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野少年青峰如黛,環(huán)繞著小小的程家村。晨霧未散時,
十六歲的程硯已經(jīng)扛著鋤頭走在田埂上。露水打濕了他的粗布褲腳,泥土沾滿草鞋。
作為家中長子,他每日需幫父親料理那三畝薄田。"硯兒,今日把東邊那塊地的草除了。
"父親程大山咳嗽著吩咐,多年的勞作讓他背脊佝僂如弓。程硯應了一聲,
眼睛卻瞟向遠處山巒。那里有他昨日設下的捕鳥陷阱,遠比除草有趣得多。他生得眉目清秀,
雖常年日曬卻掩不住一股書卷氣,村里人都說這孩子不像莊稼漢的種。午時歸家,
母親王氏端出雜糧餅和野菜湯。程硯狼吞虎咽時,妹妹小荷怯生生地遞來一封信:"哥,
周夫子讓人捎來的。"程硯擦擦手,拆開那封已經(jīng)皺巴巴的信。紙上字跡工整,
是周夫子提醒他明日去村塾交上月拖欠的功課。他撇撇嘴,將信隨手塞進袖中。
"夫子又催功課了?"程大山放下碗筷,眉頭擰成疙瘩,"你已半月未去村塾,
成日里不是捕鳥就是摸魚,對得起我和你娘省吃儉用供你讀書嗎?"程硯低頭扒飯,
含混道:"那些之乎者也,學了有何用?不如幫爹種地實在。""混賬!"程大山拍案而起,
粗糲的手掌重重落在兒子肩頭,"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你可知村里多少人家想讀書還沒這個門路?"程硯不以為然。
他見過縣里那些穿長衫的讀書人,除了搖頭晃腦背幾句酸文,連鋤頭都拿不穩(wěn)。
周夫子也不過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在村里開塾糊口罷了。次日清晨,
程硯還是磨蹭著去了村塾。不是為功課,而是聽說周夫子新得了一本《山海經(jīng)》,
里面有各種奇珍異獸的圖畫。他躡手躡腳溜進書房時,周夫子正在批改作業(yè)。"程硯!
"周夫子抬頭,花白胡子氣得直顫,"你的《論語》注釋呢?
"程硯嬉皮笑臉地作揖:"夫子息怒,學生昨日溫書至三更,
不慎睡過了頭...""滿口謊言!"周夫子擲下毛筆,墨汁濺在程硯洗得發(fā)白的衣襟上,
"你天資聰穎,卻整日游手好閑。老夫教書三十載,從未見過如此糟蹋天賦之人!
"程硯這才注意到書房角落里還坐著個陌生少年,錦衣華服,正用輕蔑的眼神打量他。
那是縣里米行張老板的公子,據(jù)說已經(jīng)能作八股文了。"這是張公子,上月縣試取了前十。
"周夫子語氣突然和緩,"你若肯用功..."程硯耳根發(fā)熱,不等說完就轉身沖出村塾。
山風呼嘯,他跑上后山,對著空曠山谷大喊。憑什么那張公子能穿綢緞?
憑什么他程硯生來就要與黃土為伴?他抓起石塊狠狠砸向遠處,驚起一群山雀。傍晚歸家,
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旱煙,臉色比天色還陰沉。程硯知道免不了一頓訓斥,
卻聽父親長嘆一聲:"周夫子來過了。說你再不肯用功,就不必再去村塾。"程硯心頭一緊,
隨即又釋然。不讀便不讀,橫豎他也不想當個窮酸書生。
第二章 冠年驚夢五年光陰如白駒過隙。程硯二十一歲那年,程大山染了肺癆,
家里賣了一畝地請郎中。湯藥灌了三個月,人還是走了。出殯那日,周夫子也來了,
往墳前放了本《孝經(jīng)》。"你爹臨終前托我..."周夫子話未說完,
程硯就紅著眼眶打斷:"我知道,要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守孝期滿,
母親含著淚將最后半貫錢塞給他:"去縣里考個童生吧,你爹盼著呢。
"程硯攥著那幾枚發(fā)亮的銅錢,第一次感到沉重。他帶著干糧步行兩天到了縣城,
擠在破客棧的通鋪上,隔壁住著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整夜咳嗽。放榜那日,
程硯從頭找到尾,沒見自己名字。而當年那個張公子,如今已是生員,
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要去酒樓慶祝。他們穿著藍衫,腰間玉佩叮當作響。
"這不是程家村的程硯嗎?"張生員瞥見他,故意提高聲音,"聽說你連《大學》都背不全?
