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塊冰冷的金屬表盤,用一種毫無憐憫的、猩紅色的數(shù)字,
無情地宣告著我生命的余額:【00年00月03天12小時07分45秒】。三天。
如果我再不想辦法往這個該死的“個人時間賬戶”里“充值”,
我就將徹底“時間歸零”——在這個被時間法則統(tǒng)治的世界里,
那意味著比任何形式的死亡都要純粹、都要徹底的……消失。1我,他們稱我為“零”,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
是無數(shù)個在“永晝之城”底層掙扎求生的、可以被隨意替換的“零”分之一。
我蜷縮在這間不足五平方米的、如同棺材般壓抑的膠囊公寓里,
聽著窗外那些永不停歇的、屬于這座鋼鐵巨獸的機械轟鳴和能量流轉(zhuǎn)的低沉嗡鳴。這里,
時間是唯一的、也是最堅硬的硬通貨,更是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淖顨埧帷⒁沧罟降膭兿髡摺?/p>
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會被“時間銀行”賦予一筆微薄得可憐的“初始時間配額”,在那之后,
便要像一頭被無形鞭子抽打的牲畜般,通過出賣自己的一切——勞力、知識、情感,
甚至……更珍貴、更核心的東西,去從那些掌控著時間流向的巨頭手中,
換取活下去的、一個又一個冰冷的“時間刻度”。我的積蓄,
早已在一次又一次昂貴得令人絕望的“續(xù)命”中,被消耗得一干二凈,
連賬戶的邊角料都被刮得干干凈凈。明天,不,準(zhǔn)確地說,是三天后的清晨六點整,
就是“時間銀行”對我這個“不良資產(chǎn)”執(zhí)行強制“清零”的最后期限。絕望,
像一種無色無味的、卻又無處不在的冰冷毒霧,將我層層包裹,滲透到我的每一個毛孔,
每一個細(xì)胞,讓我連呼吸都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就在我?guī)缀跻艞壦械挚梗?/p>
準(zhǔn)備平靜地(或者說,是麻木地)迎接那注定到來的“歸零”命運時,
一張漆黑的、邊緣帶著不祥的暗金色鋸齒狀紋路的、材質(zhì)不明的卡片,
如同一個來自深淵的請柬,
悄無聲息地從我那扇薄薄的、幾乎沒有任何隔音效果的膠囊公寓門下的縫隙里,滑了進來。
卡片上,只有一行用猩紅色小字印刷的、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誘惑的文字,
卻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小手,狠狠地抓住了我那顆早已沉入谷底的心:【高價收購:八歲之前,
未受污染的、情感純粹、細(xì)節(jié)清晰的童年情感記憶片段。
一段評定為A級(優(yōu)秀)的“純粹快樂”或“極致幸?!庇洃?,
可當(dāng)場兌換“生命刻度”至少三十天。地址:下城區(qū),遺忘之巷,第七記憶當(dāng)鋪。
】販賣……童年回憶?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猛地坐直了起來!童年……那對我來說,
、饑餓和對“時間歸零”的恐懼所徹底掩埋的、遙遠(yuǎn)得如同上輩子的、模糊而又奢侈的夢境。
我甚至不確定,在那些早已被我刻意遺忘的、充滿了灰色和苦澀的童年碎片中,
自己是否還擁有……哪怕是一丁點值得被那些神秘的“記憶商人”高價收購的“純粹快樂”。
但……三十天!足足三十天的生命刻度!
何也無法通過出賣苦力或者乞討哀求而掙到的、足以讓我暫時擺脫“歸零”噩夢的寶貴時間!
