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影蹲在縣衙后院的老槐樹下，
指甲蓋兒里還沾著剛剝的菱角殼——她被貶來這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縣令半年，
每日不是教衙役們曬梅干，就是蹲河邊看鴨子，活得比村頭王阿婆還閑適。
直到那頂烏木官轎“咔”地停在衙門口，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陸嚴踩著繡金皂靴跨進來，
袖中卷宗“啪”地拍在她沾著瓜子殼的案幾上：“林縣令，查你貪墨的狀紙，
摞起來比你曬的梅干還高?！彼朴撇亮瞬潦?，蒲扇往肩上一搭：“大人，
這破縣衙連耗子都要自帶干糧，小官貪什么？貪您靴底的泥？”可陸嚴查賬查到半夜時，
賬房陳三哆哆嗦嗦捧出個油布包——竟是三年前被銷毀的糧冊，
墨跡還滲著陳年老霉味；戶部趙大人派來“協(xié)助查案”的師爺，
總在月黑風(fēng)高時往城西破廟跑；最離譜的是，
陸嚴盯著她整理的“摸魚日程表”（辰時曬梅、巳時逗狗、未時補覺），
耳尖泛紅地摔下一句“荒唐”，卻在次日清晨往她案頭塞了包新采的酸梅。
林疏影咬著酸梅翻舊卷宗，突然笑出了聲——原來這滿朝喊打“貪墨縣令”的戲碼，
不過是有人要捂蓋子的幌子。既然被逼著當(dāng)這局里人，
那她就用最荒唐的法子：讓衙役扮成叫花子蹲茶館聽墻角，把賬本藏在腌菜壇里引蛇出洞，
甚至在公堂上“不小心”打翻趙大人送的“清廉茶”，潑濕他藏在袖口的密信。
當(dāng)陸嚴舉著人贓并獲的證據(jù)站在金鑾殿上時，皇帝突然挑眉：“這林疏影，
查案時鬼點子比朕的謀士還多，怎么之前總傳她在縣衙逗狗？”林疏影站在階下，
手里還攥著沒吃完的酸梅——她本只想洗清冤屈回鄉(xiāng)下種梅樹，誰成想這一“摸魚”，
竟摸出了圣心，還摸出個總愛往她案頭塞酸梅的御史中丞。陸嚴盯著她發(fā)間歪歪扭扭的銀簪，
喉結(jié)動了動：“林縣令，你裝懶散的本事，比斷案還高明。
”她歪頭笑：“那大人可看清楚了？這局里，到底誰在摸魚，誰在……釣魚？
”1清晨縣衙大堂的磚縫里還凝著露水，林疏影的臉埋在臂彎里，
口水把案桌上的《農(nóng)桑要術(shù)》洇出個深色印子。她正夢見自家后院的桃樹下煮新茶，
忽被一陣急響的腳步聲驚得抬了頭——張差役的官靴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腰牌撞得叮當(dāng)響。
“大人！京城來的御史大人到城門口了！”張差役喘得像拉風(fēng)箱，額角的汗珠子摔在地上。
林疏影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上個月她還在江南當(dāng)縣令，轉(zhuǎn)頭就被參了本“貪墨賑災(zāi)銀”，
雖沒坐大牢，卻被貶到這窮得連麻雀都不拉屎的小縣。
原想著熬兩年等風(fēng)頭過了回鄉(xiāng)下種桃樹，偏生又撞上來查貪腐案的御史?！斑@日子沒法過了。
”她嘀咕著用袖子抹了把嘴角，指尖摸到案角那方褪色的玉牌——那是被構(gòu)陷時，
老父塞給她的，說“清者自清”?？汕宀磺宓?，哪輪得到她說話？“把我那身舊官服拿來。
”她沖張差役揮揮手，又轉(zhuǎn)頭喊賬房陳三，“把前三年的舊賬本搬來，堆案桌上。
”陳三抱著一摞厚賬本踉蹌著過來，袖口沾了墨漬：“大人，這次是御史中丞陸嚴親自來。
小的聽公差說，他查案時連茶盞擺偏半寸都要罵人，上個月剛扒了三個州官的官服。