"眾人哄笑。程硯拳頭捏得咯咯響,卻只能低頭快步離開?;卮迓飞?,他在河邊洗了把臉,
水中倒影是個皮膚黝黑的青年,眼中盡是迷茫。當晚,他翻出周夫子給的那本《孝經(jīng)》,
在油燈下讀到東方既白。字里行間,他仿佛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母親粗糙的雙手。
第三章寒窗苦讀秋去冬來,程硯在自家柴房辟了間書房。沒有炭火,
他呵著手抄寫借來的《四書集注》。妹妹小荷偷偷塞給他一個暖爐,是從鎮(zhèn)上當鋪賒來的。
"哥,娘說開春要給你說親了。"小荷眨著眼,"村東劉木匠家的閨女。"程硯筆尖一頓,
墨汁在紙上暈開。成親?他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那夜他輾轉難眠,
想起縣試時見過的那些意氣風發(fā)的讀書人,想起父親墳前的荒草。臘月里,
周夫子拄著拐杖登門。老人更瘦了,背駝得像蝦米,卻堅持要檢查程硯的功課。"字有長進。
"夫子翻著厚厚一疊文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沾了血絲。程硯慌忙去扶,卻被推開。
"老夫時日無多。"周夫子喘息著,"你若有心向學,明日開始來我院里讀書。
"從此程硯每天往返十里路去周家求學。風雪無阻時,他總想起小時候不肯背書的懶散模樣,
羞愧得耳根發(fā)熱。夫子教得嚴厲,一個典故講十遍,直到他倒背如流。開春后,周夫子病重。
臨終前,老人將珍藏的《朱子語類》贈予程硯:"你天分比張生員高,
只是..."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只是太過桀驁。文章如劍,過剛易折。
"辦完喪事,程硯在墳前跪了整夜。黎明時分,他抹去臉上不知是露水還是淚水,
背起行囊去了府城。懷揣著母親賣嫁妝簪子的錢,他要在府學旁聽,準備來年的院試。
第四章而立之悟府城的石板路硌得程硯腳底生疼。他租不起房子,只能在破廟棲身,
靠給書坊抄書換幾個銅板。夜里就著月光讀書,眼睛熬得通紅。院試前夜,
同住的窮書生王舉人見他緊張,遞來半壺濁酒:"程兄,我觀你文章氣勢磅礴,
只是...""只是什么?""如利劍出鞘,不知收斂。"王舉人嘆道,
"考官多是守舊之人,不喜鋒芒太露。"程硯不以為然。他筆下的策論針砭時弊,
自認為字字珠璣。放榜那日,他擠在人群中,看到王舉人高中,自己卻名落孫山。
"程兄勿惱。"王舉人拉他去喝酒,"我當年考了五次才過院試。"酒過三巡,
程硯醉醺醺地問:"你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勺x來讀去,為何還是窮酸一個?
"王舉人指著街上轎子里的官員:"那些人年輕時也這般問過。"回廟路上,
程硯吐得天昏地暗。三十歲生日那天,他收到了母親托人捎來的家書:小荷嫁給了鄰村鐵匠,
家里還剩一畝地,讓他不必掛念。秋風起時,程硯在書坊偶遇一位告老還鄉(xiāng)的李大人。
老人翻看他抄寫的《資治通鑒》,驚訝于旁批的見解,邀他至家中一敘。"后生可畏。
"李大人捋著白須,"只是科舉之路,三分才學,七分人情。你可愿在我門下學習處世之道?