失去一段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可能充滿了痛苦的過去,
換取活生生的、可以繼續(xù)呼吸、繼續(xù)感受這個操蛋世界的……未來?這個選擇,
像一杯盛滿了劇毒的、散發(fā)著致命甜香的鴆酒,
蝕著我那早已被絕望和饑餓折磨得脆弱不堪的、最后一絲理智和……被稱為“人性”的東西。
我,零,看著手腕上那塊冰冷的金屬表盤上,
不斷倒數(shù)著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猩紅色生命余額,
又看了看手中那張散發(fā)著不祥的、帶著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卡片。最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
從那張冰冷而堅硬的、幾乎讓我脊椎變形的簡陋床鋪上,
踉蹌著、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般,站起了身,
推開了膠囊公寓那扇因為常年失修而發(fā)出“吱呀”怪響的、薄薄的合金門。門外,
是永恒白晝下光怪陸離、冰冷而又喧囂的“永晝之城”。無數(shù)和我一樣卑微的“零”,
如同工蟻般,在那些高聳入云的、閃爍著霓虹光芒的鋼鐵叢林中,麻木地穿梭、奔波、掙扎。
而我,
了所有時間、連靈魂都準(zhǔn)備出賣的“歸零者”才會踏足的……名為“遺忘之巷”的禁忌之路,
去典當(dāng)我的……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后一個……完整的童年。我的續(xù)命之路,
代價是……我自己。我那曾經(jīng)鮮活、曾經(jīng)擁有過色彩的……過去。2遺忘之巷,
比我想象的還要陰暗和……壓抑。它隱藏在永晝之城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背后,
一條狹窄、扭曲、終年不見“陽光”(即使是人造的)的縫隙。
彌漫著一股混雜了劣質(zhì)消毒水、生銹金屬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像是腐敗記憶的甜腥氣味。
巷子兩旁,是一家家門面低矮、招牌古怪的店鋪,
大多掛著諸如“舊夢回收”、“情感修復(fù)”、“記憶定制”之類的招牌。
偶爾有幾個用斗篷和面具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如同幽靈般,從這些店鋪里進進出出,
步履匆匆,眼神警惕。第七記憶當(dāng)鋪,位于巷子的最深處,
一扇毫不起眼的、用某種暗沉的黑色木料制成的、連招牌都沒有的小門。我深吸一口氣,
推開了那扇沉重得有些異常的門。門內(nèi),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種陰森恐怖的景象,
反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溫馨”。柔和的暖色燈光,
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類似檀香的安神氣味,
一個穿著復(fù)古管家服飾、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老者,正微笑著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柜臺后面,
用一種平靜得近乎漠然的眼神看著我?!皻g迎光臨,需要典當(dāng)記憶的客人。”老者的聲音,
如同他的人一樣,溫和而……沒有一絲波瀾,“請問,您想典當(dāng)哪一段過往?
”我有些不知所措,攥緊了手中那張黑色的卡片,
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我……我是看到這個……上面說,
收購?fù)暧洃洝崩险呓舆^卡片,仔細(xì)看了一眼,然后點了點頭:“是的,
我們確實高價收購優(yōu)質(zhì)的、八歲之前的純粹情感記憶。
尤其是……‘第一次的喜悅’、‘純粹的幸福感’、‘刻骨銘心的悲傷’(當(dāng)然,
悲傷的價值會低一些,但如果情感濃度足夠,也有市場)這類原始情感波動強烈的記憶。
”他頓了頓,用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緩緩說道:“那么,
零先生(他竟然知道我的代號,或者說,我們這些底層人,大多都叫零),您準(zhǔn)備好了嗎?
典當(dāng)記憶的過程,雖然安全無痛,但……您需要明白,一旦交易完成,那段記憶,
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所有情感和細(xì)節(jié),都將從您的生命中……永久地剝離,不留任何痕跡。
”永久剝離……不留任何痕跡……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一陣窒息般的疼痛。但,手腕上那不斷減少的生命刻度,卻像最無情的催命符,
提醒著我殘酷的現(xiàn)實?!拔摇覝?zhǔn)備好了?!蔽乙е?,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聲音因為屈辱和不甘而微微顫抖?!昂芎?。”老者依舊保持著那副溫和而漠然的微笑,
他從柜臺下取出一個造型奇特的、如同某種精密醫(yī)療儀器的銀白色頭盔,
示意我坐在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躺椅上?!罢埛潘?,零先生。過程很快。”他一邊說著,
一邊將那冰冷的頭盔,輕輕地戴在了我的頭上。頭盔內(nèi)部,
無數(shù)細(xì)小的、如同探針般的傳感器,輕柔地貼合著我的頭皮,
傳來一陣陣微弱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電流刺激?!艾F(xiàn)在,請您努力回憶……您五歲的時候,
第一次在海邊,撿到一枚非常非常漂亮的、閃爍著七彩光芒的貝殼時,
那種……難以言喻的、純粹的喜悅和興奮?!崩险叩穆曇簦袷怯心撤N催眠的力量,
在我耳邊緩緩響起。
五歲……海邊……貝殼……一些早已被我遺忘在記憶最深處的、模糊而又遙遠(yuǎn)的畫面,
開始在我腦海中一點點地浮現(xiàn)……那是一片金色的沙灘,陽光溫暖得不像話,
海風(fēng)帶著咸咸的、清新的味道……一個小小的、穿著破舊但卻洗得很干凈的背心短褲的男孩,
正光著腳丫,興奮地在沙灘上奔跑、跳躍……他的手中,
攥著一枚剛剛從海浪中撿到的、比他手掌還要大的、閃爍著如同彩虹般絢麗光彩的……海螺!
那男孩,是我。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當(dāng)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任何雜質(zhì)的、如同陽光般燦爛的喜悅和滿足!
