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春。
青城,林家別墅書房。
“致遠(yuǎn),我們到底要瞞楚湘多久?”
“牧舟,你的意思呢?”
林楚湘的手指冰涼,緊緊扣著冰冷的黃銅門把,門縫里飄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耳朵里。
里面說話的三個人。
一個是她養(yǎng)母周曼紅。
一個是她的養(yǎng)父林致遠(yuǎn)。
還有一個是她名義上已經(jīng)因見義勇為犧牲的丈夫蘇牧舟。
此刻,蘇牧舟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玥彤身體不好,大哥剛?cè)ナ?,總得給她留個念想?!?/p>
“等玥彤懷上孩子,孩子三歲后,再告訴楚湘真相吧。”
真相?
林楚湘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上輩子的畫面呼嘯著沖進(jìn)腦海。
上輩子她被揭穿假千金身份后,就收到親生父母全家失蹤的消息。
林家說她可憐,并沒有趕她離開,反而讓她和真千金林玥彤一同嫁給蘇家的雙胞胎兄弟。
一開始,說好的是林楚湘嫁給青梅竹馬的蘇牧舟。
林玥彤嫁蘇牧舟的哥哥蘇牧云。
可是婚禮那天,新郎卻只有蘇牧舟一人。
當(dāng)時蘇牧舟說不想林玥彤看到他思念大哥,新婚夜就拋下她去部隊找大哥。
說是要等大哥蘇牧云回來,他們兩對一起圓房。
可誰知道再見時,蘇牧舟帶回的是一個冰冷的骨灰盒,上面刻著“蘇牧舟”三個字。
而蘇牧舟自己,則搖身一變,成了大哥蘇牧云,名正言順地陪在林玥彤身邊,噓寒問暖,體貼入微。
從此,她林楚湘,成了人人笑話的望門寡。
守著空蕩蕩的婚房,看著蘇牧舟與林玥彤出雙入對,恩愛纏綿。
后來三年饑荒,林家又徹底破產(chǎn)。
林致遠(yuǎn)為了生活,跟蘇家商量,要兩家一起遷往西北邊疆投靠蘇牧舟。
于是林楚湘放棄了進(jìn)研究所工作的機(jī)會,陪著兩家人千里奔赴西北。
幾千公里,是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照顧著病弱的林家二老,還有那個對她視若無睹的婆婆秦素素,以及嬌弱可憐的真千金林玥彤。
可最后呢?
在連飯都吃不上的絕境里。
林致遠(yuǎn)跟秦素素他們,竟然為了幾口吃的,將她賣給了路過的老光棍。
老光棍變態(tài)的撕扯,還有冰冷的地窖,是她上輩子最后的記憶。
“楚湘?你怎么站在這里?”
婆婆秦素素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帶著幾分刻意的驚訝。
書房里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林楚湘猛地回神,松開門把,轉(zhuǎn)身面對秦素素那張看似關(guān)切的臉。
“媽?!彼€(wěn)住心神,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我來問我爸跟大哥要不要喝茶?!?/p>
上輩子,秦素素明明知道她的委屈,卻還是和林家、蘇牧舟一起,編織了一個彌天大謊將她玩弄鼓掌。
她始終記得秦素素是如何用“望門寡”“命硬克夫”這樣惡毒的字眼咒罵她,是如何在人前人后苛待她。
恨意在胸腔里翻騰,幾乎要破體而出。
但她知道,跟他們的賬要慢慢算,仇要一點(diǎn)點(diǎn)的報!
于是,就看到林楚湘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目光直視著秦素素,再次用悲傷的語氣問:
“媽,牧舟他……真的沒了嗎?”
話音剛落,書房的門開了。
蘇牧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傷,眼神觸及林楚湘時,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他啞著嗓子,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排練過:“弟媳,二弟他……真的去了?!?/p>
呵。
“弟媳”兩個字,多么諷刺。
林致遠(yuǎn)也跟著走出來,板著臉,語氣嚴(yán)肅得像是在訓(xùn)誡:
“楚湘!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牧舟已經(jīng)犧牲了,你要接受現(xiàn)實,你現(xiàn)在是寡婦!”
秦素素立刻附和,拉住林楚湘的手,語重心長:“是啊楚湘,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要往前看,別總惦記著牧舟了?!?/p>
林楚湘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的冷意。
她輕輕點(diǎn)頭:“爸,媽,大哥,我知道了?!?/p>
是啊,她不會再惦記蘇牧舟了。
重活一世,她絕不會再愛蘇牧舟這個渣男,絕不會再為他守活寡,更不會再為這群冷血無情的人奉獻(xiàn)自己的人生!