”林疏影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往茶盞里續(xù)水：“再兇能兇過我那頂頭上司？
上回我在公堂打盹，他拿驚堂木砸我腳面，不也沒砸出個響？
”陳三額頭的汗更密了：“可...可陸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聽說他有潔癖，
見不得一點臟...”話音未落，堂外傳來靴底碾過碎石的聲響。林疏影眼皮一跳，
趕緊把翹起的腳收回來，又裝模作樣翻了翻賬本——最上面那本的紙頁都發(fā)脆了，她剛掀開，
半片干枯的桃花就撲簌簌掉下來。陸嚴跨進門檻時，
正看見這幕：穿青灰色官服的女子歪在椅子上，發(fā)簪松松插著，幾縷碎發(fā)搭在肩頭，
案桌上東倒西歪堆著舊賬本，連硯臺都沒蓋嚴，墨汁滲出來染臟了半張紙?！傲质栌?？
”他聲音像浸了冰，腰間的玉牌隨著動作輕響——那是御賜的監(jiān)察御史令牌，雕著松竹紋，
擦得能照見人影。林疏影抬頭，露出個帶點討好的笑：“正是小女子。陸大人快請坐？
張差役，給大人上茶！”陸嚴沒動，
目光掃過她皺巴巴的官服下擺：“聽說你原在蘇州當(dāng)縣令，管著江南賦稅最重的縣，
怎么半年就被貶到這兒？”林疏影托著腮：“命不好唄。有人看我不順眼，
往我官服上潑臟水，偏生那臟水還擦不干凈?！标憞览湫Γ骸柏澞c災(zāi)銀的臟水？
”“您看我像能貪銀子的？”林疏影指了指自己，“上個月我讓人查糧倉，
米缸里的老鼠都比我胖。再說了，真要貪，我能被貶到這連客棧都沒有的地方？
”陸嚴沒接話，徑直走到案桌前。他有潔癖，伸手時先掏出手帕墊著，
翻開最上面那本賬冊——墨跡斑駁，年份是三年前的，再往下翻，
竟有本記著“雞棚修繕費五錢”的，夾著張皺巴巴的收據(jù)?！斑@就是你縣衙的賬冊？
”他聲音沉了沉，“前任縣令卸任時，交接文書里寫著賬冊完整。
”林疏影打了個哈欠：“前任走得急，說是老母病重，連夜卷鋪蓋回了老家。
我接手時就這堆破爛，哪敢動？全交給陳三管了。”陳三立刻點頭，
喉嚨發(fā)緊：“確...確實。大人剛到任就忙著查旱情，小的又笨，
整理了三個月才理出個大概?！标憞赖哪抗庠趦扇四樕限D(zhuǎn)了兩圈。林疏影的官服雖舊，
針腳卻齊整，不像會貪銀子的；陳三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甲縫里還沾著墨，
倒像真在賬本堆里泡了半年。他正要再問，堂外突然炸開一片嚷嚷聲。“青天大老爺！
”“縣太爺，再交不起稅就要賣娃了！”七八個百姓擠在堂口，領(lǐng)頭的是個穿粗布衫的老漢，
懷里抱著個瘦得只剩骨頭的娃：“這月賦稅漲了三成，咱們連糠餅都吃不上了！
”林疏影“噌”地站起來，官服下擺掃得案桌上的賬本嘩啦作響。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堂前，
蹲下來摸那娃的臉：“小寶？上個月還能跑能跳的，怎么瘦成這樣？
”老漢抹了把淚：“米價漲到二十文一斗，家里存的糧早吃完了?？h太爺，
您得給咱們做主?。 标憞腊櫰鹈肌麃碇安檫^，這縣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賦稅不該漲。
林疏影卻趁機轉(zhuǎn)身，沖他攤手：“陸大人，您看，我這縣太爺?shù)谋痉?，是先管百姓的肚皮?/p>
還是先管賬本？”百姓們立刻跟著喊：“求御史大人給咱們評理！”“青天大老爺！
”陸嚴的潔癖犯了——堂口擠進來的百姓沾著泥的鞋在青磚上踩出一串腳印，