"程硯跪地拜師。他終于明白,周夫子說的"過剛易折"是何意。在李大人家,他不僅讀書,
還學著品茶、下棋,甚至練習如何不卑不亢地與權貴交談。三年后,程硯再次赴考。策論中,
他既陳述改革之必要,又強調循序漸進之理。放榜日,
李大人親自陪他去看——程硯二字赫然在列。宴席上,
已任知縣的王舉人拍著他肩膀說:"程兄,當年你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如今看來如何?"程硯望向窗外明月,
想起父親墳前的荒草、母親粗糙的雙手、周夫子咳血的面容。他舉杯一飲而盡,
喉頭苦澀回甘。"天命難違,人事可為。"他輕聲道,"譬如這杯中酒,雖知終將化尿,
飲時仍要品其滋味。"滿座愕然,繼而大笑。程硯也笑,眼角卻有了皺紋。
三十三歲的新科舉人,終于懂得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真諦——不是為功名利祿,
而是讓生命不至于虛度。第五章青袍加身中舉捷報傳到程家村那日,正值臘月飛雪。
程硯披著李大人的狐裘踏進村口,見枯井旁圍滿了人。不知誰喊了聲"舉人老爺回來了",
烏壓壓一片人頭齊齊轉向他。"硯哥兒!"賣豆腐的趙嬸擠到最前頭,粗糙的手抓住他衣袖,
"俺家二小子能寫會算,給您當書童可好?"程硯還未答話,人群突然分開條道。
母親王氏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來,身上還是那件補丁摞補丁的棉襖。她伸手想摸兒子臉,
又怕手糙,懸在半空抖得像風里枯葉。"娘,兒子回來了。"程硯一撩袍角跪在雪地里。
青石板上傳來刺骨寒意,卻冷不過他看見母親鬢邊白發(fā)時的心涼。五年不見,
老屋茅草頂塌了半邊,比記憶中更顯破敗。當夜,張家大宅派人送來燙金請?zhí)?/p>
程硯瞥見落款"張世儒"三字——正是當年那個張公子。
母親緊張地搓著圍裙:"張家如今是縣里大戶,連縣太爺都...""告訴他,
我要陪母親守孝。"程硯將請?zhí)舆M灶膛,火苗竄起時映出他眉間一道豎紋。正月初八,
李大人派馬車接他赴任。臨行前夜,程硯跪在父親墳前燒了《孝經(jīng)》抄本。紙灰被北風卷起,
紛紛揚揚像黑蝴蝶。母親將個藍布包塞進他行囊,里頭是周夫子那本《朱子語類》。
"你爹若在..."母親話未說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程硯這才發(fā)現(xiàn)她掌心有血絲,
如雪地落梅。青溪縣衙的朱漆大門斑駁剝落。程硯跟著引路差役穿過儀門時,
聽見廊下兩個皂隸嘀咕:"又來個窮酸,怕是連常例錢都收不齊。"后堂花廳里,
縣令鄭大人正就著蜜餞喝茶。這位四十多歲的胖子抬起浮腫眼皮:"李閣老的信我看過了。
按例舉人該候補三年,不過..."他拖長聲調,手指在案幾上敲出油膩的響。
程硯躬身奉上紅封——是李大人給的二十兩銀子。鄭縣令掂了掂,
忽然笑道:"聽聞程兄文章錦繡,明日先幫著整理庫房賬冊如何?"庫房比程硯想象的更糟。
霉味混著鼠尿味撲面而來,架子上賬本東倒西歪。他隨手翻開一本嘉慶三年的魚鱗冊,
發(fā)現(xiàn)"王家莊"三字被墨涂改成了"鄭家莊"。
"這是..."程硯指著問旁邊打哈欠的老書吏。
老書吏慌忙合上冊子:"前年洪水沖垮地界,鄭大人親自勘驗的。"他袖口露出半截煙桿,
程硯認出是上好的云煙,九品小吏根本抽不起。當夜,程硯在廨舍油燈下重抄賬冊。
忽然窗外傳來啜泣聲,是個衣衫襤褸的老農跪在石階上:"老爺,
小的實在交不出夏稅了..."程硯扶起老人,聽他哭訴家中田畝被劃為鄭家私產(chǎn)。
正要細問,巡夜差役提著燈籠過來,老農頓時如驚弓之鳥般逃進夜色。三月春汛時,
程硯主動請纓去堤岸巡視。河工們赤膊挑土,背上鞭痕如蛛網(wǎng)。一個瘦少年扛著沙袋摔倒,
監(jiān)工鞭子立刻呼嘯而下。"住手!"程硯抓住鞭梢。那監(jiān)工滿臉橫肉:"程大人,
這可是鄭大人的...""鄭大人命我總理河務。"程硯亮出蓋了官印的文書。
他早就發(fā)現(xiàn)堤壩用料偷工減料,泥沙摻了麥糠?;匮寐飞?,程硯繞道去了老農說的王家莊。
田間麥苗稀稀拉拉,幾個農婦在挖野菜。見有官轎,她們如見虎狼般四散奔逃。
"程縣丞好雅興。"涼颼颼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鄭縣令的師爺搖著折扇走近:"聽聞大人近日查賬頗勤,可莫要累壞了身子。
"扇面上"難得糊涂"四個字金燦燦的刺眼。當夜程硯高熱不退。迷迷糊糊中,
聽見請來的郎中嘀咕:"像是鉤吻之毒..."隨后有人捂住他的嘴灌下苦藥。再醒來時,
只見老仆程忠紅腫著眼:"少爺,
您差點..."程忠從袖中掏出半塊黢黑的炊餅:"廚娘說師爺賞的。
"程硯病愈后第一件事,是暗中拜訪了告老還鄉(xiāng)的戶部老主事。老人聽完來意,
顫巍巍取出一本《賦役全書》:"洪武年間定下的規(guī)矩,如今..."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痰盂里泛起粉紅泡沫。五月初五,鄭縣令在花廳設宴。酒過三巡,
他拍著程硯肩膀:"程兄年輕有為,何苦為些泥腿子得罪上官?"說著推過一匣銀子,
"按例該補你的常例錢。"程硯盯著匣子里白花花的銀錠,
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數(shù)銅錢的樣子。他緩緩起身:"下官記得,洪武二十六年詔令,
官吏貪贓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滿座嘩然。
鄭縣令摔了酒杯:"你不過是個...""九品縣丞。"程硯從袖中掏出賬冊副本,
"但也是朝廷命官。"次日清晨,程忠慌慌張張闖進書房:"老夫人病重!
