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五年秋,我在梳頭匣底翻出那支碎成兩段的碧玉海棠簪。
窗外戲臺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銅鏡里胭脂突然洇成血色,
我望著鏡中倒映的軍裝身影,簪尖狠狠扎進(jìn)掌心。原來當(dāng)年喜轎沒抬進(jìn)顧府后門,
竟是抬進(jìn)了閻羅殿。1金絲楠木戲箱砸在青石板上那聲悶響,震得我后槽牙發(fā)酸。
班主手里的水煙桿子冒著嗆人的白煙,
他抬腳碾碎地上的海棠花瓣:"顧大帥點(diǎn)了整月的堂會,你倒有骨氣不唱?
"我摸著袖口里褪色的紅蓋頭,戲服領(lǐng)子早被冷汗浸透了。三年前那個黃梅天,
顧家迎親的嗩吶聲也是這么突然砸進(jìn)耳朵里的。記得那天花轎簾子剛掀開條縫,
先瞧見的不是新郎官的紅綢帶,倒是副官白得晃眼的手套。"白老板,該上妝了。
"鎏金西洋鐘敲到第七下,軍靴踩著滿地殘花進(jìn)來。我盯著副官腰間配槍上那綹朱紅穗子,
和當(dāng)年系在喜轎前頭的一模一樣。他彎腰撿起我鬢邊落的海棠花,
指尖沾著槍油味兒:"少帥吩咐,今兒要聽整本的《游園驚夢》。"銅盆里的洗臉?biāo)疄R出來,
打濕了繡鞋上綴的珍珠。鏡子里那張撲了厚粉的臉突然裂開道細(xì)紋,
我瞧著竟像極了三年前龍鳳燭映著的那個新嫁娘。那年喜轎本該抬進(jìn)顧府后院的月亮門,
最后卻停在了督軍府的石獅子跟前。蓋頭掀起來那刻,我看見的不是顧西辭帶笑的眼睛,
而是督軍府青灰色磚墻上爬著的爬山虎,葉子在風(fēng)里抖得像要逃命似的。"白老板,
鳳冠歪了。"副官的聲音把我拽回戲臺后屋。搭在妝臺上的手指頭猛地抽筋,
染鳳仙花汁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銅鏡里軍裝影子越湊越近,我反手拔下碧玉簪子抵住喉嚨,
簪頭雕的海棠花梗扎得掌心生疼。門外突然炸開聲槍響,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亂撞。
副官退后半步讓開路,我聽見自己嗓子眼里擠出來的聲兒都在打顫:"告訴顧西辭,
他爹當(dāng)年沒辦成的事,他也別想......"話沒說完就讓外頭喝彩聲淹了。
戲臺那邊正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我盯著鏡子里自己血紅的眼梢,
突然想起顧西辭大婚那夜說的話。他軍裝肩章上的金穗子掃過我蓋頭,
說話聲兒比臺下的胡琴還抖:"等打完這場仗,
我?guī)闳ツ暇┛凑嬲暮L?....."槍聲就是這時候響的。
現(xiàn)下鏡子里映著的人影比三年前高壯不少,胸章上盤著條張牙舞爪的金蟒。
簪子尖已經(jīng)戳破油皮,那人卻悶聲笑起來,
喉結(jié)上的疤跟著一鼓一鼓的:"當(dāng)年你用這招逼我父親退婚,如今又想嚇唬誰?
"后腰突然頂上個冰涼物件,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貼著耳根子的熱氣帶著薄荷煙味:"可惜現(xiàn)在顧家,是我說了算。
"戲臺那頭鑼鼓點(diǎn)催命似的敲,我瞧著鏡子里那張和顧西辭七分像的臉,突然笑出聲來。
水鉆頭面嘩啦啦響,我轉(zhuǎn)手把簪子插回發(fā)髻:"少帥想聽《游園驚夢》,那得容我換身行頭。
"更衣室的簾子剛放下,外頭就傳來砸東西的動靜。我抖開那件繡著金線海棠的戲服,
摸到袖口暗袋里硬邦邦的物件——是顧西辭當(dāng)年塞給我的勃朗寧,
槍管上還刻著朵歪歪扭扭的海棠花。"白老板,該上場了!"我應(yīng)了聲,把槍別在后腰。
掀簾子時正撞見副官在擦眼鏡,他抬頭那瞬,我瞧見他左邊眉毛缺了半截,
和記憶里某張血肉模糊的臉突然重合。三年前督軍府后巷,那個把我從花轎里拽出來的小兵,
眉骨上也有道一模一樣的疤。2后臺煤油燈芯"啪"地爆了個燈花,我捏著眉筆的手一抖,
筆尖在鬢角劃出條黑線。鏡子里忽然晃過十八歲那對龍鳳燭,火苗跳得人心慌。
那晚顧西辭掀蓋頭的手抖得厲害,軍裝金穗子掃過我鼻尖:"等打完這場仗,
我?guī)闳ツ暇┛凑嬲暮L?.....""咣當(dāng)!"銅盆被踹翻的聲響驚得我脊梁骨發(fā)涼,
鏡子里赫然映出個軍裝筆挺的影子。顧少帥胸章上的金蟒張著血盆大口,
他指尖轉(zhuǎn)著把瑞士軍刀,刀刃正挑著我剛卸下的水鉆頭面。"白老板這雙丹鳳眼,
倒是比戲文里的杜麗娘還勾人。"刀尖突然抵上我喉結(jié),
"聽說三年前我父親就是被這雙眼迷了魂,連兒子大婚都顧不上了?