連他的繡云紋官靴都被蹭了道灰。他抿緊嘴，從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靴面，
又掃過林疏影——她正半蹲著哄那娃，發(fā)間的桃花簪晃啊晃，
倒真像個實心實意為民的父母官?！皫麄?nèi)テ珡d，把狀紙寫清楚?！彼麑﹄S從說，
又轉(zhuǎn)頭盯著林疏影，“林縣令，等百姓的事了了，咱們再接著看賬。”林疏影應(yīng)了聲，
轉(zhuǎn)身時沖陳三使了個眼色。陳三立刻貓著腰，
把最底下那本邊角發(fā)焦的賬本往懷里攏了攏——那本記著去年冬天，
有人往縣衙送了十箱“年貨”，簽收人寫著“趙”。等百姓鬧哄哄跟著隨從出去，
陸嚴低頭看案桌上的賬本。最上面那本的內(nèi)頁被翻得卷了邊，他隨意一翻，
發(fā)現(xiàn)有頁紙被撕過，露出參差不齊的毛邊。林疏影靠在門框上，看他捏著帕子翻賬本的模樣，
忽然笑出聲：“陸大人，您這擦帕子的工夫，夠我審三個偷雞的小賊了。”陸嚴沒抬頭，
指尖停在那道毛邊上：“林縣令很閑？”“閑得慌。”林疏影伸了個懶腰，
“不然怎么會在公堂打盹？”可她話音未落，就見陸嚴突然把那本舊賬本合上，
帕子上沾了層薄灰。他抬眼時目光如刀：“陳三，把這三年所有賬冊都搬來。林縣令，
你陪我慢慢看?！绷质栌暗男┰谀樕稀詾槟芡线^這日，可看陸嚴捏著賬本的架勢，
怕是要熬通宵了。她摸了摸袖中那塊玉牌，忽然想起老父說的話：“躲得過初一，
躲不過十五?！贝巴獾娜疹^漸漸西沉，陳三搬來的賬本在地上堆成小山。
陸嚴的帕子換了第三塊，林疏影的茶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直到掌燈時分，
陸嚴突然指著某頁賬冊：“這月修橋用了三十兩，可橋根本沒動過土。”林疏影湊過去看，
借著燭光，見那行字的墨跡比周圍淺些——是后來添的。她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卻裝出驚訝：“還有這事兒？陳三，你上個月不是說橋修好了？”陳三的汗滴在賬本上，
暈開個小圈：“小的...小的記錯了...”陸嚴“啪”地合上賬本，
玉牌撞在桌角發(fā)出脆響：“林縣令，你這縣衙的賬，比茅房還臟。
”林疏影揉了揉發(fā)酸的脖子，望著窗外漸起的夜色，忽然想起老家的桃樹該開花了。
可眼下這攤子爛賬，怕是比桃花謝得還快。她轉(zhuǎn)頭看陸嚴，他正用帕子擦著指尖的墨漬，
月光透過窗紙照在他臉上，把輪廓切得冷硬?！瓣懘笕?，”她突然說，
“您見過被人往身上潑臟水，卻連擦的機會都沒有的人嗎？”陸嚴的手頓了頓，沒說話。
林疏影笑了笑，低頭翻起賬本：“不過沒關(guān)系，臟水潑多了，總能漚出點真東西。
”窗外的風(fēng)卷著幾片殘葉刮進來，吹得賬本嘩嘩響。陸嚴盯著那頁被撕過的紙，
又看了看林疏影——她的眼睛在燭光下亮得驚人，哪還有半分懶散的模樣？他突然覺得，
這看似擺爛的縣令，或許比他想象中難對付得多。2百姓鬧事的銅鑼聲剛歇，
陸嚴的官靴就碾著地上未掃凈的碎瓦進了縣衙書房。
他袖中還揣著方才在鬧事現(xiàn)場拾到的半塊磚——上頭沾著未干的血，是砸傷老婦的兇器。
陳三縮著脖子遞上賬冊，牛皮紙封面還帶著潮氣。陸嚴翻開第一頁，墨跡暈成團，
像團化不開的霉斑。"林縣令好雅興。"他指節(jié)叩在案幾上，震得瓜子殼簌簌落，
"百姓堵門喊冤時，你在后堂嗑瓜子；如今查賬，你還在嗑。"林疏影蹺著二郎腿，
指尖的瓜子殼"啪"地彈進銅盂："陸大人，我這官印早被收了。百姓要打要罵，我能攔？