"程硯策馬狂奔三百里,趕到時見李大人正在榻前把脈。母親面如金紙,
手里卻緊攥著個藍布包。"積勞成疾。"李大人示意程硯到院中說話,
"鄭世珍的堂兄是戶部侍郎,你...""恩師也要學生同流合污?"程硯攥緊拳頭,
指甲陷進掌心。李大人嘆息如秋風:"水至清則無魚。當年周夫子說你過剛易折,
如今可明白了?"程硯在母親病榻前守了七天七夜。當老人能喝下半碗粥時,
他獨自去了父親墳前。暴雨傾盆而下,他跪在泥濘中取出藍布包——里面除了《朱子語類》,
還有母親這些年替他收著的詩文草稿。紙頁被雨水打濕,墨跡暈染如淚。程硯忽然發(fā)現(xiàn),
自己從前那些針砭時弊的文章,竟無一篇提及如何疏導淤塞、如何修補堤壩?;乜h衙后,
程硯主動向鄭縣令請罪,交還了賬冊副本。鄭胖子笑得渾身肥肉亂顫:"識時務者為俊杰!
"當夜就派人送來名帖,邀他參加知府壽宴。暗地里,程硯開始重丈全縣田畝。
他專挑那些被劃為官田的"無主之地",讓程忠扮作游方郎中走訪農戶。三個月下來,
他袖中多了份按滿血手印的狀紙。重陽節(jié)前夜,知府突然巡查青溪縣。
程硯在驛館前攔轎喊冤,呈上的不僅是田畝冊,
還有鄭縣令克扣河工口糧的實據(jù)——那些摻了沙土的糧食,就藏在縣衙后院的地窖里。
"下官已備好詳冊。"程硯跪得筆直,"按《大明律》,知府大人若不受理,
下官只好遞帖進京。"知府轎簾劇烈晃動。最終鄭縣令被當場摘了烏紗,
而程硯因"戇直"被調往更偏遠的臨江縣。離任那日,程硯青衣小轎出了城門。
忽聽身后喧嘩,竟是數(shù)百鄉(xiāng)民追著轎子跑。有人往轎簾里塞雞蛋,有人扔來帶著露水的野花。
最前頭那個曾挨鞭子的少年,舉著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刻著"青天"二字。
程硯摸了摸袖中新謄寫的《救荒活民書》,想起李大人的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但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臨江縣界碑旁,一樹野梅開得正艷。
程硯下轎折了枝別在衣襟上,花香混著墨香,竟有幾分鐵銹般的凜冽。
第六章臨江風雨臨江縣的界碑斜插在泥濘中,碑上刻字被青苔吞沒大半。程硯下轎時,
靴子立刻陷進三寸深的爛泥里。遠處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用樹枝扒拉河灘,
像是在找什么能吃的東西。"下官馬文才,恭迎縣尊大人。"聲音從頭頂傳來。程硯抬頭,
看見個穿青色官袍的瘦高男子站在干爽的石板上,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
此人眼尾上挑如鷹隼,腰間卻掛著個與官服極不相稱的金絲香囊??h衙比想象中更破敗。
大堂的"明鏡高懸"匾額缺了一角,案幾上積著厚厚灰塵。馬縣丞遞上賬冊時,
程硯注意到他小指留著寸長的指甲,尖端微微發(fā)黃。"去年洪水沖垮西岸十八村,
朝廷撥的賑災銀..."馬縣丞翻動賬冊,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掠過某個數(shù)字。
程硯眼尖地發(fā)現(xiàn)那頁墨跡新鮮,顯然是新謄的。當晚廨舍漏雨,程硯用油布遮住床榻,
就著燭光重看帶來的《河防一覽》。三更時分,窗外傳來窸窣響動。他吹滅蠟燭從門縫窺視,
見馬縣丞的心腹師爺正往井里倒什么粉末。程硯換上粗布衣裳,
帶著程忠去了傳聞中受災最重的蘆花村。渡船老漢聽說他們要去對岸,
搖頭如撥浪鼓:"自從馬大人在渡口設卡收錢,擺渡的只剩劉癩子那條破船。
"破船果然破得驚人,船底積著三指深的渾水。船夫是個滿臉膿瘡的漢子,
收錢時指甲縫里黑泥蹭過程硯掌心。行至江心,船底突然漏了水。"老爺站穩(wěn)!
