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年世蘭正皺眉苦思，就見頌芝悄摸兒地過來。
她立刻抬眼：“不是叫你不用伺候了？”
頌芝露出討巧的笑容，嬌聲道：“奴婢聽娘娘的話已經(jīng)準(zhǔn)備去睡了，只是隔壁莞常在送了信過來，奴婢怕其他人不小心碰壞了，所以才來的，送完了信，奴婢馬上就去睡啦?！?/p>
年世蘭輕笑了一聲，撂開筆，伸手：“拿來吧。”
頌芝見她沒有發(fā)火，心里松了一口氣，笑容越發(fā)甜了些：“娘娘您看，莞常在還封了火漆呢?！?/p>
年世蘭探手接過信件，哼了一聲：“她慣愛用這些小伎倆。”
頌芝聽她說得熟稔，又見她嘴上雖然說得厲害，實(shí)則眼底卻含著笑意，便知道娘娘心里其實(shí)很滿意莞常在的這些小手段，笑著道：
“這些書香世家的女子們，就喜歡做這些漂亮的小東西呢。”
年世蘭嗯了一聲，打開了信來看，原本還上揚(yáng)的嘴角，在一遍又一遍翻看之后漸漸垂落，眼眶潮紅起來，不知不覺就落了淚。
頌芝猛然見她如此失魂落魄，嚇得花容失色：“娘娘？！”
她看著年世蘭手里的信，如同看著洪水猛獸。
怎么這紙上寫的不是尋常文字，而是敲定翊坤宮上下必死的天書一般嗎？！
年世蘭匆匆回神，指尖撥走淚水，目光灼灼地盯著手里的信件，沉聲道：“……本宮沒事。你去本宮的私庫，把……把哥哥送本宮的那塊敬勝齋墨送給她，她既會寫東西，這墨落在了她手里，才不算是辜負(fù)了?！?/p>
頌芝心里慌慌的：“娘娘，您……”
年世蘭看向她：“頌芝，別問?！?/p>
問了，她便會記起那些年被滅門的仇恨。
問了，她就再難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從來不擅長演戲，也比不過宮里那些女人們聰明，她唯一能演好、也不得不演好的戲，就是這場為了哥哥和全族，仍舊要含笑承歡的戲。
她實(shí)在受不住被最親近的人看出來端倪——
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個(gè)當(dāng)眾被迫的歌姬。
眾目睽睽之下，她只恐怕自己實(shí)在難以支撐，但只要心腹不知，至親不知，再陰暗茍且的事，她都能咬著牙去做，并且將它做好！
頌芝被她眼底有如實(shí)質(zhì)的絕望狠狠擊中，心頭狠狠一顫，眼淚不自覺墜落下來，偏她卻能立刻擠出笑臉，還笑瞇瞇地撒起嬌來：“娘娘就讓奴婢多嘴一句嘛，您可真疼莞常在，奴婢都要吃醋了呢！”
年世蘭垂眼輕笑了一聲：“你自幼便在年府陪著本宮，你在本宮這兒，從來都是無可替代的?！?/p>
頌芝再難忍住哽咽：“娘娘……”
年世蘭將桌子上的果子塞給她，趕人道：“好了，不許撒嬌，快去睡吧。”
頌芝實(shí)在怕自己再待下去就會哭出來，匆匆行禮告退。
出了門，卻見周寧海在院子里打轉(zhuǎn)兒，忙擦掉眼淚，叫住了他：“別晃悠了，讓娘娘知道了該不高興了?！?/p>
周寧海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仔細(xì)打量她的神色，心里實(shí)在是忐忑：“娘娘今日到底是怎么了？這么多年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難過?！?/p>
頌芝想起來剛剛年世蘭的眼神，手就忍不住打顫：“當(dāng)年也就是……”
她閉了閉眼：“娘娘不想讓咱們問，咱們就只當(dāng)做不知道?！?/p>
周寧海哎了一聲，還是擔(dān)心：“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這樣了呢？要不要跟年大將軍說說?。俊?/p>
頌芝盯住他：“我看這次娘娘心里有數(shù)得很，你可千萬別自作主張，再讓娘娘傷心?！?/p>
周寧海只好點(diǎn)頭：“你跟著娘娘時(shí)間長，我聽你的。”
頌芝這才露出笑容：“你也別想那么許多了，福子的事兒你處理好了沒有？我瞧著娘娘喜歡莞常在，莞常在今日又是被那福子嚇到的，要是讓人挑撥了，她再害怕娘娘，娘娘得多傷心？”
周寧海眼底泛起戾色：“不會有人知道的！大不了我就進(jìn)一趟慎行司自證清白！”