賬冊是陳三管的，我能改？"她歪頭笑，"再說了，您查得越急，
我越得松快著——萬一急出個好歹，誰給您當(dāng)替罪羊？"陸嚴捏著賬冊的手青筋一跳。
他翻到修橋那頁，數(shù)字對不上："橋銀撥了三千兩，陳三記的是兩千八。剩下兩百呢？
""哦，這事兒啊。"林疏影終于坐直，"上個月陳三說橋修好了，我還去看了。
橋洞底下刻著'德政'倆字，紅漆刷得鮮亮。"她忽然傾身，壓低聲音，
"可前天暴雨沖垮半座橋，我才知道——那橋根本沒打基樁。"陳三的膝蓋撞在桌角，
賬冊"嘩啦"散了半頁："小的...小的是按李捕頭給的數(shù)記的！""放屁！
"李捕頭踹門進來，腰間鐵尺撞得門框響，"老子只管抓人，誰管你記賬？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大人，東巷柴房抓到三個小子，懷里揣著煤油，說是要燒舊賬冊！
"林疏影"噌"地站起來，瓜子殼撒了一褲腿："帶我去。""你去添亂？
"陸嚴扯住她衣袖，腕間玉牌硌得生疼，"方才百姓還喊著要撕了你，你當(dāng)自己是銅皮鐵骨？
""我當(dāng)自己是塊破抹布。"林疏影抽回手，拍了拍他沾著瓜子殼的官服，
"潑臟水的人急著毀證據(jù)，我得看看他們往哪潑。"柴房霉味嗆人。三個小吏縮在墻角，
膝蓋上還沾著草屑。被燒毀的賬冊堆在中間，殘頁上"趙"字的半邊還在——走之底，
像條蜷著的蛇。林疏影蹲下去，撿起半張未燃盡的紙。上頭是某月某日，
"趙府采買"的字樣，金額被燒了大半，只剩末尾的"百兩"。"他們是替罪羊。
"她把紙遞給陸嚴，"真要燒賬，早該趁夜摸進來。大白天的，分明是要引咱們注意。
"陸嚴捏著紙的指尖發(fā)白："你怎么知道？""我當(dāng)縣令三年，這種把戲見多了。
"林疏影撣了撣裙角的灰，"就像有人往我身上潑臟水，偏要挑人多的時候——臟水越臭，
看客越信。"回書房時，陳三跟在她后頭直搓手。林疏影覷著陸嚴走遠，
突然拽住他袖口："今晚子時，你抄一份完整的賬冊，藏在西墻第三塊松動的磚里。
""小的...小的怕..."陳三喉結(jié)動了動，"上回李捕頭說要查賬，賬房鎖就被撬了。
""怕什么？"林疏影從腰間解下舊玉佩塞給他，"這是我娘留下的，真出事兒，
你拿它去城南找劉屠戶——他欠我個人情。"陳三攥緊玉佩，指節(jié)泛白："小的記著。
"夜漏敲過三更，林疏影吹滅燭火。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在地上投出個歪斜的影。
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殘頁，借著月光看："趙府"二字的墨跡比旁的深，像是刻意描過。
窗外突然"咔嚓"一聲。林疏影抄起枕頭下的匕首，刀尖挑開窗紙——屋脊上蹲只黑貓，
綠眼睛閃了閃，"喵"地跳進隔壁院子。她松了手，匕首"當(dāng)啷"掉在地上。
后頸汗?jié)窳艘黄讲拍锹曧懀幌袷秦埐韧?。她摸黑爬到案前?/p>
蘸著水在青磚上寫字：趙、橋銀、替罪羊。水跡很快滲進磚縫，像被什么吞了。雞叫頭遍時，
林疏影盯著銅鏡里的自己。素色裙裾洗得發(fā)白，發(fā)間的木簪歪在耳后。她扯松發(fā)繩，
任亂發(fā)垂到肩頭——這樣站在公堂，倒像個被苛待的苦主。窗外傳來打更聲，"天干物燥，
小心火燭"。她望著案頭那半塊帶血的磚，忽然笑了——潑臟水的人急了，她倒要看看，
這潭渾水，能翻出什么魚來。3林疏影把發(fā)繩又扯松兩寸。木簪"咔"地掉在案上，
碎發(fā)撲簌簌落滿肩頭。她低頭扯了扯官服袖口——這是去年被彈劾時，
