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知青都在這坢住著咧!”包頭巾的李家溝大隊,大隊長將楊老太帶到一處一戶土窯前。
陳杰這會不在,說是跟人一塊去外邊馱水了。楊老太坐在院里等他。
這院子收拾的再利索,也掩蓋不住破。
這里的人都在土溝溝里開窯洞住,這知青點就跟尋常人家院子一樣,甚至比當(dāng)?shù)厝思业倪€要破些,窗戶棱條都沒有,看女知青進(jìn)出的那屋,窗戶還是用報紙糊的。
這冬天哪能擋著住寒?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月了,在泉河市,陳家人都穿毛衣厚褂子,在這里,卻都還穿著小棉襖。
楊老太摸了摸自己帶來的兩個包袱,也不知道老四現(xiàn)在穿的是什么。
她這次帶的都是單衣服,看這天,恐怕現(xiàn)在不能穿。
陳杰和另外一個男知青,跟著村里老伯去王家窯打水 ,剛進(jìn)村,就聽說母親來了。他飛快往知青點跑。
果然,黃撲撲的小院里坐了個熟悉的身影,“媽?!”
話一出口,驚喜中帶著隱隱的哽咽。
讓說的人和聽得人都紅了眼。
“老四,回來了,快坐下歇歇,累不累?”
陳杰鼻子更加酸,說不出話,胡亂搖搖頭。眼神在楊老太身上,一刻都不舍得挪開,還是不敢相信,媽竟然真的到這里來看他。
像是做夢一樣。
楊老太仔細(xì)看著兒子,同她模糊記憶里相差甚遠(yuǎn)的四兒子,黑了,也瘦了,這手也糙了,指節(jié)上還這腫著,那是冬天生的凍瘡。
她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老四在家頂多也就是喂喂雞鴨,砍砍柴,來到這里,還不知受了多少苦。
“媽,別哭,我挺好的?!?/p>
陳杰縮回手,扯出袖子為母親擦眼淚。
“家里還好吧?您怎么有空來?”他不會安慰母親,只能干巴巴扯開話題。
楊老太吸溜下鼻子,“他們都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我聽說連吃水都困難?!?/p>
她剛才已經(jīng)問了女知青,這里干旱,井里都打不出水,除了夏天,其余都要到二十里外的王家窯馱水回來。
喝一口水不容易,平常洗漱用水更是省到極致。
陳杰笑笑安慰母親,“沒有這么夸張,我們一星期去馱一次水,水缸水桶都是滿滿的水,夠吃喝的?!?/p>
正巧,這時馱水的驢車回來了,陳杰讓母親坐下,自己去幫忙。
將馱回來得水都倒進(jìn)屋里大水缸里,剩下還有兩桶水放旁邊。
每到這一天,知青們才舍得多舀兩瓢水,洗洗涮涮。
晚上,知青點還是稀飯配紅薯干,不過因為有楊老太在,陳杰向村里人借了倆雞蛋。
楊老太見此,拿出包里沒吃完的大蔥,炒了一盤,香滋滋油汪汪,讓大家不由聳動鼻尖。
但知青們都不是那種不講理的,知道這是陳知青給母親開得早小灶,都沒有動的想法。
陳杰又將饅頭籃子推到楊老太跟前,“媽,這是我們跟當(dāng)?shù)厝藢W(xué)的菜團(tuán)子,用的是我們 自己種的菠菜,味道還不錯,您嘗嘗。”
知青點好不容易來個人,都是年輕孩子,看楊老太的目光都很親切,像看自家長輩一樣,沒人因此有意見。
楊老太嘗了一個,連連點頭,“好吃,比在蒸的菜團(tuán)子都好吃。謝謝你們給大娘吃,對了,老四快去 ,我那包袱里還帶了烙餅。拿出來讓大家嘗嘗?!?/p>
從家里出來前,她烙了一大沓餅,和一捆蔥,作為路上干糧,都還有剩余。
女知青們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純白面烙餅,聞著香味有些饞,但也沒有壞了規(guī)矩,三人分一張,拿了楊老太兩張,嘗了嘗味,便不再伸手。
至于那盤雞蛋,楊老太夾了一筷子,全哄著讓陳杰吃了。
吃著熟悉的炒雞蛋,陳杰心里酸酸的,這世上,真沒有比吃著母親做的飯,更讓人幸福的了。
飯桌上,楊老太特意多看了三位女知青兩眼,眉眼端正一般,沒有長得多出挑的,而且在這地方待久了,頭發(fā)都是干枯發(fā)黃,面貌黃撲撲的,衣服多以灰黑耐臟為主,更沒時間打扮。
想起前世自己無聊時,在手機(jī)上聽故事,好多講七十年代的男女知青們怎樣怎樣,雖然很多很夸張,脫離現(xiàn)實,但來到這她還是忍不住瞧一眼,兒子這個知青點有沒有所謂女主?