“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氣?!绷殖孑p聲說。
不等他們反應(yīng),她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別墅。
……
林楚湘離開林家,心里盤算著接下來的路。
她叫了輛黃包車,徑直往人民公園去。
車夫賣力地跑著,車輪軋過石子路,車輪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
林楚湘坐在車上,思緒飄回了上輩子。
當(dāng)時守寡的消息一傳開,媒人就踏破了門檻。
連昔日的老師都來信勸她,話里話外讓她趁年輕趕緊改嫁。
可是林家卻不同意,說什么女人要為了丈夫守節(jié)。
婆婆秦素素更是日日垂淚,抓著她的手讓她務(wù)必為蘇牧舟守著。
那時她對蘇牧舟的情意還沒完全消散,便也認(rèn)了命。
誰能想到,那個她以為情深義重的竹馬,早就背棄了他們的情分,換了身皮陪著林玥彤。
重活一回。
蘇家那地方她不會再留戀了。
不過,哪怕是新社會,她一個寡婦想脫離夫家,最好的法子還是走改嫁。
偏她這資本家大小姐的身份實在尷尬。
尋常人家不敢要,敢上門提親的,不是成分同樣不好,就是另有所圖。
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有陸爺爺是真心為她打算。
尤其陸爺爺?shù)木让鞔筮^天,她得報。
思來想去,林楚湘覺得嫁給陸爺爺那個二十六歲的大老粗孫子陸世勛,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到了人民公園門口,付了車錢,林楚湘深吸口氣走了進(jìn)去。
她記得陸爺爺約在湖邊的涼亭。
遠(yuǎn)遠(yuǎn)望去,涼亭里果然坐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陸爺爺跟李爺爺。
陸爺爺也瞧見了她,笑著朝她招手。
“楚湘,你快過來!”
林楚湘快步走過去。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涼亭里不止陸爺爺他們。
還有一個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的年輕男人。
男人身形極其高大,目測快要一米九了。
他背對著她,只看得到寬闊的肩膀和利落的短發(fā)。
聽到腳步聲,男人才轉(zhuǎn)過身來。
濃眉,深邃的眼,鼻梁挺直,嘴唇冷冷的抿成一條線。
對方五官如雕刻般完美,只是那眼神,冷得像是能掉出冰碴子。
從上到下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厲氣場。
這就是陸世勛?
林楚湘心里微微一動,這長相可跟“大老粗”三個字完全不沾邊。
“楚湘丫頭來了,快坐快坐?!标憼敔敓崆榈卣泻?。
他又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胳膊:“世勛,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林家小姑娘,林楚湘?!?/p>
陸世勛沒什么反應(yīng),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淡漠依舊。
看孫子跟個冰塊一樣,陸爺爺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在孫子背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
“發(fā)什么愣,跟楚湘握握手認(rèn)識一下??!”
陸世勛這才面無表情地伸出手。
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節(jié)修長的大手,掌心似乎帶著薄繭。
林楚湘看著那只手,心里那點(diǎn)意外又多了幾分。
這手,可不像常年握鋤頭的。
她伸出自己的手,輕輕與他交握。
觸感溫?zé)岣稍?,卻只是一瞬。
她快速收回手。
陸世勛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落在那只被碰過的手上,沒說話,但那表情似乎寫著不悅。
陸爺爺趕緊打圓場:“坐,都坐下說?!?/p>
“這是我大孫子陸世勛,從西北回來的,就是話少了點(diǎn),但人是好孩子?!?/p>
他又轉(zhuǎn)向陸世勛,語氣帶著點(diǎn)炫耀:“楚湘丫頭可是大學(xué)生,十九歲就畢業(yè)了,頂頂聰明的姑娘?!?/p>
林楚湘面上帶著得體的微笑,安靜坐著聽。
陸世勛則像尊石雕,腰背挺直,神情嚴(yán)肅冰冷,與周圍的夏日景致格格不入。
一個溫婉從容,一個冷硬如鐵,對比鮮明。
陸爺爺看著這情形,心里著急,嘴上卻不知該說什么才能緩和氣氛。
他眼珠一轉(zhuǎn),看到老伙計李爺爺對他眨眼,計上心頭。
“哎呀,天熱,我去給你們買兩根冰棍解解暑?!?/p>
他拉起李爺爺:“老李,走,搭把手去?!?/p>
臨走前,陸爺爺湊到陸世勛耳邊,壓低聲音:“你小子主動點(diǎn)!聽見沒?這事必須給我成了!”