門房老周硬塞給她的舊袍子，洗得發(fā)白，左袖口還沾著塊飯粒。"陸大人。
"她推開御史行轅的門。陸嚴正低頭批公文，筆尖頓住。他抬眼時眉峰微擰，
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你這是...""巡查民情。"林疏影往門框上一靠，
手指蹭了蹭鼻尖，"昨日陳三說西頭村的老母雞又丟了三只，我得去查查。""胡鬧。
"陸嚴放下筆，"貪腐案未結(jié)，你當(dāng)這是游街？""配合您工作嘛。
"她從袖里摸出塊皺巴巴的帕子，漫不經(jīng)心擦著指甲，"再說了..."眼尾一挑，
"您盯著我，總比那些想往我身上潑臟水的人盯著安全。"陸嚴盯著她發(fā)間翹起的碎發(fā)，
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把狼毫一收："半個時辰后出發(fā)。"西頭村的土路上浮著層薄塵。
林疏影故意走在最前頭，官靴踢得石子亂滾。路過打谷場時，她突然停步，
彎腰撿起個玉米棒子："張嬸，今年玉米長得可不如去年。"打谷的老婦人僵了僵，
抬頭見是她，又低頭搓玉米："林...林大人。""叫我阿影就行。"林疏影蹲下來，
把玉米往她懷里一塞，"去年您家小孫子還拽我衣角要糖吃呢。"老婦人渾濁的眼睛動了動。
她旁邊的老漢摸了摸胡子："今年稅重。""稅？"林疏影歪頭，"不是按畝收糧么？
""是按畝。"老漢往地上啐了口，"可縣太爺說今年糧質(zhì)差，十車得扣三車。
""扣的糧呢？""說是充公。"老婦人突然插話，聲音發(fā)顫，"可上個月王師爺家的倉房，
夜里進了八車糧——我家那傻兒子幫著搬的，說袋子上印著官字。
"陸嚴的筆在本子上重重一畫。林疏影余光瞥見他指節(jié)發(fā)白，
面上卻還是笑嘻嘻："王師爺可是大善人，許是幫著存糧呢。""存糧？"老漢冷笑，
"上月我家二小子病了要抓藥，找王師爺借五吊錢，他說年息三成。"林疏影"哦"了聲，
從袖里摸出塊糖，塞給湊過來的小娃娃："那趙大人呢？聽說京里派了大官下來？
""趙大人？"老婦人縮了縮脖子，壓低聲音，"前兒王師爺請戲班唱堂會，我在墻外聽著，
說什么'趙大人要的數(shù)目得湊齊'...林大人，您可別說是我說的。""知道啦。
"林疏影揉了揉小娃娃的腦袋，起身時故意踉蹌，官服下擺沾了泥。
她拍著腿笑："瞧我這笨手笨腳的。"陸嚴合上本子，目光沉沉："回吧。
"王師爺?shù)那f子就在村東頭。朱漆大門"吱呀"打開時，林疏影聞見了濃得嗆人的香粉味。
王師爺穿著月白錦袍迎出來，胡須上沾著桂花油："陸大人、林大人，快請進！粗茶淡飯，
不成敬意。"八仙桌上擺著燉肘子、清蒸魚，還有盤少見的荔枝。
林疏影盯著荔枝皮上的水珠——這季節(jié)，荔枝得用冰車從嶺南運，王師爺一個鄉(xiāng)紳，
哪來的冰？"陸大人新來，不知這縣里的難處。"王師爺夾了塊肘子放進陸嚴碗里，
"像林大人這樣的父母官，到底是少了。""王師爺過獎。"林疏影端起酒碗，
"我哪會當(dāng)什么官，前兒還把公印忘在灶臺邊，被陳三罵了半日。""哈哈哈哈！
"王師爺笑得胡子亂顫，"林大人這脾氣，倒真像咱們莊稼人。"酒過三巡，
林疏影突然拍桌："王師爺真是好人！"酒碗"當(dāng)"地磕在桌上，酒液濺濕了前襟，
"往后收稅的事，還得您多擔(dān)待！"王師爺?shù)男┰谀樕稀?/p>
他端起酒碗的手頓了頓："林大人醉了。""沒醉！"林疏影歪著腦袋，
手指戳向王師爺?shù)男乜冢?您去年幫張嬸家免了稅，今年又幫李老漢修房子...我敬您！