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都不像。
她們都是規(guī)矩不惹事的好姑娘,沒有爭來搶去的,包括幾個男知青,也都很有擔(dān)當(dāng),干活也勤快
也是,那些廣播里的男主,女主,即便下鄉(xiāng)也都是在山清水秀的村子,天天有雞有肉,比城里人過得還好,就是奔著搞對象去的,哪能真來這貧苦的地方。
吃過飯,陳杰拜托女知青們騰出一個地方,安排楊老太在女知青屋一塊睡。
“沒事,媽身體好,不累,還想跟你說說話。”
其實坐了一天兩夜火車,她腰都快要斷了,但她還是想抓緊時間跟兒子說說話,一共請了一周的假,除去路上功夫,在這待不了多長。
“家里現(xiàn)在攢下來錢,我聽說過不久鐵道上要招裝卸工,你愿不愿意回去?”
“鐵路上?媽你怎么知道的?鐵路要招也是鐵路子弟才能去吧,我們輪不上。媽你別花錢了,我在這挺好的?!?/p>
陳杰不想給家里添麻煩。
鐵路招工現(xiàn)在還沒音兒,是楊老太上輩子知道的。
牛老漢是鐵路工人,但他家兒女們都年齡大有工作,不用操心,也就沒多關(guān)注這次招工。
還是后來招完后,楊老太在廠里聽閑話說誰誰家孩子,去鐵路上班了。但那時,即便她想為四兒子爭取,也晚了。
如今,賣陳佩工作,牛老漢欠她個人情。她就打算好了,要讓牛老漢將陳杰帶進(jìn)鐵路去。
而且陳佩是個事精兒,還有陳響和陳有國對她也護(hù),她要是直接把陳佩工作搶過來給老四,這爺三鬧起來,絕不善罷甘休。
還有下邊臨時工的老五,和還沒工作的老六,也得指著她罵偏心。
那樣,就真把老四架在火上烤了。
所以,她想了這么個迂回的法子。
而且,供銷社工作好是好,售貨員卻是女同志多,陳杰本來就嘴笨,去供銷社和一堆人打交道,還是女同事打交道,他估計得憋屈死。
還是鐵道好,以后混成正式工,站住腳,結(jié)婚后孩子上鐵路學(xué)校,以后畢業(yè)也直接進(jìn)鐵路,子子孫孫都不用愁了,一勞永逸。
“老四,你覺得呢?”
楊老太以為老四聽見這個話,肯定會開心,然而,
“媽,那三姐呢?三姐工作沒了,她回來怎么辦?”
陳杰想到的首先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楊老太心中無奈嘆一聲,真是傻孩子。
“你三姐反正又不是咱家的孩子,我將她撫養(yǎng)長大,已經(jīng)仁至義盡,她非要跟男人走,我攔不住,只能隨她去了。”
“可是,”陳杰有些猶豫,爸很喜歡三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從小對三姐比對他們都好,他小時候看見過好幾次,爸偷偷帶著三姐去買東西吃。
還有之前說親相看,媽覺得人不錯,爸認(rèn)為那家工資低,家里住房還小,舍不得讓三姐婚后受委屈,沒同意。
可見,爸對三姐真心疼愛。
現(xiàn)在媽直接賣了三姐的工作,相當(dāng)于斬斷了三姐的后路,爸一定會生氣的。
爸一生氣,家里肯定不安寧。
他沒什么想法,就想一家人好好的,哪怕自己不回去就行。
如果媽賣三姐工作,是為了給自己湊工作錢,那他即便回去了,也會良心不安。
只要爸媽心里惦記他,沒有忘記他,他就是一輩子不回去,也不會傷心。
就像現(xiàn)在,媽愿意大老遠(yuǎn)來看他,他已經(jīng)很開心很開心了。
楊老太輕推了他一下,“說你笨,你怎么這么笨?!?/p>
老四就是太懂事,事事為別人考慮太多,為自己想的太少,才會讓兄弟姐妹都覺得他好欺負(fù)。
可這樣,是要吃虧的。
陳杰笑著摸摸頭,沒說話,其實他覺得笨點也沒什么,家里有大哥,弟弟妹妹聰明就夠了。
“你別多想,跟陳佩沒關(guān)系?!睏罾咸刹幌胱屗睦锫湎滦慕Y(jié)。
“當(dāng)年,我指望你爸給你這找工作,結(jié)果他一直拖,其實背地里,他早把家具廠的名額給了你堂弟。”
“你爸心里,估計就沒打算讓你留下。這個老東西,自己親孩子不管,倒巴巴跑去別人家跟條狗一樣獻(xiàn)殷勤,我呸!”
