第一縷陽光。我坐在灶房門檻上,等等著奶奶的投喂。
奶奶掀開蒸籠的剎那,白霧裹著艾草的清氣撲了奶奶滿臉。我的鼻尖動了動,
眼巴巴望著蒸籠里青綠團(tuán)子,像看著剛出殼的雛鳥?!凹笔裁矗€要蘸糖呢。
”奶奶用圍裙擦著手,從陶罐里舀出白糖來,放在青瓷碟里。團(tuán)子表皮沁著艾葉特有的澀香,
內(nèi)里卻綿軟如云,咬開是烏黑芝麻餡,舌尖一卷便化了。我被燙得直哈氣,
奶奶笑著用蒲扇給我扇風(fēng):“慢些,當(dāng)心舌頭”。后頸忽然落下一片溫涼,
原是奶奶摘了門簾上的艾葉,輕輕拍在我脖頸處驅(qū)蚊。我嚼著團(tuán)子,
含混道:“今年艾草比去年還香?!保棠滩[眼笑:“雨水足,后山新長的嫩芽尖兒,
我天不亮就去采了”。灶膛余火映著奶奶鬢角銀絲,我忽然想起五歲那回,
自己偷揪艾葉被刺扎哭,奶奶用團(tuán)子哄我的模樣。最后一顆團(tuán)子下肚,我舔著手指上的糖漬,
看奶奶收拾灶臺。月光從窗岸滲進(jìn)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墻面上,漸漸融成一片。
檐下燕子掠過時,帶起的風(fēng)里,還飄著艾草團(tuán)子清苦的余香。第二天祖祖早早去到了稻田,
奶奶在灶臺前生火做飯,我像只小尾巴似得跟在奶奶身后。廚房還是老式的土灶,
旁邊放著從山上撿來的柴火。奶奶往灶膛里添火,火焰燒著柴噼里啪啦的作響,
還有火星子冒出來,我踮起腳尖,眼睛瞟到了鍋里做的是我最愛的韭菜煎餅?!叭ィ?/p>
把韭菜洗了?!蹦棠踢f給我一捆還帶著露水的韭菜。我去缸子里用搪瓷盆舀水沖洗,
綠油油的韭菜葉沾著水珠,在晨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洗完菜回來,
正看見奶奶在案板上切韭菜,菜刀剁得咚咚響,碎屑簌簌落在粗布圍裙上。灶膛火旺了,
鐵鍋燒得滾燙。奶奶舀一勺面糊倒在鍋里,手腕一轉(zhuǎn),面糊便攤成圓圓的薄餅。
我盯著餅邊漸漸泛起金黃,饞得直咽口水。突然,餅邊翹起,奶奶用竹鏟輕輕一挑,
翻面時餅上竟印出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圖案?!扒?,煎餅太陽!”我驚喜地叫起來,
奶奶眼角漾開細(xì)紋。添柴時我不小心把火捅得太旺,濃煙嗆得我直咳嗽。
奶奶用蒲扇猛扇灶膛,嗔道:“毛手毛腳的,別亂動了!”說著往我手心塞了塊冰糖,
煙熏的苦味頓時被清甜沖散。煎餅出鍋時,我偷偷捏了塊邊兒吃,被奶奶逮個正著。
她假裝生氣地戳我額頭,指尖卻沾著面粉,在我腦門上畫了個白點(diǎn),逗得我咯咯笑。
廚房飄著韭菜香,竹篩里的煎餅摞得老高。午后,祖祖從田里回來,
汗?jié)竦牟菝鄙线€沾著幾粒稻殼。我們圍坐在八仙桌前,腌黃瓜配煎餅,搭一碗白粥,
窗外的蟬鳴與碗筷聲交織成夏日的私語。吃完飯之后,我躺在搖椅上,
奶奶用蒲扇給我趕蚊子,蒲扇搖動的風(fēng)里,滿是灶火余溫與歲月綿長。傍晚間,
看祖祖將新割的稻穗鋪滿曬谷場。他的藍(lán)布衫被汗水浸成深色,脊梁彎得像張拉滿的弓。
“明天要落暴雨哩”。祖祖他仰頭望著壓下來的烏云,喉結(jié)滾動時,
喉間的煙嗓發(fā)出沙礫摩擦般的聲響,遠(yuǎn)處悶雷像巨獸在深山滾石,
驚得谷倉檐下的麻雀撲簌簌飛散。趁著大人們忙著給曬谷場蓋油布,我攥著綠膠瓶往溪澗跑,
蝌蚪們擠在狹窄的空間里,尾巴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我想起前年漲水時,
村口李家黃牛被漩渦卷走的慘叫聲還在耳畔,溪邊卵石上的青苔比往年更厚,
泛著詭異的亮光。溪水比往日湍急許多,卵石上覆著滑膩的青苔。我擰開瓶蓋,
蝌蚪們爭先恐后地游向深潭。最后一尾黑豆卻黏在瓶底不動彈,她伸手去摳,
沒注意腳下踩著青苔,“啊!”冰涼的溪水瞬間漫過口鼻,流水湍急,撞到身上生疼,
胡亂扒住岸邊的野藤,看著自己的布鞋被水流沖走。順著野藤往上爬,
褲腿吸飽了水墜得身子發(fā)沉,抬眼卻見上游的烏云正撕開天幕,閃電劈在對面山脊上,
炸出焦黑的樹樁。坐在石頭上,望著溪水想著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曬谷場的油布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我搬著小板凳坐在谷堆旁,
看大人們拿著繩索加固油布;奶奶的藍(lán)印花圍裙沾滿稻殼,她彎腰時銀發(fā)被風(fēng)吹得散亂,
卻仍將最后一塊油布壓得嚴(yán)實(shí)。“要蓋住北斗七星的角,
山魈(xiao第一聲)才找不到糧門。”她嘀咕著,聲音被雷聲吞了一半,
好讓油布完全蓋住稻谷。奶奶看我托著腮幫子無聊的望著大人們,往我的懷里塞了個烤紅薯,
焦香混著稻谷的腥甜縈繞在我的鼻間。奶奶把我抱起來,邊走邊說著:“當(dāng)年你祖祖守谷子,
撞見偷谷子的山魈,長得黑毛覆體,額生獨(dú)角,它的爪子比鐮刀還利,
最駭人的是那雙猩紅豎瞳,能照見魂魄的重量,鼻翼嗅出十里內(nèi)的新稻氣息。
它盜谷的方式更似惡咒:踏風(fēng)而行,爪尖掠過之處,稻谷立時霉變發(fā)黑,
若被它銜走的谷粒落地生根,必招來年澇災(zāi)......”,
聽著奶奶說的故事津津有味的吃著烤紅薯,故事說到半截,天際突然炸開驚雷。
李嬸突然指著上游喊:"水頭漲了!"烏云壓得山谷喘不過氣,遠(yuǎn)處山澗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村長摸出竹筒卦,卦簽"兇"字朝上,他咬牙將鹽罐埋進(jìn)谷堆中央:“老規(guī)矩,鹽陣護(h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