"她仰頭灌下整碗酒，"咕咚"一聲栽在桌上。陸嚴皺眉："我送她回去。""使不得！
"王師爺忙擺手，"后院有客房，讓小女扶林大人歇著。"林疏影閉著眼，
聞見丫鬟身上的茉莉香粉味。等門"咔嗒"鎖上，她手指悄悄摳進床板——這床板是新?lián)Q的，
縫隙里還沾著木屑。三更梆子響過。林疏影翻出后窗，鞋底沾了點泥。
王師爺?shù)臅吭跂|跨院，窗紙透著昏黃的光。她貼著墻根走，繞過打盹的護院犬，
指尖扣住窗欞輕輕一撬。案頭堆著半尺高的賬冊。林疏影翻到第三本，
瞳孔一縮——冊頁里夾著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趙大人要銀三萬兩"，
末尾蓋著半枚朱印，正是戶部的云紋印。"砰！"窗外傳來腳步聲。
林疏影一閃身躲進屏風(fēng)后，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東西都備好了？"是王師爺?shù)穆曇簟?/p>
"回爺，明早用灶火燒。""慢著。"王師爺?shù)哪_步聲近了，"那本記著橋銀的賬冊，
燒干凈些。還有...林疏影那女人，別以為裝瘋賣傻就能躲過去。""爺放心，
前兒她房后那動靜，夠她喝一壺的。"林疏影攥緊手里的賬冊，指甲掐進掌心。
屏風(fēng)上的牡丹紋被月光照得發(fā)亮，像浸了血。回到縣衙時，陳三正抱著個銅盆在院中等。
見她翻墻進來，他差點喊出聲，又忙捂住嘴："大人！""噓。"林疏影把賬冊塞進他懷里，
"藏到后園老槐樹下的陶甕里，用石灰封死。"陳三的手直抖："這...這是？
""王師爺?shù)拿?林疏影扯下沾泥的官服，扔在地上，"還有趙大人的。"她躺到床上時，
窗紙泛了魚肚白。月光不知什么時候退了，只留一片青灰。
枕頭下的殘頁硌著她的臉——"趙府"二字還在，墨跡更深了。陸嚴是否可信？
王師爺要湊的三萬兩，是給趙大人的買路錢，還是封口費？林疏影閉著眼，
聽見更夫敲著梆子走過："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她摸了摸袖中硬邦邦的賬冊副本，
突然笑了。案頭那半塊帶血的磚還在，在晨霧里泛著冷光。林疏影坐起來，
把碎發(fā)胡亂扎成一束。木簪戳得頭皮發(fā)疼，她卻笑得更歡了。門外來了打熱水的小吏，
桶里的水晃蕩著，映出她歪歪扭扭的影子。林疏影彎腰撿起地上的官服，
拍了拍上面的泥——該去會會陸大人了。晨光透過窗紙滲進來，照在她攤開的手掌上。
那里躺著半枚從王師爺書房順來的碎印，云紋清晰得可怕。她把碎印塞進袖袋，
轉(zhuǎn)身推開房門。晨風(fēng)卷著灶房的炊煙撲進來，林疏影瞇了瞇眼。遠處傳來陸嚴的聲音，
帶著晨起的沙?。?林疏影？"她低頭理了理官服前襟——雖然還是皺巴巴的，
倒比昨日多了幾分精神。"陸大人。"林疏影大步走向前，袖中賬冊窸窣作響，
"我有樣?xùn)|西，想請您過目。"4林疏影推開房門時，陸嚴正站在廊下。他官靴上沾著晨露，
青灰色官服熨得筆挺，連腰間玉佩都擺得規(guī)規(guī)矩矩——典型的御史做派?！瓣懘笕?。
”她晃了晃手里的賬冊，故意讓封皮蹭過門框，“昨晚趕工整理的，您瞧瞧。
”陸嚴接過賬冊，指腹剛碰到紙頁就皺起眉：“這墨跡未干？”“小吏抄得急。
”林疏影歪頭，發(fā)間木簪歪向一邊，“您知道的，縣衙就那么幾個能寫字的，
總不能讓我這粗人拿毛筆吧？”陸嚴翻開第一頁，字跡歪歪扭扭，數(shù)字間涂涂改改，
某行“修橋銀”后面赫然寫著“買糖葫蘆三枚”。
他指尖叩了叩紙頁：“這就是你說的‘配合工作’？”“盡力了?！绷质栌皵偸郑?/p>