那種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般的純粹幸福!就在我沉浸在那溫暖而美好的回憶中,
幾乎要忘記自己身處何地的時候,一股冰冷的、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zhǔn)的刺痛,
突然從我大腦的某個區(qū)域傳來!緊接著,那些原本清晰無比的畫面,
開始迅速地褪色、模糊、扭曲……最終,徹底消失,
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的空白。“好了,零先生。
”老者的聲音將我從那種莫名的失落和空虛中喚醒,“交易已經(jīng)完成。
您那段關(guān)于‘第一次在海邊撿到漂亮貝殼的喜悅’的記憶,經(jīng)過我們的專業(yè)評估,
純度為A級,情感飽滿度為優(yōu)良,符合高價值記憶標(biāo)準(zhǔn)。”他頓了頓,
臉上露出一絲程式化的微笑:“根據(jù)您記憶的品質(zhì),
我們?yōu)槟鷥稉Q了……三十七天的生命刻度。已經(jīng)自動轉(zhuǎn)入您的個人時間賬戶,請您查收。
”冰冷的“時間銀行”提示音,幾乎在同時,在我腕表上響起:【尊敬的零734號用戶,
您的時間賬戶已成功存入生命刻度:37天00小時00分00秒。
當(dāng)前余額:40天11小時58分12秒?!课业纳娱L了。但,
當(dāng)我再次試圖去回憶那片金色的沙灘,回憶那個漂亮的七彩海螺,
回憶那個曾經(jīng)因為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而欣喜若狂的小男孩時……我的腦海中,
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沒有任何色彩和溫度的……空白。仿佛,
那段曾經(jīng)屬于我的、最純粹的快樂,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居米钫滟F的、獨一無二的“我”,
去換取茍延殘喘的、可以被隨意剝奪的“活”……這,真的值得嗎?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那間名為“第七記憶當(dāng)鋪”的、散發(fā)著安神檀香的店鋪,
看著巷子外面那依舊喧囂而冰冷的“永晝之城”,心中第一次,對“活著”這兩個字,
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迷茫和……恐懼。我不知道,當(dāng)我的童年,我所有的美好回憶,
都被一塊塊地切割、剝離、販賣之后,剩下的那個“我”,還會是……原來的那個“我”嗎?
還是,只會變成一個……一個擁有著漫長時間,卻失去了所有色彩和溫度的……空殼?
3用一段最純粹的童年快樂,換來了三十七天的“續(xù)命”時間。這個結(jié)果,
從“時間銀行”那冰冷的數(shù)字來看,無疑是劃算的,甚至可以說是……大賺了一筆。畢竟,
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永晝之城最底層的“零”來說,能用任何方式,
哪怕是出賣尊嚴(yán)、出賣肉體,去換取多一天的呼吸權(quán),都是值得慶幸的。但,
我卻高興不起來。那種失去了一部分“自我”的空洞感和失落感,像一只無形的手,
緊緊攫住了我的心臟,讓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陣陣難以名狀的壓抑和……恐慌。
那片金色的沙灘,那個七彩的海螺,
那個曾經(jīng)因為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而欣喜若狂的小男孩……他們,
就那么突兀地、徹底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我甚至,
連一絲模糊的、關(guān)于他們的印象,都無法再從記憶的角落里搜尋出來。這種感覺,
比任何形式的肉體折磨,都要讓我感到痛苦和……不寒而栗。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
手腕上那重新變得充裕了一些的生命刻度,并不能讓我高枕無憂。
在這個時間通貨膨脹日益嚴(yán)重的操蛋世界,“自然時間”的獲取成本高得離譜,
而我們這些底層“零”的自然壽命,又短得可憐。如果不持續(xù)“購買”時間,用不了多久,
我還是會再次面臨“時間歸零”的絕境。而除了販賣我那早已所剩無幾的、可憐的童年回憶,
我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能夠快速獲取大量“時間刻度”的方法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像一個吸食了毒品、無法自拔的癮君子,一次又一次地,
懷著無比復(fù)雜和矛盾的心情,踏入那條名為“遺忘之巷”的、散發(fā)著詭異甜香的禁忌之路,
走進那家名為“第七記憶當(dāng)鋪”的、用我過去的色彩來換取未來的冰冷店鋪。
“六歲時第一次偷偷爬上屋頂看到漫天星空的震撼與敬畏”——換來了四十二天的生命刻度,
但從此,我對星空再無任何特殊的感觸,那億萬顆閃爍的星辰,在我眼中,
變得和街邊那些永不熄滅的霓虹燈一樣,冰冷而……毫無意義。
我賣掉了“七歲時在早已廢棄的城市公園里,
中鉆出來的、開著不知名紫色小花的野草時的驚喜與感動”——換來了三十三天的生命刻度,
但從此,我對那些曾經(jīng)能讓我駐足良久的、象征著生命頑強的綠色,也變得……視而不見,
麻木不仁。我甚至,還賣掉了“四歲時因為打碎了母親最心愛的一個廉價瓷碗,
而被她第一次嚴(yán)厲責(zé)罵時,
種委屈、害怕、以及……一絲絲因為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而產(chǎn)生的愧疚與不安”——這段記憶,
雖然帶著負(fù)面情緒,但因為其“情感的真實與濃烈”,
竟然也為我換來了二十五天的生命刻度。但從此,我對“母親”這個詞,
除了一個模糊的、沒有任何情感色彩的代號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和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