陳杰張張嘴,雖然因為此事,自己當(dāng)初也有點不開心,但他沒有怨陳有國,他覺得爸肯定有苦衷。
而且那畢竟是生養(yǎng)他的親爹,當(dāng)兒子的怎么可以生親爹的氣。
“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給你留意著機(jī)會,一直攢著錢。你別想那么多,這都是你應(yīng)該得的?!?/p>
“當(dāng)初你大哥上大學(xué)沒上完,回來要進(jìn)廣播站,也送過錢送過禮?!标愴懘髮W(xué)沒讀完,學(xué)校就鬧起來,停課了,他便跑了回來。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你二哥當(dāng)年是招工進(jìn)火電廠的不假,但他文化水平低,排最后一名,最后為了留下,我給人家包了一百塊大紅包?!?/p>
這事,楊老太以前就沒提過,陳陽還一直以為他自己是憑本事掙的工作呢。
“你三姐就更不用說了,我當(dāng)年在車間樣樣拔尖,熬那么多年,終于能評四級工,結(jié)果為了你三姐,我把這個機(jī)會讓給了別人。人家現(xiàn)在是我組長,樣樣比我高一頭?!?/p>
她組長的男人就是供銷社的主任,后來又送過去三百塊錢,才有了陳佩的工作。
陳杰疑惑,“媽,當(dāng)時三姐不是考進(jìn)去的嗎?”
當(dāng)初那里新開了供銷社點,要招工,陳佩去報名考試,考上的工作呀。
楊老太翻個白眼,“就她?考十五分?考茅坑里去?!?/p>
當(dāng)時上邊有名額,那個主任又填了一張試卷將十五分的換下來,這才順理成章的“考”進(jìn)去。
她后來還將那十五分拿回來給陳佩看過呢,那丫頭虛榮的很,將十五分撕個稀碎,轉(zhuǎn)頭宣稱是自己考上的。
她當(dāng)時顧及姑娘家面子,也這么對外宣稱。
沒想到,陳佩騙著騙著,把自己都騙進(jìn)去了。
楊老太搖搖頭,再次落到陳杰身上,“所以家里兄弟姐妹都花了錢,為你花也是應(yīng)該的?!?/p>
陳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有說話。
第二天,陳明請了假,帶楊老太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這里是陜北,入目全是高低不一的黃土溝坡,已經(jīng)三月了,見綠的卻不多。
“媽,小心腳下。”陳杰帶母親上了一座較高的山坡。
從這里能望很遠(yuǎn),高高低低的黃土高坡外,仍舊是看不到盡頭的土坡,黃撲撲,灰蒙蒙的,見不到綠。
三月的風(fēng)仍舊帶著涼意,楊老太頭上包了頭巾,雖然走的累,但站在這,頓時覺得心都打開了一樣,分外敞亮。
她深呼吸一口,好像整個人都輕快了。
陳杰也很開心,這次見到母親,他覺得哪里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
在家里,媽是大家的媽,但在這里,兄弟姐妹都不在,媽是他一個人的媽。
這種感覺讓他心里滿滿的。
“媽,可惜現(xiàn)在野草還不多,您要是晚十天半個月來,我給你摘野菜吃?!?/p>
“不過有野菜團(tuán)子,您多吃點?!?/p>
“這野菜團(tuán)子的野菜,還是村里大嬸給的,他們在地窖里,能放好久?!?/p>
楊老太:“媽在城里想吃什么都好辦,倒是你,多吃點菜,光干嚼窩頭,容易吃出毛病來?!?/p>
母子倆你一句我一句,陳杰覺得,過去二十年都沒有今天,和母親說的話多。
中午回去的時候,路過一個供銷點,楊老太還買了兩斤豆腐。準(zhǔn)備回去給四兒子煎大蔥豆腐。
這是陳杰小時候最愛吃的一道菜。
“幸虧媽在縣上,跟人換了豆票票,要不然還買不到。就是可惜沒賣肉的,要不然媽給你包頓餃子。”
陳杰心里漲漲的暖暖的,媽竟然還記得,自己愛吃的菜。
知青點油用的省,楊老太也不想占便宜。于是在村民家里花錢買了只雞,用雞油煎豆腐。
下午,又把剩下的雞燉了,給陳杰補(bǔ)補(bǔ)。
“媽,你要是天天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