袖中碎印硌著腕骨，“要不您親自教我？我準學(xué)得比那些笨手笨腳的快?！痹捯粑绰洌?/p>
陳三從院外跌跌撞撞沖進來，腰間鑰匙串叮當(dāng)作響：“大、大人！庫房著火了！
舊賬冊全燒了！”林疏影踉蹌一步，手扶住廊柱：“怎么會？
前兒還讓人檢查過火燭……”她抬眼時眼眶泛紅，倒真像急出了淚，
“那些賬冊記著近三年的稅銀，沒了可怎么查？”陸嚴盯著她泛紅的眼尾，
聲音冷得像刀：“你是說有人故意銷毀證據(jù)？”“我哪敢亂猜。”林疏影退后半步，
袖中賬冊副本蹭著掌心，“許是老鼠碰翻了燭臺？
李捕頭總說庫房有耗子……”“耗子能撞翻鎖著的門？”陸嚴甩袖走向前院，“去庫房。
”庫房焦黑一片，梁木還在冒煙。李捕頭踹開半扇燒變形的木門，
拖出兩個灰頭土臉的小廝：“審過了，說有人塞銀子讓他們放火?！薄罢l？
”陸嚴掐住其中一個的后頸。小廝抖得像篩糠：“不、不認識……是個穿青布衫的，
說燒了庫房有賞……”林疏影突然湊近，
壓低聲音：“王師爺昨兒還跟人說‘天塌下來有我兜著’，您說巧不巧？
”陸嚴轉(zhuǎn)頭看她：“你怎么知道？”“村頭賣豆腐的阿婆說的?！绷质栌巴碎_兩步，
鞋底碾過一片焦紙，“她兒子在王師爺家當(dāng)幫工，聽見的?！被乜h衙的路上，
陸嚴腳步頓?。骸拔胰鯉煚敗！薄拔彝ァ！绷质栌案?，“鄉(xiāng)下路不好走，我熟。
”陸嚴側(cè)頭看她：“你倒積極。”“總得將功補過。”她扯了扯皺巴巴的官服，
“總不能讓陸大人覺得我只會摸魚?！蓖鯉煚敿以诖鍠|頭，青瓦白墻比縣衙還氣派。
王夫人開的門，鬢邊金步搖晃得人眼暈：“兩位大人快請，我家老爺去鎮(zhèn)上收租了。
”“收租？”林疏影掃過院里新砌的影壁，“前兒還聽人說夫人在城里買了二十畝水田，
可真是會持家。”王夫人指尖絞著帕子：“那是我娘家給的體己……”她突然頓住，
咬了咬唇，“不瞞大人，我家那口子最近不對勁。夜里總翻箱倒柜，問他就說‘查賬’，
可家里的賬本他都不讓我碰?！绷质栌巴皽惲藴悾骸胺蛉丝芍浪l走動？
”“還能有誰？”王夫人冷笑，“上月趙大人的官轎在門口停了半柱香，
說是‘路過’——路過會往轎里塞個錦盒？”陸嚴手指扣緊腰間玉牌：“趙大人？
”林疏影袖中匕首柄硌著虎口。她望著王夫人鬢角的金步搖，
突然想起王師爺書房那枚碎印——云紋和趙府官印的紋路，像極了?！按笕耍?/p>
”王夫人遞來茶盞，“可要等我家老爺？”“不必了?！标憞榔鹕?，“改日再來。
”出了王宅，林疏影揉著太陽穴：“陸大人，我頭有些疼……先回縣衙了?！薄拔易屓怂湍恪?/p>
”陸嚴皺眉?！安挥??！彼龜[了擺手，踩著青石板往回走。風(fēng)掀起衣角，袖中碎印撞著匕首，
發(fā)出細碎的響。轉(zhuǎn)過街角時，
她余光瞥見墻根閃過一道青影——和庫房縱火小廝說的“青布衫”，像極了。
林疏影腳步未停，指尖悄悄摸向袖中碎印。晨霧還未散盡，她望著遠處縣衙的飛檐，
嘴角勾起半分笑。該收網(wǎng)了。5林疏影出了王宅沒兩步，就拐進了巷口賣糖人的攤子。
她摸出枚銅錢買了塊山楂糖，糖紙在指尖折出細角，
余光掃過街角那道青影——青布衫下擺沾著泥點，和庫房縱火案里目擊者描述的分毫不差。
"小娘子要甜的？"糖人師傅笑問。她含著糖含糊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往城南走。布莊在最末一間，
門板漆色剝落，門楣上"福興"二字被雨打風(fēng)吹得只剩半撇。劉掌柜正蹲在柜臺后擦算盤，
聽見門響抬頭，鏡片后的眼睛立刻瞪圓。他手忙腳亂要躲，林疏影已邁步進屋，
反手扣上了門閂。"劉掌柜。"她把糖紙往柜臺上一放，"上月你說東市糧行的賬本，