頌芝冷笑道：“這滿宮里，除了皇上，誰敢讓你進(jìn)慎行司？你是咱們翊坤宮的總管，咱們娘娘可是年大將軍最疼愛的妹妹！”
周寧海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就是那么一說！”
況且這事兒他確實(shí)是做得干凈，沒有被人看見。
只要那天伺候的人不說，誰知道是他把福子拖出去的？
即便是真的被皇后抓了把柄，硬要失心瘋地送他進(jìn)慎行司，那他也不怕，大不了就把他往死里打。
他篤信，只要他沒有被打死，娘娘就肯定能立馬撈他出來！
頌芝被他得意的模樣逗笑了，周寧海見她變得輕松起來，也跟著笑了起來。
屋子里，年世蘭站在窗戶后面靜靜聽著，許久，才攥著甄嬛寫的信做回到了書桌前。
她自己寫的信縱然情真意切，但比起甄嬛的字字剜心，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不得不承認(rèn)，在拿捏人心這一項(xiàng)上，她雖然比甄嬛癡長幾歲，手段卻稚嫩得如同孩童，毫無章法用處。
“……得催哥哥加快進(jìn)度，甄嬛，只能活在本宮的手掌心之下?！?/p>
她呢喃著，提筆認(rèn)真抄寫，因?yàn)橹雷约罕炔簧险鐙值奈牟?，只略微改了幾個(gè)稱呼，末了，在書信末尾加上一行小字——
哥哥，世蘭極喜歡甄家長女甄嬛，只是皇后有意爭奪，又慣會收買人心，妹妹愚鈍，唯恐不能如愿，請哥哥務(wù)必找到甄家能誅九族的實(shí)證，讓妹妹得償所愿，萬無一失。
寫完了，她將那封沾染著數(shù)顆淚珠的信件折疊好，塞進(jìn)信封里，封上火漆，怔然坐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甄嬛寫給自己的書信，直到外面天都亮了，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然就這樣枯坐了一整夜。
不想讓人看出來自己的不對勁，她站起來，將甄嬛寫的原件，以及自己的廢稿全都燒了個(gè)干凈，然后才喊了外面的人進(jìn)來伺候她梳洗。
皇后那邊還要繼續(xù)去請安，但也不必著急。
反正無論她去得早還是晚，那老婦都會說些不中聽的話，她又何必上趕著？
重來一次她是得謹(jǐn)慎收斂，但皇上愛面子重名聲，只要自己別犯大錯(cuò)，他和皇后又能把她怎么著？
她坐在鏡子前面閉目養(yǎng)神，等宮女給她梳妝好，才抬手拿起信來：“周寧海，把這信送去給哥哥，讓信使快馬加鞭，不要耽誤了時(shí)辰。”
“是。”
等周寧海走了，她才抬眼望向鏡子里，檢查自己的妝容。
雖然一夜沒睡，但她仍舊還是容光煥發(fā)，不減半點(diǎn)兒風(fēng)采。
細(xì)細(xì)想來，這些年她雖然沒能生得了孩子，但身體卻是極好，從不跟其他妃嬪那般三五不時(shí)就要病上一病。
只怕皇后那老婦那么看不慣她，也跟嫉妒有關(guān)吧。
畢竟，她可不會動不動就慘叫頭疼。
頌芝從外面進(jìn)來，也往鏡子里看，笑瞇瞇地又給年世蘭添了一根釵子：“娘娘真好看！”
年世蘭從鏡子里看向頌芝：“本宮這眼睛，瞧不出來什么吧？”
頌芝又仔仔細(xì)細(xì)地又觀察了一遍，含笑道：“完全瞧不出來什么呢！娘娘您年輕美貌，是滿蒙八旗里的獨(dú)一份兒，眼尾稍稍有些紅，卻更加明艷動人，可不是有些人能夠比擬的！”
年世蘭滿意一笑，抬手：“走吧，慢悠悠地走過去，也差不多是時(shí)候。”
頌芝哎了一聲，躬身扶住她的手。
年世蘭搖曳生姿地出了門，到了院子里的時(shí)候，聽見偏殿的動靜，還愣了愣，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把甄嬛給弄過來了。
兩輩子都是自己住，忽然多了一個(gè)人，還怪不適應(yīng)的。
她往偏殿瞥了一眼：“讓人多照顧著點(diǎn)兒莞常在，她是個(gè)不中用的，身子骨弱，可別死本宮這兒了。”
頌芝忍笑：“是?！?/p>
年世蘭又問：“本宮讓你給她送的墨，送去了？”
頌芝含笑：“昨兒晚上奴婢就讓人送去了，等莞常在醒了，肯定一睜眼就能看見，知道娘娘您有多心疼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