"程忠剛喊出口,船身猛地傾斜。程硯墜江瞬間,看見船夫嘴角詭異的笑。
湍流如千萬只手拽著他下沉,肺里火燒般疼痛時,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衣領。
再醒來時躺在漁家草棚里。救他的少年皮膚黝黑,左頰有道蜈蚣似的疤。
"三年前青溪縣河堤上,大人攔過鞭子。"少年遞來姜湯的手缺了兩根手指。
程硯猛然想起那個扛沙袋的身影。少年名叫阿鯉,洪水奪走全家后當了漁霸的奴工。
他說臨江縣有三霸:河上漁霸、岸上鹽霸,
最大的霸卻是衙門里那位..."馬大人每月十五去醉仙樓。"阿鯉忽然壓低聲音,
"后門直通銀窖。"十五那日,程硯故意在縣衙大發(fā)雷霆,摔了茶盞說要閉門思過。入夜后,
他換上阿鯉給的短打,從狗洞爬出衙墻。醉仙樓紅燈高掛,脂粉香混著酒臭飄出三里地。
蹲守兩個時辰后,馬縣丞的轎子果然從后門進院。程硯攀上梧桐樹,
透過窗欞看見驚人一幕:本縣鹽商、漁霸與馬縣丞同桌而飲,桌上赫然攤著賑災銀的封條!
"新來的雛兒查賬怎么辦?"漁霸粗聲問。他脖子上掛著串人牙項鏈,
據(jù)說是反抗者的"戰(zhàn)利品"。馬縣丞小指長甲劃過銀錠:"讓他查。庫房剩的那點霉米,
夠他..."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程硯急退時不慎踩斷樹枝。
院內頓時犬吠大作,數(shù)支火把朝樹下圍來。千鈞一發(fā)之際,阿鯉從隔壁屋頂拋來繩索。
他們沿著屋脊狂奔時,背后箭矢破空之聲不絕于耳。黎明時分,
程硯在阿鯉的草棚里清點證據(jù)。除了親眼所見,
還有份更驚人的收獲——從醉仙樓順來的賬本,記錄著三年間各方分贓明細。
"大人真要開倉?"程忠憂心忡忡,"按律需知府手諭..."程硯摩挲著母親給的藍布包。
當年周夫子說"過剛易折",李大人教"水至清則無魚",可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眼里,
分明還燒著團火。"擊鼓。"他忽然說??h衙鳴冤鼓十年未響,鼓槌落下時霉斑四濺。
聞聲而來的百姓越聚越多,看見程硯站在案幾前,身后是洞開的糧倉大門。霉米混著砂石,
但終究是糧食。"本官奉旨賑災。"程硯聲音不大,卻震得馬縣丞臉色鐵青,"有阻攔者,
以抗旨論處。"人群騷動起來。有個枯瘦老者突然跪地大哭:"青天大老爺??!
"這一聲如油入沸水,頃刻間跪倒一片。馬縣丞的皂隸們握著水火棍,竟不敢上前。
暴雨連下七日時,程硯正帶人在堤上打樁。阿鯉領著漁工們運來蘆葦,
婦孺老弱排成長龍傳遞沙袋。突然堤下傳來馬蹄聲,馬縣丞帶著府兵圍了上來。
"大人好大的膽。"馬縣丞雨水順著他鷹鉤鼻滴落,
"私自動用府兵糧..."程硯直接亮出賬本:"馬大人認得這個嗎?
"翻開的那頁記著某月十五,馬文才分得白銀八百兩,備注是"買命錢"。馬縣丞面皮抽搐。
程硯趁機湊近低語:"明日我要見到真正的賑災糧。
否則這賬本...""下官...這就去辦。"馬縣丞咬牙退下。
程忠不解地問為何不直接法辦,程硯望著洶涌江水苦笑:"現(xiàn)在把他下獄,誰來調派物資?
"當夜程硯高燒不退,夢見自己變成江中一尾魚,被漁網(wǎng)越纏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