"我后脖頸瞬間沁出冷汗,戲服領(lǐng)子里的勃朗寧硌得生疼。鏡中軍裝影子越壓越低,
薄荷煙味混著槍油味鉆進(jìn)鼻孔:"您說當(dāng)年要是花轎真進(jìn)了顧家,
我現(xiàn)在是不是該喊您......""少帥!"副官的聲音隔著簾子炸響,"大帥府來電話,
催您回去商議剿匪的事。"刀刃"唰"地收回去,
顧少帥順手扯走我搭在椅背上的真絲帕子擦手。他走到門簾處突然回頭,
嘴角歪著冷笑:"今晚最后那折《幽媾》改真刀真槍的,白老板可別掃了弟兄們的興。
"我盯著帕子上蹭到的口紅印,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
督軍府后巷的槍聲比年三十的炮仗還密,我被個滿臉是血的小兵拽著狂奔。
他左邊眉毛缺了半截,
喘著粗氣往我手里塞了把鑰匙:"順著護(hù)城河往東......""白老板,該補(bǔ)妝了。
"副官掀簾子進(jìn)來,手里端著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少帥吩咐,讓您潤潤嗓子。
"我瞧著藥湯里浮著的枸杞,突然笑出聲。三年前洞房那晚,
督軍也讓人送來這么碗"安神湯"。后來是顧西辭翻窗進(jìn)來打翻了藥碗,
他軍裝下擺還滴著血:"跟我走,
現(xiàn)在就去南京......"瓷碗摔碎的脆響驚得我猛抬頭,副官正彎腰撿碎片,
后頸露出道蜈蚣似的疤。我渾身血液突然凝固——三年前那個小兵護(hù)著我翻墻時,
后頸正是被流彈擦出這么道口子。"您手指破了。"副官突然遞來塊藍(lán)格子手帕。
我低頭看見拇指被碎瓷劃了道口子,血珠子正往月白戲服上滴。這料子還是顧西辭送的,
他說月白色襯我唱《驚夢》時的眼神。外頭突然響起《冥判》的嗩吶聲,
副官眼鏡片上劃過道反光:"少帥他......不知道您當(dāng)年懷過身子。
"我手里的胭脂盒"當(dāng)啷"砸在妝臺上,金粉撒了滿手。三年前被鎖在督軍府偏院時,
老嬤嬤端來的墮胎藥冒著綠泡。我砸了藥碗往外沖,正撞上顧西辭被兩個勤務(wù)兵架著往外拖。
他左腿怪異地彎著,血順著軍靴往下淌,
嘴里還喊著"海棠快跑......""第七場《回生》準(zhǔn)備!
"催場的梆子聲急得催命似的,我胡亂抓起黛粉往眼角抹。鏡中突然多出個人影,
顧少帥拎著把德國造手槍挑開我衣領(lǐng),
槍管貼著鎖骨往下滑:"聽說白老板肩頭有個顧字烙痕?
當(dāng)年我父親倒是疼您......"我反手扯開衣襟,燙疤在煤油燈下泛著暗紅。
顧少帥突然像被火燎了似的后退半步,槍口"咣當(dāng)"撞上妝臺。他死死盯著那個烙痕,
滾動:"這......這是顧家家奴的印記......"外頭喝彩聲山呼海嘯般涌進(jìn)來,
我扣好盤扣輕笑:"少帥不是說要看真刀真槍?"手指摸到后腰的勃朗寧,
"不如咱們把《幽媾》改成《刺虎》,您看可好?"顧少帥突然掐住我下巴,
力道大得要把骨頭捏碎。他眼底泛著血絲,聲音卻發(fā)虛:"你當(dāng)我不知道?