可還在？"劉掌柜喉結(jié)動了動。他擦算盤的手沒停，珠子撥得嘩啦響："趙公子昨兒帶人來，
說要查賬。小的哪敢攔？"林疏影指尖抵著柜臺，指節(jié)泛白。
面上卻仍是漫不經(jīng)心的笑："賬本沒了，嘴總還在。"劉掌柜抬頭看她。
窗外有麻雀撲棱著飛過，他突然壓低聲音："記著幾筆糧款，每回都是王師爺簽的字，
可銀子最后進了趙府的莊子——上月十五那筆，五千兩，是趙公子親自來取的現(xiàn)銀。""好。
"林疏影從袖中摸出塊碎銀拍在桌上，"謝了。"她出門時，青影正蹲在對面墻根啃饅頭。
見她出來，立刻起身往巷子里鉆。林疏影沒追，只摸了摸袖中碎印——云紋刻得極深，
是趙府家印的模樣。回縣衙時，陸嚴正站在門口。他身著玄色官服，
腰間玉牌在日頭下泛著冷光，見她過來，腳步一錯攔住去路："方才王夫人說你頭疼。
""歇過來了。"林疏影歪頭，"陸大人該不會以為我趁機去逛胭脂鋪了？
"陸嚴盯著她發(fā)頂翹起的一縷碎發(fā)。這女子總像沒睡醒似的，可方才在王宅，
她盯著王夫人金步搖的眼神，比他審了三年案的老御史還利。"庫房廢墟今日又翻出半塊炭。
"他說，"燒賬本的火候，像有人特意控制過。"林疏影腳步一頓。
她想起劉掌柜說的五千兩現(xiàn)銀，想起王師爺書房那枚碎印，突然笑出聲："陸大人，
我想去后園摘兩朵菊。"陸嚴沒攔她?？此沃X袋往院子里走，
玄色官靴碾過一片落葉——他聞到了，她袖中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和王師爺書房里那截殘香，
是同一個味道。夜漏三更時，林疏影翻上了王宅的院墻。她穿了身夜行衣，腰間別著匕首，
袖中碎印硌得手腕生疼。王師爺書房的窗沒關(guān)嚴，她順著廊柱滑下去，指尖剛觸到窗欞，
就聽見里面?zhèn)鱽?咔嗒"一聲。是機關(guān)。她退后半步，摸出根細鐵絲探進窗縫。
夾層在書案下第三塊磚，她之前來王宅時，看見王師爺?shù)难サ渍粗履唷挥谐９虻牡胤剑?/p>
磚縫才會松。密信藏在夾層最深處，羊皮紙卷著，封口蓋著趙府的云紋印。她剛要抽出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她迅速閃進衣柜，后背抵著硬木，
聽見門"吱呀"一聲開了。"爹說那女人難纏。"是趙公子的聲音，帶著酒氣，
"王師爺你倒是想想辦法，再讓她查下去，糧行的事要露。
"王師爺?shù)穆曇舭l(fā)顫："御史臺的陸大人盯著呢......""盯著又怎樣？
"趙公子拍了下桌子，"上個月那把火沒燒死她，大不了再放一把——爹說了，
她要是敢把碎印的事捅出去，就讓她和三年前的林縣令一個下場！"林疏影的指甲掐進掌心。
三年前，她爹被劾貪墨，最后死在大牢里——原來當(dāng)年的案子，也有趙府的影子。
密信在她懷里發(fā)燙。等腳步聲走遠，她翻出墻時，后頸被夜風(fēng)吹得發(fā)涼。第二日卯時三刻，
林疏影晃進陸嚴的官房。她把密信往案上一扔，指尖點著封口的云紋："今早去庫房廢墟，
看見磚縫里卡著這個。"陸嚴展開信，瞳孔微縮。信里寫著"糧款五千兩，暫存趙家莊"，
末尾是王師爺?shù)挠H筆，和趙大人的私印。他抬頭看她："庫房燒得只?；?，
這信怎么會卡在磚縫里？""許是縱火的人漏了。"林疏影搬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
"陸大人該不會懷疑我半夜翻墻吧？"陸嚴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