當(dāng)年是你貪圖督軍府......""轟?。?驚雷劈在戲樓飛檐上,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副官沖進(jìn)來時臉色煞白:"少帥,城東糧倉被劫了!"他轉(zhuǎn)身瞬間,
我瞧見他后腰別著把舊式左輪,槍柄上刻著朵褪色的海棠花。3夜戲散場時起了風(fēng),
檐角銅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響。我蹲在后臺卸頭面,金絲發(fā)簪勾住一縷頭發(fā),扯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三年前顧西辭送我這支簪子時,還往暗格里塞了張字條,說等海棠花開透了就帶我去南京。
"白老板,少帥讓您去西花廳......"副官的聲音混著雨絲飄進(jìn)來,
我摸著發(fā)燙的耳墜子沒回頭。銅鏡里映出他半邊身子,軍裝下擺沾著泥,
左手死死攥著個東西。"他說您要是不去,
就把城隍廟收容所的孩子......"妝臺抽屜猛地撞在墻上,
我轉(zhuǎn)身時翡翠耳墜甩出去老遠(yuǎn)。副官往后退了半步,手里那個染血的平安符晃了晃,
紅繩上系著的玉海棠碎成兩半——正是三年前我親手掛在顧西辭脖子上的。
"少帥當(dāng)年被大帥打斷腿關(guān)在祠堂,"副官突然摘了眼鏡,
左邊眉毛的斷疤在油燈下格外扎眼,"聽見您被送進(jìn)督軍府那夜,他用碎瓷片割了三次脈。
"我踉蹌著撞翻胭脂匣,殷紅膏子潑了滿手。鏡子里突然閃過顧西辭穿喜服的模樣,
他蹲在窗臺上沖我笑,說新式婚禮要念什么誓詞。那晚督軍府的兵來得比暴雨還急,
喜燭被撞翻時燙穿了他的右手掌。"他現(xiàn)在......"我剛開口就被外頭槍響打斷,
子彈"砰"地穿透窗紙釘在妝鏡上。顧少帥舉著德國造闖進(jìn)來,槍口青煙直往我臉上撲。
"裝什么貞潔烈女?"他抬腳碾碎地上的玉海棠,"當(dāng)年不是你貪圖督軍府富貴,
半夜往我父親房里......"我扯開衣領(lǐng)那瞬間,整個屋子都靜了。
燙疤在油燈下泛著暗紅,顧字的鉤筆像把帶血的刀。顧少帥的槍管"當(dāng)啷"掉在地上,
他瞳孔縮得針尖大,手指頭顫得比當(dāng)年中槍的顧西辭還厲害。
"這烙鐵印子......"副官突然出聲,"是大帥書房那方壽山石印改的。
"外頭傳來雜沓腳步聲,顧少帥突然揪住我領(lǐng)子往密室拖。他掌心全是冷汗,
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三年前父親突然中風(fēng),
是不是你......"暗門"咔嗒"合攏時,我聞見熟悉的薄荷煙味。二十歲生辰那夜,
顧西辭偷了他父親的雪茄帶我爬屋頂,我被嗆得直咳嗽。他手忙腳亂給我拍背,
火星子掉在領(lǐng)口燒出個洞,后來那件衣裳被我改成了戲服里的水衣。"說話!
"顧少帥把我抵在博古架上,青花瓷瓶硌得后腰生疼。他脖頸青筋暴起,
活像條被踩了七寸的蛇,"你當(dāng)年懷的孩子......"密室外突然炸起槍聲,
子彈"噗噗"打在磚墻上。副官悶哼一聲,血順著門縫淌進(jìn)來。顧少帥摸槍的手突然被抓住,
我攥著他腕子輕笑:"少帥可聽過《六月雪》?竇娥的血能濺白練,
我的血......"暗門轟然洞開,督軍掛著文明杖進(jìn)來,
槍口頂住我太陽穴:"好個父子爭妾的戲碼。"他腳上那雙軍靴還是三年前踹顧西辭的那雙,
鞋頭包著金片,"要么唱完三十三天堂會,要么看著這小子被凌遲。
"我順著他的文明杖望出去,渾身血污的人被鐵鏈拴在廊柱上。顧西辭左手小指只剩白骨,
抬頭時咧嘴笑出一口血牙:"當(dāng)年父親發(fā)現(xiàn)我偷換花轎,
這指頭是給你抵債的......"副官突然撲上來搶槍,子彈擦著我耳畔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